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最后的告别

客厅里的三个人看见克莉丝从凯瑟琳房间走出来，齐齐盯着她。温蒂怯怯的，那双棕色眼睛藏着泪水。克莉丝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头以示抚慰：“我和凯瑟琳谈好了，她愿意帮助我们。”

        “真的吗？”斯汀格愁容一扫，罗格松了口气。克莉丝认真地点头：“嗯，她是我母亲的朋友。你们要想回去，必须要去往首都k区的政府中心，第二十三层就是他们的实验室。里面有一个绿蓝色的培养池，只要打破池底的水晶，就可以震动世界吸引力。这样就能打开两个时空的交错门，你们就能回去了。”

        “可是该怎么去往首都，又怎么进入政府中心？”罗格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并不容易。

        “我在和莫妮卡联系。”凯瑟琳出现在克莉丝背后，她倚着门框，拿着手机，“她和罗切斯特中午会来到我家，一起商量对策。”

        斯汀格听到罗切斯特的名字，眼神变得冰冷，皱紧眉头，牙齿磨得咔咔作响：“罗切斯特那种人还能信任？他可是差点让我把命留在那里。”

        克莉丝走到斯汀格身边，按住他的肩膀，想让他冷静下来。凯瑟琳无奈地叹气，她已经知道了罗切斯特的所作所为。斯汀格当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有必要理解。但对于凯瑟琳，对于其他人，罗切斯特的行为算不上罪恶。

        “我听克莉丝说了他的事。”她缓缓开口，拿起茶几摆放的香烟。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根烟了，凯瑟琳其实是个嗜烟如命的人。从她加入中央政府开始，每天烟不离手。直到身体越来越差，她才控制自己，开始戒烟，“我知道他做的事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布雷德。但是年轻人，你知道我们这种每天在刀刃上行走的人。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清幻觉和现实，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罗切斯特决定走上这条路，别说其他人的命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蔻红的指甲夹着香烟，凯瑟琳轻轻抖动烟灰：“我知道你不能理解，你也不用理解。但他现在是唯一能帮助你们的人，除了他我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如果你担心会再出现那样的事，那我用生命给你保证，绝对不会。”

        她直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双眼，锐利的眼神面对她的坦然，迟疑了一下。眼睛里的愤怒慢慢平息，斯汀格最终“啧”了一声，转过头去，表示妥协。

        “毕竟克莉丝的母亲是我挚友，而克莉丝会和你们一起去。”凯瑟琳说完这句话眼神一滞，她正和克莉丝对视。女孩眨眨眼睛，似乎在提醒她什么，“我不至于要把朋友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就算不想保护你们三个，也得保护克莉丝。”

        斯汀格怔了一下，三个人又望着她。斯汀格看着她的眼睛，连忙摇头：“你也要去？这么危险，你还是别去了。”

        “你已经帮助我们够多了。”罗格也出声劝阻，毕竟克莉丝只是普通人。如果她因为帮助他们三个出了意外，三人心里都不好受，“没必要掺和这件事。”

        “这一路已经很感谢克莉丝小姐了。”温蒂低下头，有些难过。

        凯瑟琳看着这几个孩子，发觉他们已经把克莉丝当朋友了。这个孤独长大的女孩第一次和别人建立这么深的关系，她当作朋友的人，竟然来自另一个世界。凯瑟琳看着克莉丝的眼睛，那双眼动了动。冰冷慢慢融化，女孩萌生笑意。

        斯汀格愣愣地看着克莉丝的眼睛，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他见到克莉丝的第一眼，发现女孩的金色瞳孔仿佛即将熄灭的烛火。但这烛火因为他的到来重新燃烧，漫天火光肆意冲破桎梏，燃尽所有。是他固执地走近克莉丝，用光打碎她荒谬的世界，点燃她眼里的火焰。女孩因此得以感受世界的真实，触碰属于自己的自由。在这短暂的相遇和逃亡中，他用光撕破克莉丝的黑夜。唤醒那颗隐藏在冷漠孤独的外表，跳动着追寻自由的心脏。斯汀格以为她因琼恩的死而沉默，但现在她的眼睛又燃起烛火。不是烧毁所有的火焰，那是黑夜里照亮道路，寒冬里温暖手心的火焰。他第一次从克莉丝眼睛里捕捉到温柔，女孩带着点点笑意和眷念，注视着他。

