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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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饶转头,看见一张被水泡得发白的脸。
那本应该是个极其娟秀的脸孔,可是完全没有血色。
这女鬼就坐在宁饶身后两步的青石,红裙绣鞋,黑发如云。神态之安静,就好像她一直坐在那里等着谁一样。
“你是谁?”宁饶问。
女鬼不说话。
没能吓到她,月在感到无趣。走过去提示道:“她怀孕了。”
兴许是这李府老爷的小妾,因为怀了孩子,被那些宅斗斗得溺水而亡了。
宁饶又问:“你是因何而死?”
女鬼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月在:“她是个聋子,还是哑巴?”
宁饶伸过手去钳她的下巴,示意:“张嘴。”
看清了状况,她冷笑。
那女鬼口中的舌头,竟然被生生拔去了!
谁会对一个已经怀孕的女人下此毒手?溺死了还要剜掉舌头?
宁饶又去瞧她的耳朵,发现也是如此,遭人破坏。女鬼一摇头,那耳孔里便留下一行血,洇在她胭脂红的衣裙上,血色凝结成胭脂色。好似永远流不尽似的。
这并非这女人生前早已有之的旧疾,而是保存的她死之前的状态。
这个凶手,真是心狠手辣。
杀了她,还惦记着自己的名声,让她死后到了地府也不能出言告状,歹毒又自私。
宁饶用赤色的灵力在空中凝聚成字,写:“你认得字么?”
女人点了点头。
好,她继续写:“那我问几个问题,如果我的猜疑是对的,你就点头,如果不是,就摇头。”
“第一个问题,你是这家的妾室?”
女子迟疑了一下,点头。
“谁杀了你?”李府的这位老爷姬妾众多,宁饶先前还没见到他,问过这几天都有谁接触了孩子,就听各小厮说今天二夫人大少爷三夫人四夫人都来看过小少爷,大少爷心地善良,还为他找了许多郎中。唯独这个生父是没来看一眼的。
这位李老爷,看上去是后院女人闹翻了天也不会多插一手的人。
这个女人孩子还没生下来便被溺死,按照后宅那些嫡庶的争论,她被当家主母暗下毒手极有可能。
“是大夫人吗?”
女子摇头。
不是?宁饶一愣。
“二夫人?”
不是。
“三夫人?”
不是。
“……是夫人吗?”
不是。
不是夫人?“那是李老爷?”
对方摇头。
“是丫鬟吗?或者府上的管家下人?”
俱是摇头。
“宁饶。”
月在凌空正立于高树顶端,恍若仙人降世——他的洁癖看来真的严重到再待一刻都无法忍受这片荒园的地步。月亮在他背后慢慢显形,夜色像厚重的床帐一样在他头顶高高挂起,银白长发流泻如倒转星河。
他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那么想知道答案的话,你可以用搜神。”
搜神之术,一种侵犯他人神识以调去其记忆的法子,邪道常用。正道偶尔使用——多是对死者和死士。
只不过,被搜神之死者必须承担灵力威压,还需自身心智坚定。所以这招很少用到凡人身上。月在提出这个办法,对本就脆弱的女鬼而言,如釜底抽薪。
高树之上的那个人神色淡漠,还有几分嘲弄。
宁饶瞪着他,下了命令:“从那树上下来,过来。”
如牵丝木偶一般,银发的男人被拽下来,不情不愿地走到宁饶身边,嘴里说的话却依然自由:
“为什么不呢,宁饶。她不过是个死后执念未散自缚于此地的鬼魂,你搜神,若能得知你那大徒弟的消息,与你有利。若能得知杀她者何人,于她无害。”月在一笑,“总比你做这无用之功要方便许多。”
对了,慕寒宵。
宁饶问:“这个月里,你见没见过一个俊俏后生?大约这么高——”她比划了一下身高,补充道,“白衣劲装,腰间佩剑,来此处目的和我差不多。”
女人点头。
“他去往何处?”
女人指了个方向,宁饶眺望,发现离这后院不远处是座山。
但是这个太笼统了,她不抱希望地问:“还有别的线索吗?”
