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13.云涌

“所以……评议会的意思是，现在动身前往评议院开会？”

        夜色已经降下，时刻也过了七点，怎么都不应该现在过去吧？斯汀格看完拆开的信，一道光闪过，那张纸消失不见。是只有会长能看的绝密文件，说明此次评议会要召开的会议非同寻常，看完以后必须销毁。往常也有会长参与的例行会议，无非是把最近做的好事坏事拿出来讲一讲，因此去的人没多少。菲奥雷王国上了年纪的会长不少，普通例行会议偷个懒也可以不去，反正请假的理由有很多。斯汀格是很年轻的会长，不能像前辈那样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多数情况都是老实过去开会。但是这次信件的语气很严肃，会长最好是即刻动身，越早到越好。

        “应该不是，剑咬之虎离评议院近，我应该是比较早收到信件的。”斯汀格说，“时间是明早八点，我明天动身来不及，现在就去。”

        “但是都这个点了，车站应该没有开往那边的火车。如果是马车……”克莉丝想起灭龙魔导士不能乘坐交通工具的事，“你一个人能行吗？雷克特也不能和你一起去？”

        “不行啦，毕竟信件提示了只有会长能参加。”雷克特遗憾地摇头，说来以前也不是没有只有会长才能参加的会议，总之这种事情是不能让第二个人前往的，猫也不行，“一定是很严肃的事情吧，不然怎么会这么突然？”

        那样的话……克莉丝担心的眼神落在斯汀格身上，旁边的雪乃看出了她的担忧，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让她安心：“没关系哦，剑咬之虎可是有专属坐骑呢。”

        “专属坐骑？”

        “剑咬之虎的专属坐骑，当然是剑齿虎啦。”

        等等，把老虎当交通工具吗？就像骑马？克莉丝诧异地瞪大眼睛，看见罗格已经把剑齿虎牵出来了。它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可能是夜晚已到，离入睡没多少时间，走出来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老虎粗粝的舌头舔过鼻尖，闷而雄厚的声音打破夜晚的寂静。

        “卡图鲁斯！”

        斯汀格走过去亲切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剑齿虎张开它的嘴，尖利的獠牙露出来，眼睛瞪大。看清来人是谁之后乖乖闭上了嘴，亲昵地用头回蹭斯汀格的手算是打了招呼。

        “很吓人吧？”虽然看上去和斯汀格关系很好的样子，但这只剑齿虎的威慑力还不小。雪乃小声向克莉丝解释，“公会里没有几个人能骑它，毕竟脾气不是很好……都是被打服了才允许人上去的。”

        听起来倒是剑咬之虎的风格。克莉丝无奈地笑了笑，自从来到阿斯兰特她见到的怪事已经够多了，今天又多了一件把老虎当交通工具的事。灭龙魔导士不晕骑乘动物，遇到有急事又一定要独自出远门的情况都是骑剑齿虎。在场的成员它都很眼熟了，卡图鲁斯慢慢走过成员，直到看见陌生的克莉丝站在那里，下意识想要呲牙咧嘴。

        “不许凶。”斯汀格迅速拍了它一巴掌，“克莉丝是公会的新成员。”

        远处看还没什么感觉，直到庞然大物走到自己面前克莉丝才真正感受到它带来的压迫感，老虎的鼻息一下一下往外喷。卡图鲁斯好像听得懂斯汀格说什么，他说不许凶真的乖乖闭上嘴。看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斯汀格牵过克莉丝的手，掌心摸上老虎皮毛，绒绒的触感。

        “不用怕，卡图鲁斯很温顺的。”

        克莉丝勉强向斯汀格点头，看见卡图鲁斯爱答不理地望着他们，心想也许它只是怕你，并不是温顺吧。时间已经不早了，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斯汀格拿了克莉丝在公会给他收拾的一点东西，翻上卡图鲁斯的背部。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他要在夜晚到达评议院附近，再歇一段时间等待明早的会议。

        “我走了。”他向克莉丝示意，“雷克特就拜托你照顾了。”

        往日他一个人去评议院都是把雷克特交给其他成员照顾，现在有克莉丝在这里就不用担心这么多了。克莉丝站在他旁边点了点头，斯汀格看见那双金色眼眸倒映他的脸，担心他的情绪不明而喻。夜风吹起柔软的棕色长发，画卷那样铺开又分散，穿过他的指缝。也顾不得其他成员还在这里了，斯汀格从虎背弯下腰，手掌触碰克莉丝的脸。

        “别担心。”他沉声说，“我很快就回来。”

        “嗯，我知道了。”

