第23章 第23章

傍晚时分，icu的医生出来告诉念寻，叫她通知其他家属来见病人最后一面。念寻的脑子“轰”的一声被劈去一半。

        她跟着医生来到匡雅兰病床前。只见那个躺在监护仪旁的人，除了鼻子嘴巴眼睛外，整张脸都缠着厚厚的纱布，身上插满了管子。心电监护屏诡异地一闪一闪。

        念寻无法确定她是否就是自己母亲。卡片上的资料信息“匡雅兰，女，44岁”，怎么会是眼前这个陌生的人呢？

        她伸手去摸，触到的却是厚厚紧绷的纱布。她去抓她的手，冰凉冰凉。

        但就在那一刹那，她确定了。没错的，她就是妈妈了。这是她熟悉的手啊。这只手为她洗衣做饭，这只手抱过她搂过她，这只手替她擦过泪，为她梳过头。前天还轻抚过她的头发，帮她盖被子。念寻紧紧握着匡雅兰的手抚摸着，揉捏着，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滚在地上。手的主人却丝毫没有反应。

        匡雅兰在晚上十点钟停止了呼吸。医生告知了死亡时间后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死者遗体被推出来，经过念寻身边，消失在走廊尽头。

        念寻身子坨成一团，蹲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头顶的灯光冷得出奇。窗外传来远处居民区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突然念寻跳起来，飞一样地追了出去。

        她疯了似的跑下楼梯，跑出医院，一路狂奔。除夕夜的街上行人稀少，春晚节目正在直播冯巩的小品。

        终于到了自己的小区，念寻一口气跑到自己楼层的家门口，撞门进去，直奔匡雅兰的卧室。

        没有人，床上整整齐齐。

        “妈妈！”念寻大喊。

        书房里没有，厨房里没有，卫生间也没有。

        “妈妈！”

        念寻听到自己怪怪的回音传荡在空空的屋子里。

        突然卧室里传来手机的声音。念寻冲进自己的卧室，还是没有人。床上那只新买的手机在孤独地唱啊唱啊。

        念寻又去看了看客房，也是空无一人。

        匡雅兰没有在家里！

        念寻走下楼梯，一路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

        那天，她是被小区保安带下楼的。然后他们一起到了她家窗下的那块空地上。

        念寻重新走到那晚出事的地方。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冲洗干净，只留下几处淡淡的浅红色，还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念寻蹲下身，摩挲着水泥地上冰冷的血痕。那是从妈妈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呀。

        她的手就这么来回搓着地面，下唇被咬出了血。接着，她双肩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终于泪如雨下。

        骗我，

        不要我了，

        我恨你，呜呜呜……

        为什么？妈……

        妈!妈!

        漆黑的深夜里，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云霄，瞬间被淹没在举国同庆的欢声笑语中。电视里春晚现场正在迎接新年钟声的到来。主持人激动深情的声音撩拨着全国人民的情绪：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新年的钟声马上就要敲响了，让我们一起来迎接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吧！让我们一同祈福全国人民平安健康，家庭和睦；让我们一起拥抱崭新而明媚的新年!最后十秒，倒计时开始，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过年啦!

        新年快乐!

        新年好……

        念寻缓缓走出小区。这时鞭炮声震耳欲聋，如地震般要将人掀翻。她沿原路一直往回走到医院。

        大厅里灯光刺目，空无一人。念寻来到抢救室门口，妈妈就是从这里被送进icu的。她又找回到icu，重新在外边长椅上坐了下来，又默默躺回椅子上去，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念寻站起身，来到医院太平间。

        ……

        春晚结束了，李谷一甜美的歌声如期响起：

        难忘今宵，

        难忘今宵……

        一年又翻开了新的篇章。

        少暮寻思着念寻母女俩今年和外婆舅舅一起过年，估计家里会很热闹，就没有在饭点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只发了一条祝福的短信，却一直都没有收到回复。快十一点时他又发了一条新年快乐的祝福，还是没有回复。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有已读不回的习惯于是他拨通了她的号码。结果连续打了五个电话都没人接。最后他发了一个语音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要知道她的消息，想要听到她的声音。随着新年时间的临近和主持人极富渲染力的声音，电视里春晚现场氛围越来越高涨，他也被带动着，跟着激动感慨起来。往年每当除夕这一天，他都会格外想念纯子。但今年的思念里多了一份对念寻的挂念。对纯子的思念是越想越痛，因为纯子不在了。但念寻就在身边。当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他难以抑制地心潮澎湃，特别想要与她互道祝福，分享感受。可是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她竟然不关注手机，看来她心里并没有要挂念的人。他们俩关注的点并不同频。她此时应该还守在电视机前或者就是在放烟花，或者在玩其他什么娱乐。看来也只有纯子才永远属于自己。

