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抵达福安村的时候正是晌午，日头高照，简至清站在村口并不觉得温暖，反而有种诡异的阴寒。

        村子的牌楼经过风吹雨打，已经变得老旧沧桑，而牌匾上“福安村”三个字却鲜红得仿佛刚用朱笔描上去。村子背靠一座矮圆的山，四周是低平地，整个布局看起来就是一座坟头，阴森而不详。

        这个村子有些不对劲。

        简至清和狐狸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警惕。

        这是今天要落脚的村子，下一个落脚点距这里有三四天的脚程，因此简至清需要在这个村子里备些干粮，整顿好后再出发。

        连续奔波好几日，简至清打算今日在这歇脚。

        她在锁妖链上贴了隐形符，这样一来村里的寻常百姓看到的他们，只会是一对普通的赶路人。

        和村口处阴沉萧瑟的环境不同，村子里是截然相反的热闹。从外头看不过是一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村庄，走在街道上却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攒动。简至清粗略估计了人口数量，判断这差不多是一个镇子的规模。

        沿街摆满了小摊，吃穿玩用的东西应有尽有，其中还不乏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东西。摊贩们卖力的吆喝声也带有浓重的口音，听起来颇具喜感。

        简至清本是打着十二分精神进入这个村子的，但逛了一段时间后，她并未察觉出任何异样，也就逐渐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觉融入到村民们轻松愉悦的氛围中。

        简至清东走西瞧，见到些许多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忍不住上手摸一摸，牛皮面具、鱼骨笔搁、蟒蛇纹手套……这些物件粗犷、野性，它们源自于自然，又被技艺高超的手工艺人制作成各种独特的物品，是人类智慧与自然奥秘的凝结。

        福安村的房屋建筑也与简至清先前住过的很是不同。她以前住的房子，比这里的高不少，屋顶大多坡度较陡。而村子里普遍是低平房，灰砖砌的墙体看上去很厚实，屋顶是能够蓄水的大平顶。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流冲散，简至清怕狐狸趁乱逃走，只得再缩短锁妖链的距离，到最后他们简直是手挨着手走路了。

        两只手不经意靠近时，锁妖链碰撞出“钉铛”声响，又很快湮没在嘈杂人声中。

        狐狸也被迫跟着简至清看了许多玩意儿，但他一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不过，简至清只需分些心看着他便是，其他的倒操不着这个心。

        阳光下有东西熠熠生辉，反射耀眼光线吸引了简至清的目光。她顺着找过去，看到了一面古旧的铜镜。

        铜镜约摸巴掌大小，本体上布满了绿色铁锈，没有任何珠宝装点，只能看得出来它历史悠久。

        简至清不懂古玩，只是莫名地被一道光吸引。她从一群老大爷们中突出重围，拖着狐狸挤了进去。

        这面铜镜饱经岁月摧残，斑斑锈迹围绕在镜周，镜面布满划痕，仿佛只要伸手触碰它就会化成灰被风带走。

        “你喜欢这镜子？”狐狸见简至清静静端详着那面镜子，眼里亮晶晶，好像下一刻就要掏出钱买下它。

        虽然他口袋中一个子也没有。

        “不是，随便看看罢了。”简至清说着便觉得有些无趣了，又拖着狐狸挤了出去。

        “不是说要买路上吃的干粮吗？现在往哪走？”狐狸倒是对简至清要做的事很上心，俨然忘了简至清要走的路就是他的死路。

        “别急，现在还有另一件事要做，”简至清一面说着一面抬头找店铺，终于在街道的尽头看到了一家成衣店，“快进去，趁我还没反悔，给你买双鞋。”

        之前是简至清被气得昏头了，有些故意折磨他，看他赤着脚也不管不顾，让他就这么走了好一程山路。但冷静下来，又觉得罪大恶极的犯人死前都能吃上一顿好饭，她犯不着为了一时气愤就让他一路遭罪，毕竟最后的审判会让他赎清一切罪恶。

        话音刚落，狐狸眼里顿时一亮，“多谢。”他尽量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道谢。

        “别多想，我只是为了能快点赶路。”说着，简至清率先进了店，没看见狐狸眼里陡然黯淡下去的光。

        “什么？你说多少？”简至清不敢置信地拔高音量，再次询问道。

        掌柜的手飞速扒拉着算盘，噼噼啪啪的，一只手用中指抬了抬鼻梁上架着的小圆框眼镜，另一只手“啪”地一下拍在柜台上，一双冒着精光的眼从镜片后斜斜地看过来，“二两白银！少一分都不卖！”

        天杀的！这掌柜的心可真是够黑的，就这布料的鞋子，竟然要卖二两白银！

        简至清转过头打量狐狸脚上的鞋子，怎么看都不过是双普通的布鞋，掌柜的摆明了是听出他们是外地人，打算要坑他们一把。

        “小娘子，你相公鞋都没穿，这不磨脚么！你不心疼你相公啊？连一双鞋都舍不得买！”旁边的内掌柜大喇喇地出声。

        简至清心里有些尴尬，得亏她是个没那么多规矩的人，不在乎口头上这些虚的，要真是深闺里的大姑娘张口就被人“许配”了，还不羞得要撞墙。

        简至清感到一道视线向她投来，不期然与狐狸目光相撞，见狐狸白玉似的面孔浮了一层薄粉。她疑惑地挑了下眉，狐狸又立马扭过头去。

        简至清和掌柜的耍尽嘴皮子都没杀下价来，那内掌柜许是终于发现简至清是个荷包里抠不出个蛋的人，当即拉下脸来，“去去去，买不起就赶紧给我脱下来。”