        “那个池底的水晶只能我去打破。”她轻声说，“那里面有我母亲的灵魂，她排斥其他人进入。只有血缘关系的人才能进去，所以只能我去。”

        “这样吗……”斯汀格心里五味杂陈，克莉丝愿意帮助他们，他当然很高兴。但是他不断把克莉丝扯进这些复杂的事情，越陷越深，这让他觉得愧疚。

        克莉丝看出他的纠结，决心把这个谎言编得更加完整：“没关系，我会和莫妮卡他们一起回来。”

        泛白的指尖有些颤抖，凯瑟琳猛地转头，不让那几个人注意到自己的表情。烟火落在她的睡衣上，她也无暇顾及。克莉丝告诉她，从她来到这个世界那一天起，这些事就已经注定好了，不用为她难过。她不希望这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希望他们带着愧疚离开这个世界。他们本来就是无辜的，把他们卷入这个世界的欲望斗争，本就是这个世界的错。

        凯瑟琳只当克莉丝看得很远，看得很开。可她怎么忘了呢？她是洛伊丝的女儿，那时她站在门口，凯瑟琳以为自己看见了洛伊丝。在克莉丝和斯汀格漫长的对视中，她看见女孩的眼睛慢慢亮起来，渗出温柔。凯瑟琳太熟悉那样的眼神了，就和克莉丝在门口的那个笑容一样熟悉。那是洛伊丝见到克里曼的笑容和眼神，那是她爱一个人时才会有的神态。爱一个人的眼神总是一样的，如同陷入温柔的海水，澄净的天空洒下光亮，渗透层层波浪，在无尽的拥抱中给予对方最温暖的祝福和爱意。哪怕她接下来的路是无尽黑暗，哪怕她接下来的结局是死亡。

        在离开之前，她会好好拥抱那个走到她身边，给予她世间爱意的人。

        凯瑟琳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起身回到自己房间。温蒂不解地看着她离开，客厅里只剩他们四人。

        “已经凌晨三点了。”克莉丝歉意地笑笑，“我们把人家大半夜叫起来，确实不太好。凯瑟琳说莫妮卡和罗切斯特中午会到，我们也先去休息吧。其余的事等他们到了再商量。”

        另外三人点头，这一路奔驰过来最辛苦的是克莉丝，她拿着凯瑟琳准备好的衣物走进卫生间。心里最大的石头已经落下，其他人也睡觉的睡觉，洗漱的洗漱去了。斯汀格坐在沙发，等克莉丝洗完自己进去。

        桌上摆了一瓶红酒和半包香烟，半夜酗酒抽烟对已到中年的凯瑟琳来说，无疑是自毁身体的行为。但她睡不着，从她目睹洛伊丝死掉的那一天起，她就常常陷入自我怀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出现幻觉。目睹自己的美丽一天天消逝，目睹这个世界一天天摧毁。曾经满怀希望的美人早已走向迟暮，她年轻时是天才少女。那时凯瑟琳享受着这个世界的追捧与喜爱，以为自己是上帝的宠儿。她窝在实验室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她曾经的岁月是那么璀璨那么精彩。洒脱豪放的美人混迹酒场，引得不少男人为她心碎。但她从不为任何人停住脚步，孤高的女人不屑成为男人的笼中鸟。

        但她后来见证洛伊丝的死亡，凯瑟琳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美好。在岁月的刻画中美丽消逝，凯瑟琳摸着自己脸上的皱纹，意识到生命的残忍。爱着别人的，从不爱任何人的，不论哪种人，都会无情地消逝在岁月里。凯瑟琳从不愿意成为笼中鸟，可她后来发现自己就是被世界豢养的鸟儿。她谈论着翅膀，可她的话语全是枷锁。现在凯瑟琳就要目睹另一个女孩死亡了，她和她的母亲一样，为了这个世界，为了她的爱，献出生命。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被按得东倒西歪的烟头沉睡在瓷白的烟灰缸。颤抖的蔻红指甲拿起最后一根香烟，烟雾朦胧中她看见对面镜子里的自己。昏黄的橙色灯光照出凹陷苍白的脸庞，女人的眼睛浮肿如核桃。这张脸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憔悴的美丽反倒让人觉得凄凉，蜜蜡一般的黄与橙融合在一起，滴在这沉默的房间。她慢慢抚摸镜子里的自己，指尖擦过冰冷而衰老的容颜。房间里的人像被裹住的标本，岁月的跋涉禁锢鸟儿的翅膀。