        少暮起身关掉电视，拿了一支小烟花来到阳台外点燃，一会儿便“呲呲呲”火花四射。看着转瞬即逝的美丽烟花，他脑海中出现的人即是纯子又是念寻。

        他们在哪里？

        念寻在办理匡雅兰后事时，猛然想起匡雅兰带自己参加秦伟葬礼时说过叫她记着点。她当时没听明白，但确实是很用心地在记。

        这么说她早就打定主意了？现在派上用场了？所以她把整个家装点得喜气洋洋，还包那么多饺子，还陪自己睡觉，还说了那么多外公的故事和一些奇怪的话。原来她是在告别!

        她的父母竟然都安排了一场死亡预谋!

        而那天晚上，她们母女相拥而眠，她第一次睡得那么安稳。她以为新的生活重新开始了，谁想醒来却是噩梦的开始。

        匡立新得知消息后在电话里嚎了几声，对念寻说有事就打电话给他。但念寻一直没找过他。过了几天后，他想想不对劲。人死了，一堆事等着要做呢，小丫头怎么连个电话都没有打过去一问，念寻告诉他说:

        “妈妈已经火化了，墓地我已经选好了，剩下没什么事了，谢谢舅舅。”

        噎得匡立新一下答不上话来。放下电话他越想越不是滋味，马上赶去了念寻的小区。

        一进门匡立新就看见妹妹微笑的遗像，不禁鼻子一酸，火气消了一大半。

        “念念，这么大事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连个面都没见上，这是我亲妹妹呐！”

        念寻抬头望向她舅舅，缓缓地说:“这是我妈妈，她会满意我的安排的。”

        匡立新没想到念寻会这么回答。

        “我不想让妈妈在太平间呆太久。”念寻轻声补充道。

        匡立新立即羞愧难当。没错，他想见早就来见了，没人拦他。他本来是想抽空再过来的，他以为……

        匡立新还想再说什么，忽然看见桌上红布下的黑盒子，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进屋时竟没发现。这姑娘胆也太大了！

        再看念寻时，她的目光迎向他，脸上不悲不怒不怨。这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啊，这心气，和他亲妹妹太像!

        匡立新不能再说什么了。桌上相框里匡雅兰也用微笑制止了他。他也不配说什么。他又有哪一点像个做哥哥的呢？

        匡立新离开时说不清是伤感还是怅然。

        他这个妹妹啊，太硬气太要强。当初和家里闹翻后，就是不肯回头服个软。心里有啥事都一个人担着，不爱吱声。后来念寻来了以后才渐渐和家里不那么僵了，也常常会往娘家跑。他真想不明白秦伟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那么奋不顾身舍弃一切。现在好了，终于连命也陪了他去。

        倒是家里老太太像是有灵异似的突然叨叨个不停：

        雅兰去了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雅兰丢下念念去了很远的地方，把念念接回家住，雅兰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回来了，接念念回家住……

        听得他止不住流泪，又不敢让人发现。感叹这人的命啊，真他妈的由天不由己！

        在秦伟葬礼上匡雅兰悄悄对念寻说过:“宝贝你记住，不能哭的，不好。”

        所以再进殡仪馆时，念寻始终没有落泪。为匡雅兰选好骨灰盒后，她目送传送带上的母亲缓缓被送进炉膛，直到最后炉门自动关闭，今生母女情缘被隔断，她也依旧安静如水。她只知道这一刻匡雅兰是孤独恐惧的，她却不能陪她。

        在窗口领取骨灰时，一位好心的工作人员问念寻:“小姑娘，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念寻点点头没说话。

        “你如果害怕，就把骨灰寄在存放处，不用带回家。等下葬时再来取。”里面的人说。

        念寻摇摇头，将裹着红布的骨灰盒捧下来。

        工作人员以为她没听明白，又劝她说:“放在寄存处吧，就不要带回家去了。”

        念寻猛地抬头，将骨灰紧紧搂在怀里护住，哭道:“我要带妈妈回家!”

        唬的旁边几个工作人员忙来哄她。

        一周后，念寻送母亲落土为安。她没有把匡雅兰与秦伟合葬在一起，她给母亲买了一个单墓。

        她想:母亲会满意她的做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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