        克莉丝往后退了两步，一声虎啸穿过寂静的黑夜。斯汀格的身影随着老虎的咆哮消失，只留下满地的灰尘。

        还是那样跋涉的梦境。

        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旅途，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该在哪里结束，只知道不能停下脚步，不然会有什么勒住她的脖颈。在沙漠是干旱让她窒息，在冰原是凛冽的冷意让她僵硬。起初克莉丝以为自己只是进入了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梦，后来她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循环。没有规律的循环，身处其中的人却清楚自己在走一个莫比乌斯环。无数个莫比乌斯环铰在一起，没有目的。或许真正让人恐惧的并不是不能达到的目标，纵使它巨大，像一个无边的水立方体停在半空。又可能是摘下一颗星星那样无法实现，可它终究在那里，指引人一直往前走。真正让人畏惧的是没有目标的路，也许没来过，也许走过了，不管这个场景熟不熟悉，都不知道最终的目的地在哪里。徒劳地重复向前走的动作，犹如西西弗斯徒劳地一次一次推上石头。不是在现实证明人的存在，而是梦里，明明感受自己活着做一件事，却因为受苦的重复忘记了死生的距离，所剩的只有一双向前走的腿。

        她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海，光从云层洒下来，一层极淡的蓝色，抹过天边快要消失的月牙。海水漫过她的脚踝，小腿，腰部……无边无际的蓝，似乎是没了向前走的可能。但是克莉丝不能停下，就算海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也不能停下。已经走过的海滩突然传来人的笑声，有好多好多人走过那里，脚印一串一串，混乱地交错。人的笑声和海鸥的叫声从上而下，吱吱咯咯的，证实外界的热闹。热闹的群体看不见孤寂沉入海水的个体，她感受氧气一点一点离开自己的身体。

        “克莉丝小姐！”

        门外忽然有谁在喊她的名字，克莉丝一下睁开眼睛，看见房间顶部的白色天花板。雷克特正在敲她的门，她试着平复自己的呼吸，走下床打开房门。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时间到啦，该是起床的时候了。”雷克特正疑惑为什么克莉丝没起来，接着看见房门内是一张苍白的脸，“你没事吧克莉丝小姐？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差……”

        “没关系。”克莉丝扯出一个笑容，“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雷克特也没多想，觉得噩梦是很正常的事情，向她点点头就往客厅走了。克莉丝松了口气，好在斯汀格不在家，她也不用多解释什么。完全没听到闹钟的声音，比往常起晚了一些。离开家的时候顺便带走了昨晚装好的纸袋，今天没什么工作，来到公会坐在桌边她也无精打采。克莉丝撑着头，看见窗外的树影快到最短。这个点也不知道会议有没有结束，不过那一家西装店应该开门了吧……克莉丝的目光落到早晨提来的纸袋，里面装着斯汀格的西装。被他不小心扯烂了一颗扣子，是在库罗卡斯的礼服店买的。本来克莉丝也可以帮他把扣子缝上去，但是想到那家礼服店是整个菲奥雷最好的礼服店，价格不菲，还是拿给礼服店的工作人员弄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需要礼服的场合，还是早些处理比较好。正好公会现在也没什么人，克莉丝提上纸袋打算走出去。

        “雷克特，我们走吧。”

        “是——我这就过来！”

        街道的熙熙攘攘和雷克特不时的说话声让克莉丝渐渐淡忘昨晚的梦，走在白昼的光下，如此喧闹的世界用声响把人的大脑挤得一点不剩。礼服店离剑咬之虎不算太远，刚拉开门就看见店长露出标志性的笑容。克莉丝把纸袋交给她并说明来意，回头看见陈列的西装，也许可以再给斯汀格挑一件做备用……目光扫过一排各种颜色的西装，克莉丝低头认真挑选起来，没注意有人走到她身后。

        “克莉丝？”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温柔甜美的女声，能听出她的笑意。克莉丝觉得这声音在哪里听过，扭头看见长相美丽的白发女人对她笑，湛蓝的眼睛因为笑容变得弯弯的。

        “……米拉小姐？”因为她送过自己一条裙子，克莉丝对米拉印象很深刻。只是没想到会在库罗卡斯遇见她，马格诺利亚离这里应该比较远吧？克莉丝还愣在原地，米拉已经站在她身边。

        “好久不见，你也是来取西装的吗？”米拉看见她站在衣服面前有一会了，“还是在挑选？”

        “只是看看，如果有合适的再说。”克莉丝看见米拉手里也拿着什么东西，“米拉小姐是过来买礼服的吗？”

        “这个嘛……”温柔的脸出现不明意味的笑容，米拉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喜形于色的样子了，但是不变的性格还藏在身体里，“我是来帮人取西装的哦。”

        克莉丝很快明白了什么，但是对方没有明说，她也不好问。纤细的手指一件一件擦过西装，米拉看上去好像对衣服满意，又没那么满意：“这家店是菲奥雷最好的礼服店呢，可惜一般不会挂尺码很大的西装。不过给斯汀格挑的话，倒是挺适合的。”

        诶？克莉丝呆呆地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米拉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对面笑眯眯的眼睛说明她早就知晓了一切，包括克莉丝此刻在想什么：“是艾露莎告诉我的哦，她说上次遇到你们了。”

        是评议院那次吗……没有任何可以辩驳的余地，克莉丝只能点点头，只是没想到交集不多的米拉小姐也掌握了她的八卦，看起来就像她的公会其他公会的八卦都很清楚的样子。

        “斯汀格呢？”她继续问，“是不是去评议院开会去了？”