        好像她这四十多年，都没活过一样。

        只有洗漱间的灯亮着，斯汀格擦着头发走到昏暗的客厅。突然他停住脚步，熟悉的味道传来，斯汀格看向沙发。沙发上蜷缩着小小一团，黑暗里看不清她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斯汀格放轻脚步，走到克莉丝面前。对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她缩在沙发上睡得安稳。其实克莉丝睡眠很浅，平时斯汀格还没靠近她，她就一下睁开眼睛。或许是因为今天太过劳累，连带着脸色都很苍白。克莉丝在成人女性里算不上身形大的，但和温蒂的娇小相比又绰绰有余。可她此刻蜷缩在沙发上只有小小一团，好像一只小猫环住自己。斯汀格对猫的理解还停留在雷克特和弗洛修身上，他没有意识到猫是一种警惕又粘人的动物。当它剥掉试探的外壳，就会露出乖巧的一面。

        不想吵醒克莉丝，也不能就这么把她丢在沙发上。这个世界的雨天温度还是比较低，他俩冒着大雨一路受凉。斯汀格尽量放轻动作，把女孩从沙发上抱起来。就像上次背她回家一样，他尽量不弄醒已经睡熟的克莉丝。在遇见克莉丝以前，斯汀格不知道原来睡得安稳是一件很难的事，每天都做梦的女孩总会突然惊醒。其实在克莉丝家住的那几天他也没睡好觉，黑夜里常常能听见旁边的房间突然开门，那人轻轻走出房间。有次他悄悄拉开房门，看着克莉丝站在一楼的窗前发呆。屋外是沉默的黑夜，风吹动她的长发，女孩就孤独地站在那里，只留背影。斯汀格倚着门框，也看着她发呆。在这漫长的注视中女孩没有意识到背后有个人影，她只是站在窗前看风景。二楼的斯汀格也没意识到原来自己能盯一个人很久很久，她的背影就这样停在那里，仿佛融入黑暗，又想要脱离黑暗。

        怀抱里的人也不总是冰冷的，不知道是自己温暖了她，还是睡着后的克莉丝体温偏暖。这段时间他也意识到克莉丝的改变，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孩在他面前展露温柔。斯汀格打开房门，左边的温蒂已经睡熟了。他蹑手蹑脚把克莉丝放在右边，再拉开被子盖在她身上。两个女孩都睡得很沉静，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站着。斯汀格盯着她的睡颜，有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呼喊，于是他伸手抚摸克莉丝的头发。栗色长发很软，又有点刺手。半张脸缩在白色被子里，只露出眼睛，乌黑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就像猫睡熟的时候会露出它乖巧的一面，睡熟的克莉丝也丢掉她平时的冰冷。斯汀格轻轻把被子往下拉了拉，以免她呼吸不畅。女孩白皙的脸庞映在昏暗中，让人压不住想要捏一捏的欲望。

        斯汀格回头看了克莉丝一眼，蹑手蹑脚离开，轻轻带上房门。黑暗里有人站在另一扇房门边，没有魔力的罗格动作还是那么隐蔽。他靠在门框旁，目睹客厅发生的一幕。站在女孩房间外的斯汀格和他对了个眼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按道理说罗格应该调侃一下斯汀格，但此时他明白斯汀格到底在想什么。罗格和斯汀格能做多年的朋友也是有原因的。他们都很了解对方，哪怕身处从前的剑咬之虎，再怎么追求强大，两人也没抛下同伴的身份。公会里有人常常吐槽斯汀格是个直男，说剑咬之虎也好别的公会也好又不是没有漂亮女孩，常年单身的会长大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罗格看见斯汀格和克莉丝站在一起的第一瞬间，他就感受到了微妙的气氛。女孩有没有想法他不知道，反正斯汀格肯定是有想法的。这事要是发生在阿特兰斯肯定有一堆人欢欣鼓舞，说什么斯汀格终于开窍了这种话。但现在罗格不能这样做，目前的状况太过特殊。毕竟他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所以到现在也没有人敢戳破那一张纸。戳破了又怎样呢？戳破了也只是个遗憾而已。斯汀格走到罗格身边，罗格拍了拍他的肩。