女人想了想,拍了拍手。
过了一会儿,草丛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咿呀咿咿咿……咯咯。”
宁饶却惊讶起来——这正是李府那小少爷学的声音。
不过这个声音更细更尖,更像一个……真正的婴儿。
事实也如她所想,这确实是个婴灵。
头大身子小,皮肤皱缩,四肢如小兽爬行。背上还立着只猫头鹰。
仔细一看,这也不是猫头鹰,而是一只猫头鹰修成的野精怪。一人一鸟仿佛是玩伴,看见宁饶也不怕,乖乖回到它母亲的怀里。
宁饶忽然明白,那老妇人的小孙子是撞上的是什么邪了。
这一鬼一精常常作伴,待久了鬼气重妖气也重,寻常稚子沾染后的确不容易祛除。于是她抬手,画了一道净灵咒。灵光流转的符咒唰地飞过去,温和的白光之下,二者如沐浴一般,懒洋洋地窝在女人的怀里。
宁饶又问:“线索是不是这只夜枭?”
女人点头。
慕寒宵的线索有了,宁饶送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个女人方才承认自己是这府上的妾室。但问过一遍李老爷及夫人,得到的答案是并非为他们所杀。倘若真是后宅阴私,会不会是她先入为主理解错了呢?
这个女人并非是李老爷的妾室,而是府上那位风评极好、孝顺懂事还未娶妻的大少爷的妾室!
宁饶写下:“你是大少爷的妾室?还是丫鬟?”
女人的眼睛,立刻变得极其惶恐。
“是他杀的你。”
慢慢地,她垂了头。
她这般惶恐,好似错的是她。好似一个怀孕的“丫鬟”身份便是她的原罪,她竟然为此惶恐。
宁饶终于可以解答她为什么会被杀了。
并非是因为后宅女人容不下女人,而是因为这位大少爷容不得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坏了他的好风评。
甚至也可以解释这座院子,和这里被荒废的原因。
一个好少爷的污点的存在,必须被抹去。
宁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于是她拔剑,皎皎剑光白练一般照彻长夜。银发的男人问:“你做什么?”
宁饶道:“杀人。”
男人轻叹一声,很惋惜的样子:“就让他这么轻易地死了?”
宁饶转身。
月在走上前:“不如用点儿我的法子。”
他走过去,在女人惊惶后退的目光里在她灵台之上拈出来一个光点儿。弹指一送,那光点儿便飞到宁饶面前。
“什么?”
“她记忆里的某些情境。你可以看看。”
于是宁饶触及那片记忆。
其实只不过是几个片段而已,都是李府那位她见过一面的大少爷。
那大少爷也不过是个周正模样,并无特别过人之姿,宁饶见过即忘。可在这里,他的身影却异乎寻常的高大伟岸。
从温和良善、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到轻言细语、诱哄女人的好郎君,再到已经厌弃她,却听见她怀孕的消息的、眉目狰狞的刽子手。
美好时刻只有几瞬,更多的还是被训斥、被拔舌、被溺死的记忆。
宁饶从那沉入水中渐渐窒息的感受中浮出来,不冷不淡地看了银发的男人一眼:“本事不错。”
有这个本事不先拿出来也就罢了,居然之前还劝她搜神?怕不是觉得这女人神魂尽碎,也无关紧要。
男人的声音并不如他所表现得这般恶劣,他的声音近乎春风般和煦——和煦到显得他提的这个建议好像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恶作剧:“你要是想惩罚他,不如试试用这个?放入他的梦里,此生此世他都忘不了她了,不是吗?”
宁饶一哂。
月在并不知道这个表情于她而言是喜是怒,突然觉得这个木头似乎有趣了起来。
宁饶说:“好。”
于是男人也笑起来:“你我狼狈为奸,宁道君。”
“那又如何。”宁饶弹指,将这段记忆还给他,“随你去玩,只限今晚。”
于是他又露出极遗憾的表情:“杀他也太痛快了,没意思。”
“你方才说错了,我并非想要惩罚他。”
“这样的货色不值得你的惩罚吗?”他饶有兴致地瞧着她,“还是你,宁道君的判官笔,落下来非要一个干净利落?”
“滥用私刑,不敢自称审判之人。”
“冠冕堂皇。宁道君,说点儿实在的。”他觉得好笑。
宁饶也觉得好笑:“我本就是滥用私刑的莽夫恶徒,随你评说。真要说实在的话,那就是——因为让他活久了,这世上还有不知道多少女人要被沉进湖里。所以,他,我非杀不可。”
“这天下那么多愚蠢又恶毒的人,你也杀得过来?”
“见一个杀一个。”
“干涉寻常凡人因果,对天道而言,是罪。”
干涉寻常凡人因果在天道看来是罪,可寻常人杀人又何尝不是罪?他这般下场,难道不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果吗。
宁饶清楚自己是个滥用私刑的混账,不过这般因果之罪,她愿意受着。
只是希望,少这人一个因果,能多一些她人的好因果。
次日清晨,在李府上下一片的哭声和白衣中,宁饶放飞了那只枭灵,向后山追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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