        “米拉小姐也知道这件事吗？”听见她提起这个，克莉丝倒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打起精神。

        “毕竟昨天公会也收到信件了，但是会长身体不太好，不能这么快赶到。所以拉克萨斯去参加会议了，我今天来库罗卡斯也是帮他取衣服的。”

        拉克萨斯……这个名字听过，人却没见过，克莉丝被妖精尾巴救起的时候他并不在场，只是听斯汀格说过他是很厉害的灭龙魔导士。一来一往也算公平吧，米拉朝她笑，话都藏在眼睛里。两个人就眼前的服装随便聊了聊，米拉说拉克萨斯人比较高，质量好的西装需要在这家店定制。克莉丝低着头不时回答她的话，心不在焉。从刚才就发现她好像有心事，米拉弯腰凑近了一点，关心地问克莉丝：“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克莉丝正想摇头，一双蓝色眼睛认真地盯着她，带着女性独有的敏锐。米拉可没有雷克特那么好糊弄，她抿了抿嘴，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昨天公会出现了一点突然的情况。”克莉丝简单把斯汀格和戴维斯的冲突说给米拉听，“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可是现在又只身去了评议院开会。不过比起这个……我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

        “昨天大家都安慰我说不用担心，他自己也这么说的。大家都相信他会很快振作起来，毕竟斯汀格是剑咬之虎的会长。我想这么多，似乎有些不信任他。但是……”

        其实昨天她也没来得及和斯汀格好好谈谈，信件就突然来临了。克莉丝看着他的样子，离开的时候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可她总觉得斯汀格平常的模样像个壳，套着里面还没说出来的什么。也许只是她想多了，昨晚雪乃和米涅芭都安慰过她，说不需要太担心什么。整个剑咬之虎都那么相信他们的会长，她也应该相信他才对。

        “担心他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米拉的话语让克莉丝愣了一下，扭头看见她收回疑惑的目光，低头摆弄面前的西装。

        “那个人啊，总是一副不需要谁的样子，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扛。虽然和公会同伴交流不多，但是大家都觉得没有他完不成的任务，都对他抱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只有很少很少的时候，他会在我面前露出倦态……谁都有疲惫的时候吧，就算是他也不例外。也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疲惫一会。”

        想起了什么的时候，米拉的手会顿一下，又很快恢复平常。

        “不过担心他并不是不相信他哦。我很相信他，和大家一样相信他，相信他会顺利完成所有任务，也相信他一定能担起重任。不过牵挂一个人的时候，心就会不自觉地变得柔软，担心起远方的那个人吧。”

        那张温柔的脸转过来，和克莉丝对视。她看见米拉的笑容，和屋外的光一样，擦了几分秋意的温和，缓解夏阳的焦灼。

        “没必要为此抑制这份情感，你担心他是因为你牵挂他。对牵挂的人和被牵挂的人来说，这份感情都是很珍贵的。”

        米拉的话让克莉丝一直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那双眼睛像海，又不是她梦里的海，而是人创造的充满意识的海。对面的玻璃倒影两张美丽的脸，平静且不起波痕的水面，只见棕色少女认真地向对方点头。

        “谢谢。”

        第二天清晨很快就到了，斯汀格来到评议院已近午夜，得知来意的评议院为提前到达的会长提供了住处。等他来到会场，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菲奥雷王国的公会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并不是每一个会长斯汀格都认识，更别谈熟悉了。好不容易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的黑色大衣挂在身上，因为身材高大，很容易在人群中看到他。斯汀格走到他身边，和他打了个招呼：“早上好，拉克萨斯先生。”

        “喔。”作为一起经历过战斗的灭龙魔导士，拉克萨斯对斯汀格也算熟悉，点头朝他示意，“斯汀格。”

        “……你是代表妖精尾巴来开会的吗？马卡洛夫会长呢？”

        马卡洛夫在阿尔巴雷斯战争后腿脚一直不好，很多会长职务都是由其他成员代理的。基尔达兹不想担任会长一职，在战争后继续他的游历。如今能帮着马卡洛夫的人只有艾露莎和拉克萨斯，可是她前天和纳兹他们一起做任务已经出去了。再加上拉克萨斯对此次事件比较熟悉，派他来也合适。

        “老头子他不方便来，就让我过来了。”

        “马卡洛夫先生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拉克萨斯回想他在轮椅也不停歇的模样，“只是会议开得太突然，要他赶到还是太吃力。”

        “没想到遇见了熟人啊……”另一道声音加入了他们的对话，“好久不见，拉克萨斯，斯汀格。”

        “杰拉尔先生？”斯汀格记得往日他是不会参加评议院的会议的，没想到今天竟然作为魔女之罪的会长到场了，“好久不见。”

        “你也来了。”拉克萨斯没有很诧异的样子，虽然他和杰拉尔确实不怎么熟，但是因为艾露莎的缘故还是打过几次照面，“海伊贝里恩说服你了？”

        “是啊……”杰拉尔无奈地笑了笑，“毕竟这次的事情很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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