        其实斯汀格也很想告诉克莉丝他的想法，但这种状况下告诉她，究竟会面对什么？他不是唯唯诺诺考虑很多的人，斯汀格也知道公会有不少人讨论他的感情。他不是脑袋不开窍，仅仅是没遇见而已。但上天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又可笑，他第一个想要留在身边的女孩和他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就好像两人看对了眼，但是家长棒打鸳鸯。如果棒打鸳鸯的是家长，斯汀格还能不屑一顾，拉着克莉丝就私奔。问题是现在棒打鸳鸯的是不可跨越的事实，任凭你再厉害再嘶吼都没用。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体会到太多无能为力的事了，他不能救布雷德，也不能救这个世界，现在连他喜欢的女孩都没办法在一起。斯汀格叹了口气，黑暗中锐利的下颌线证明这个少年如同猛虎，但猛虎也有猛虎做不到的事。

        他和罗格走进房间，两人无言。

        窗外的光照进房间，克莉丝慢慢睁眼，才发觉自己睡在床上。我不记得自己有进房间啊……她呆呆地转头，一旁的温蒂还没醒。床头的时钟已经过了正午，这种夜醒昼睡的生物钟让人脑袋昏沉。她躺在床上发呆，不知道怎么应对接下来的时间。最后还是选择爬下床，揉着眼睛开门的女孩和门外的人撞了个满怀。斯汀格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克莉丝松了口气，揉揉撞到他胸膛的额头。

        “你醒了？”斯汀格低头看着她，头发还有些乱，“凯瑟琳说还可以再睡一会。”

        “嘘——”克莉丝压低声音，“温蒂还没醒。”

        她轻轻关掉房门，罗格早坐在客厅观察地图。厨房里凯瑟琳正在准备饭菜，据说莫妮卡和罗切斯特会在下午两点左右到。克莉丝走去洗漱，决定帮凯瑟琳做饭。

        “阿姨早。”她走到厨房，“我来帮你。”

        凯瑟琳诧异地看她一眼，随即笑了：“你会做饭啊。”

        “一个人住蛮长时间了。”克莉丝解释，拿起胡萝卜切起来，“这些还是会的。”

        两人在厨房里忙碌，过了一会传来软绵绵的“克莉丝小姐好”和“凯瑟琳小姐好。”凯瑟琳笑眯眯地看着把她喊年轻的温蒂，小女孩还有点懵，没有彻底清醒。她走向洗漱间，克莉丝想起什么，向温蒂喊了一句：“温蒂——能帮我带个发圈出来吗？”

        没有人回应，克莉丝就当她听见了。垂落的发丝总是影响视线，手上沾着水不好扎起来。突然有人触碰她的头发，克莉丝像只炸毛的猫猛地转头。猫最讨厌被不熟的人摸头，金色瞳孔触及身后的那个人，她突然安静下来。

        “温蒂没听到。”背后的斯汀格笑得灿烂，“我来帮你。”

        克莉丝脸一僵，她好想说你会扎头发吗别给我扎得乱七八糟的。但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说你扎吧。斯汀格确实不会扎头发，他一直都是短发，也没罗格那么长。斯汀格尽量放轻动作，不想扯疼她，把栗色头发一束一束放进他的掌心。克莉丝直着身子一动不动，斯汀格比她高一头，所以她不需要弯腰。从前她很讨厌谁碰自己的脑袋，或者碰自己的头发。但此刻她发觉原来不是每个人她都排斥，起码背后这个人她不排斥。小猫在依赖的人面前总是乖乖的，因为很喜欢所以显得乖巧。斯汀格把手腕上的皮筋勾下来，右手向外拉扯。今天的天气比起昨天好了不少，窗外有阳光透进来，照得克莉丝的头发泛出奶油栗子的光泽，也照得人毛绒绒的。