        而狐狸早已赤着一双脚，十分上道地将那双黑布鞋放在一旁。

        内掌柜把布鞋收了回去，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等等！掌柜的，有没有鞋底，我买一双！”在被扫地出门前，简至清赶忙问道。

        最终，简至清以五十文的价格拿下一双鞋底。

        “你买鞋底做什么？”

        “做鞋。”

        “你还会做鞋？”

        “我会的可多了去了。”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的……我光着脚，忍一忍还是能走的……”

        好家伙，简至清怀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好，你就继续光脚走路吧。”

        “……”

        离了成衣店，简至清在街道旁的摊上买了布和针线，然后去找客栈落脚。

        询问了几个好心的路人，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客栈。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看上去人口挺多的村子竟然只有一个客栈。

        与村子里一派的低矮房不同，这是一栋三层高的建筑，突兀地立在平地上。客栈是木头建成的，在这个风大的地区，好像随时都可能被吹倒。还有一颗参天大树矗立在院中，倚靠着客栈向上生长，它茂密的枝桠从院子里伸展出来，有些细弱些的枝干不堪重负地垂下。

        牌匾上用朱笔提了鲜红的四个大字——白云客栈。

        简至清掂了掂八方袋里的铜钱剑，和狐狸一同踏进这家客栈。

        手上用来探明周围是否有妖力的灯笼戒虽无反应，但是在这么一个古怪的环境中，并不能掉以轻心。

        甫一进门，店小二就热情地迎上来，“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简至清随着他来到柜台，将肩上的包袱脱下来搁在台面上，“住一晚，要一间下等客房。”

        “一间房？这不太好吧。”狐狸故作惊讶，心里却喜滋滋。

        七百年了，他没有一天不在梦里见到她的脸，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只想和她靠的越近越好。

        掌柜的翻登记簿的手顿了顿，眯起眼在简至清和狐狸之间打量，似乎在猜测他们的关系。

        “掌柜的，我夫君和闹脾气呢，见笑了。”简至清扯了扯缠在手上的锁妖链，给狐狸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为了使二人合住一屋更合理，简至清便称他们是夫妻。

        只要一间客房不仅是为了防止狡猾的狐狸开溜，还因为简至清荷包里银两有限，一路上需要花费的地方多了去了，能省则省。

        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的最重要的事就是顺利押送狐狸到王母山。

        狐狸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左手十分自然地搭在简至清肩上，锁妖链被牵动发出只有简至清俩能听见的“钉铛”声响。简至清看见他歪过头，一张俊美的脸在她眼里逐渐放大，他眼里含着狡黠的笑意，眼尾却飞了一抹嫣红，那唇一张一合，几个字便幽幽地从嘴里探出来，浑似话本子上会勾魂的艳鬼——

        “我娘子说的是。”

        简至清脑子懵了一瞬。

        她向来对付的都是虎背熊腰或歪瓜裂枣的妖怪，哪见过这种要颠人神魂的场面，颇感难以招架，心跳不自在地加快节奏。

        但旋即，她又想到他曾经也许也是这么引诱那些女子，然后将她们残忍杀害的，整个人就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清醒过来。

        简至清偏开头，无视他的举动，接着与掌柜交谈。

        锁妖链连着的指尖动了动，简至清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只罪孽深重的妖。

        掌柜的手继续动作，翻到空白页后抬起头来，“烦请两位客官报上自己的姓名、来处、去向……”

        大华朝为了便于追踪一些罪犯的行踪，对人员的流动有严格的管控，因此在每家客栈住店都需要报上详细的个人信息。

        “我叫简至清，从乌县小明山来，要去往沧县王母山。这是我夫君，他叫……”

        “秋泓。”原来他叫秋泓，一路上简至清未曾问过他的名字。他说着，又转过来看她，眼神柔柔的，仿佛他们真是一对恩爱夫妻，“这一路上都与我娘子同行。”

        客栈掌柜刷刷几下登记好，待简至清缴了钱便将房间钥匙交给他，“二楼左转第三间房，可别走错了。”

        到客栈后早已过了午食的时间，简至清饿得腹中火烧火燎，只想快点放下包袱好去填饱肚子，随口应了掌柜，就拉着狐狸上楼。

        可还没走出多远，掌柜的又叫住他们，简至清不由自主地回头，却当即被悚地没了饿意。

        只是几步路的功夫，那掌柜的就变了副面孔。只见他披头散发，整张脸泛着青灰色，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简至清，舌头长长的挂在嘴外，脖子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说话声音就像漏了风的皮鼓，“嚇嚇，天黑后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出房门，呼……如果你们还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阳的话。”

        前一刻还是常人样貌的掌柜，眨眼便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简至清骇地三魂六魄都要不附体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一时不得动弹。

        这秋泓许是见多识广，也没多大反应，只是见简至清面如金纸，立刻反应过来，三步并做两步拉着简至清飞奔上楼。

        直到房门落了锁，简至清还坐在床上惊魂不定。

        缓了一会，串联起今日种种见闻，简至清才理清思绪。

        这哪是人住的店呐！她算是明白为什么这个小村子会有那么多人了，那分明不是人，是阴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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