        旁边的凯瑟琳悄悄打量这两个年轻人，又沉默着转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总算从洗漱间出来的温蒂手里拿着一个发圈，呆呆地看着斯汀格，他已经给克莉丝扎好头发了。虽然有点低也不是那么整齐，但克莉丝懒得挑他毛病。温蒂有点愕然，在妖精尾巴待几年的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左右打量，她总算明白了什么。脸猛地一红，赶紧捂住嘴巴，离开厨房冲进客厅。罗格看着温蒂慌张跑进客厅的模样，难得笑了笑，示意她过来坐。

        好像今天只是普通的一天，好像这个房屋里的人都只是普通人。大家共同度过一个晴朗闲暇的周末，说说话吃吃饭，打发时间。

        有人按响门铃，斯汀格走过去开门。莫妮卡站在前面，看见斯汀格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身后的罗切斯特面无表情，和脸色一沉的斯汀格四目相对。罗格走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斯汀格向后退了几步，莫妮卡想要缓和气氛，笑着对他说了句谢谢。厨房里探出头的凯瑟琳和克莉丝也不好插进那三个男人的氛围，离做好饭菜还有大概半个小时。莫妮卡拉过温蒂走到厨房，把手里的口袋递给凯瑟琳。

        “我来帮你们。”莫妮卡轻声说，“让他们自己处理，毕竟要合作，这些事说开了最好。”

        “可是……”温蒂担心地看过去，克莉丝也看着斯汀格。凯瑟琳倒是收回了目光，旁边两个女孩还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过去劝劝。

        “都要面对最后一个难题了，这点事总得让他自己处理。”凯瑟琳看向克莉丝，女孩怔了一下，随即转过头。

        “温蒂——”莫妮卡喊她的名字，“能帮我看一下储物柜有没有多的调料吗？”

        “啊，好的！”温蒂匆匆跑过去，也没在意这边的情况了。

        罗切斯特没有进门，三人对峙，谁也不肯说话。最后还是罗切斯特主动，厨房里几个女性没有谁看向这边。他示意两人出来说话。

        斯汀格和罗格站在门外，还是那副冰冷的表情。斯汀格看着罗切斯特，冷声问他：“你想说什么？”

        “我是来帮你们的。”罗切斯特开门见山，“这次不会做什么。”

        斯汀格笑了一下，似乎在嘲讽他：“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就算是合作，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

        “你可能想错了一件事。”罗切斯特无视他的嘲讽，“我来帮你，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凯瑟琳请求，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克莉丝，我也不会过来。”

        “克莉丝？”斯汀格皱眉，“这和克莉丝有什么关系？”

        罗切斯特没意识到斯汀格的不对，他继续说：“那个女孩居然愿意为了你们付出生命，真是让人吃惊。就算她是琼恩的外孙女，可她身上毕竟流着克里曼的血。一个流着克里曼血液的人竟然愿意为了反抗克里曼的人送死，怎么看都是对克里曼的嘲讽。”

        斯汀格沉默着，紧握双拳。身后的罗格也不讲话，脸色很是难看。气氛一时降到冰点。斯汀格突然一把拽起罗切斯特的衣领，声音喑哑：“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什么意思？”罗切斯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动怒。

        “克莉丝才不会死！”如果不是顾虑声音太大会吓到厨房那几人，斯汀格简直想大声嘶吼，“你必须把她带回来！必须！”

        罗切斯特一头雾水，他不解地看着斯汀格：“这不是我能带回来的。那个培养池排斥所有人，只要进入的人都会死。”

        “克莉丝是洛伊丝的女儿！她们有血缘关系！”

        “那也不行，只是比普通人多一点生存时间而已。如果说普通人进去是立马死亡，那克莉丝大约有三十几秒的存活时间。”

        斯汀格抓住衣领的手一下僵住了，他直视罗切斯特的眼睛，想要辨认那是不是谎话。罗切斯特总算意识到气氛的不对，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沉默了一会，他开口问道：“她没有告诉你们吗？”

        没有人回答，斯汀格和罗格紧抿嘴唇，面部僵硬。斯汀格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看透这个人。罗切斯特叹了口气：“这真不是我在骗你。就算培养池不会杀死克莉丝，可是她进入了政府内部。到时候你们回到了你们的世界，只留下她一人在那里。你以为克里曼会因为那是他的女儿就手下留情？那个男人给她留全尸都算仁慈。那种状况，我也没办法冲进政府中心救她。”

        “从她决定帮助你们开始，就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了啊。”

        长久的沉默，只有风声。罗切斯特的衣领被松开，对面那个如猛虎一样的男人收起他的愤怒。斯汀格沉默地站在原地，低着头。背后的罗格也不说话，靠着墙壁。斯汀格觉得自己所有的愤怒一瞬间都被抽走了，他又回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状态。罗切斯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男人的状态变回男孩。斯汀格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罗切斯特知道他是个正直的孩子，仅仅是个孩子。所谓的成人淌过太多肮脏的东西，手上沾满血腥和谎言。那个女孩竟然想要保护他的尊严，保护他少年一样的心。不想留给他愧疚感，更不想他的手上沾到鲜血，虽然这个鲜血并不是他自愿的。眼前的男孩垂头丧气，罗切斯特幽幽开口。

        “她选择这么做。”他顿了顿，“说明她很喜欢你，甚至称得上爱你。”

        对方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又藏着疑惑，他并不能理解罗切斯特为什么这么说。

        “这么看着我，是觉得我不懂爱这种东西吗？”罗切斯特自嘲地笑笑，“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少年时代谁没有遇见那样的女孩？想要保护她，也想要和她过一生。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到，分道扬镳也好，阴阳两隔也好，总之就这么分开了。”

        他看向旁边，回忆从前的事情。罗切斯特难得想要和别人分享所谓的人生道理，这个道理隐藏着他的秘密：“不要小瞧一个女孩的爱啊。你知道扑火的飞蛾吗？遇见光亮的飞蛾就这么扑过去，为了那一瞬的燃烧，粉身碎骨。她的爱就像转瞬即逝的樱花，在绚烂的绽放后只留下一片残缺。男人往往很理性，行走在刀尖的人不能体会她对于爱的渴望。你甚至会觉得她很傻，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爱丢失自己的生命呢？像我们这种永远只把自己放第一位的人，其实根本不敢靠近她。她可以为了爱牺牲一切，只要你给了她那么一点点回应，或者是给了她那么一点点光亮。你承受不起也负担不起，所以你躲得很远很远。”

        “可是在你遇见危险的那一刻，那个离你很远很远的女孩，不知道从哪里扑出来，保护了你。”他抿了抿嘴唇，声音很轻很轻，眼眸微敛。想来这个男人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后悔的事情，“然后就这样死掉了。就为了你给她的那么一点光亮，她付出了所有。她真的很傻，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用尽一切去爱你的人，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你。她爱你的代价……比你爱她的代价高多了。”

        罗切斯特看着眼前颤抖的斯汀格，几步走到他旁边。走到罗格旁边时他撇过头，对着斯汀格缓缓开口。

        “你还年轻，不要让自己后悔……还有，你和布雷德的事，对不起。”

        罗格沉默地盯着他，看不懂情绪。罗切斯特一脚踏进房屋，只留斯汀格和罗格站在门外。罗格看着斯汀格极力忍耐的背影，只能把手搭在他肩上。屋里传来温蒂的声音，告诉他们饭菜做好了。斯汀格深吸几口气，狠狠擦掉眼里的泪水。

        趁着吃饭的时间，所有人围在一起商量计划。

        “我的计划是先用直升机去h区，那里属于中立区，也是离中央政府最近的地方。然后我们会在那里准备好汽车和战斗机，帮助你们进入k区。中央政府周围都是居民区和商业区，他们不敢直接投下导弹等大型武器。所以我们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深夜突袭，尽量减少对居民的影响，也选择最好走的路。”莫妮卡拿出地图指点，“从这里到中央政府仅有不到一小时的车程，我们分为两队。一队由我带领，从地面出发，这里距离较远，但是防御很弱。所以温蒂和克莉丝跟着我比较合适。另一边由罗切斯特带领，这边会准备一架直升机和一架战斗机。直升机负责把斯汀格和罗格直接空投到最近的地点。但是那里防御不好攻克，而且你们要尽量吸引火力，我们这边才能快速到达。除了你们的魔法外，罗切斯特也会空中袭击。如果计划顺利，两边算下来，到达政府中心的时间差不多。如果你们没有异议的话，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没什么问题。”罗格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八点从f区出发，十二点半到h区。我们一点开始突袭，那时候居民应该都睡着了，街道没什么人。”莫妮卡回答，“就只有我们和政府军对抗了。”

        温蒂点头，克莉丝也表示同意。现在是下午四点，离出发时间还有四个小时。吃完饭收拾一会时间就差不多了，大家把注意力投向饭菜，在战斗开始以前补充体力。

        克莉丝挑了一块肉放进温蒂碗里，又挑了一块放进斯汀格碗里。她总觉得旁边的斯汀格气压很低，非常沉默，甚至面无表情。克莉丝以为他还在芥蒂罗切斯特的事，打算一会问问怎么回事。斯汀格盯着克莉丝挑给自己的菜，努力压抑情绪。

        “那我们先去准备。”莫妮卡和罗切斯特吃完打算回组织中心，“今晚八点准时来接你们。”

        “明白了。”罗格点头，“谢谢。”

        莫妮卡挑了挑眉，随即笑着向他们挥手致意。汽车离开几人的视线，凯瑟琳摸了摸克莉丝的发顶，有些不舍。克莉丝和她说了几句话，转身时只看见罗格和温蒂坐在客厅。

        “斯汀格呢？”她愣住了。

        “在后院。”罗格指了指屋外，“你要去看看吗？”

        如果不问清楚，到时候和罗切斯特发生矛盾怎么办。于是克莉丝点头，转身走向屋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温蒂总算抑制不住自己想哭的心情。罗格拿着纸巾一张一张递给她，两人坐在沙发上沉默。凯瑟琳站在门口，看着客厅里的两人，靠着墙壁抽烟。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那个结局。

        凯瑟琳的后院是一片草坪，种着她喜爱的花花草草。斯汀格坐在石凳上，没有心情欣赏这里的风景。

        “斯汀格？”身后传来很轻的呼唤声，斯汀格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克莉丝总觉得他有些反常，慢慢走到他背后，“怎么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很小，只有自己才能听清。克莉丝走到他面前，斯汀格猛地抬起头。男孩眼眶泛红，直直盯着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克莉丝愣了一下。斯汀格的眼泪都要滚落下来，她大概猜到这是在问什么事。虽然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但现在说谎也来不及了。克莉丝移开目光，沉默地看向旁边。她不知道说什么，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告诉斯汀格这件事。就像那辆车上她希望只有自己一人，死亡的人只需要自己一个就够了。别的人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甚至不需要知道。

        “……我不想让你心里有负担。”克莉丝打破沉默，“这件事你们本来就是无辜的。我希望你回到自己世界的时候是高兴的，未来也不用为此想太多。”

        “那你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就这么牺牲自己的生命吗？”

        “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克莉丝转头看着他，斯汀格睁大他的眼睛，泛出泪光。“我知道，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会舍不得……但是斯汀格。”克莉丝叹了口气。

        “作为同伴，你要把罗格带回去；作为兄长，你要把温蒂带回去；作为会长，你要回到你的世界，保护你的同伴，和他们走在一起。”克莉丝伸手按住他的肩，直视他的双眼，“这是你必须做的事。而这个世界，它不需要你信任，也不需要你同情，更不需要你拯救。你只需要回到你的世界，然后过你的生活。”

        斯汀格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慢慢垂下头。眼泪再也无法抑制，一滴一滴砸到地面。

        “我不在乎这个世界。”他哽咽着说，“我只是在乎你。”

        “我明明答应了……答应了你……谁要伤害你……我就会杀掉他们……可是我竟然做不到。我不仅做不到，还要你为了我能回去……”

        他突然站起来，把克莉丝抱进怀里，失声痛哭。眼泪一滴一滴砸到克莉丝的脖子，头顶的人在哭，又仿佛在嘶吼。斯汀格想起小时候杀死柏斯洛基亚那一幕，虽然是假的记忆，可他那时也哭了很久很久。那种不甘和不舍又涌上心头。为什么要牺牲别人才能获取力量？为什么要牺牲别人才能走得更远？斯汀格不知道自己的眼泪竟然有这么多，除了难过，更多是不甘。他学习了魔法获取了力量，有了同伴成为会长。斯汀格从来没有怀疑自己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失败了再来就好，受伤了治愈就好。他的愤怒他的不甘都是暂时的，因为他从来没有遇见不可战胜的东西。心怀希望的少年以为只要不停战斗，就能勇往直前。哪怕是布雷德的事都没有让他这么不甘，因为那有罗切斯特的错也有自己的错，如果一开始没这么做，那就还有反转的机会。可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打败的东西，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注定了结局。回忆起了吗？那被不甘和愤怒支配的时期，你在嘲笑和谩骂中被迫低头。于是你拼命努力拼命改变自己，想要成为最强再没有人能掌握你指使你。而现在你又看见那把冰冷的剑，悬在你的头顶，逼迫你低头。

        那件不可打败的东西，叫做命运。

        克莉丝伸手反抱住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不用为我难过，斯汀格。”

        “和你遇见这段时间……我很开心。虽然知道了残酷的命运，发现这个世界原来这么糟糕。”克莉丝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但我体会到了爱和自由，终于做了一次我自己。”

        “在无尽的荒谬和孤寂里……是你叫醒了我。”克莉丝抬起头，对着斯汀格笑了。和她倚在门框的笑一样温柔，带着某种解脱。克莉丝在听了凯瑟琳的话后，明白了一些别人都不能理解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她们拥有同样的血脉，克莉丝能理解洛伊丝的想法。其实她也不只是爱着那个人才愿意牺牲生命吧？她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绝望看见了这个世界的孤独，在荒谬和残忍里她只能被迫向前。面对这个世界的残忍她无能为力，想要改变却一次次被现实击垮。在她遇见那个人后她找到了“爱”，然后她在这份爱里找到了自由。她决心为这份爱而死，也决心为自由而死。旁人以为她是被逼迫的，她不能告诉那些爱她的人她想离开，她也不能任性地甩开这个世界。她终于遇见了牺牲，以此作为理由，换取只属于自己的自由……在这个世界，除了死亡，哪有真正的自由呢？

        她太想要自由了，她太想要解脱了。她知道那个人不会怪她，其实她也很难过吧？就这样把那个人丢在这个世界，让他继续挣扎继续难过。她多想继续陪在他身边啊，可她真的累了。她决定自私一次，这是她第一次自私，也是她最后一次自私。

        她决心寻求自由，也决心永远爱他。她把自己留在最好的年华，在最大的牺牲漩涡中做一次自己。

        “我找到了真正的自由，也找到真正的我。”泪眼朦胧中，克莉丝伸手摸上他的脸颊。斯汀格的脸摸起来有些硬，和本人一样桀骜不驯。这个男人是一头猛虎，他不该被拘束于欲望横行的世界，也不该为了她停下脚步。生活在丛林的王最终还是要回到他的世界，在真正自由的国度过他的生活。其实她比妈妈幸运，因为她爱的这个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会回到他的世界做他喜欢做的事，他会遇见别的女孩过新的人生。这个世界只是他漫长岁月的一段小小插曲。他不用怀抱着愧疚和难过过一生，只可能在老去后的某一天突然想起一个叫克莉丝的女孩。他的世界没有这么多无能为力也没有这么残酷，他是心怀希望的少年，永远是少年。手指慢慢擦掉他的泪水，虽然更多的一颗一颗砸到她手上。眼前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克莉丝已经知足了。

        “谢谢你，斯汀格。”

        斯汀格努力回忆他和克莉丝的第一次见面。他坠入那个梦境，女孩站在那么远的地方等待。他决心走向女孩，在汹涌的逆流中他使劲向前。最开始他只是不服输，却就这样喊醒了克莉丝，让她看见光亮。是他先努力走近克莉丝，在她的冷漠与拒绝中他拥抱了这个女孩。是他先靠近是他先拥抱是他先给了那么一点光亮，是他先把喜欢给了她。

        确实他先靠近的没错……可克莉丝其实是个笨蛋啊，他只是走近了她，撕开黑夜给了喜欢，她就要为他付出所有。禁锢于孤独的女孩得到了她仅有的一点爱，决心给予对方所有。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可现在哪还有别的出路呢？在这个世界她的爱就是一团火，现在她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为燃料，最后一次燃烧，照亮他的希望。

        斯汀格抓住克莉丝沾满泪水的手，他使劲擦干泪水，眼前女孩的脸清晰起来。那双金色瞳孔同样盛满泪水，嘴角却勾起那么温柔的笑容。他决心永远记下女孩的模样，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你一定要回去。”克莉丝缓缓开口，“这样我的离开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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