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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裂魂


空河北地,镜泊湖畔,翠竹掩映下有座淳朴的小木屋。

        青迁坐在床沿,探手拭了拭雁初微烫额头,目光移到打满绷带的右腿上,新换白纱又渗出了血迹。

        他在密林里醒来时,身边便躺着这个重伤昏迷的陌生人。只觉胸口有些异样,先前误闯护身符被杀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恍若梦境,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边,拨弄了下熬药的炭炉,便抄手背起了药篓向外走去。

        望了一眼已经开始西沉的烈日,青迁琉璃般的眸光暗了暗:天黑之前,应该还来的及吧。否则,今夜这个人必将痛苦难熬。

        离开屋后竹林不过一里地,在一株干枯老树下,青迁脚步略一迟疑,方决绝的抬脚跨过什么,有结界的光泽沿着他身廓轻微的波动了下,一闪既逝。

        他快步向有止血药草的山凹走去,还未走出多远,脚步忽然一滞,心先漏跳了一拍:一直担心的危险觊觎,果然还是没有这份运气逃过!

        “我们又见面了,小乖乖。”一个黑袍术士眯着危险的老鼠眼睛,从大树后转出来,“十年不见,你出挑的愈发叫人惊艳了,藏在这深山老林真是暴殄天物。”

        “巫锥?!”青迁没想到这次蹲点捕猎他的是旧敌。那是抚养他长大的婆婆唯一弟子,十年前因为觊觎青迁被婆婆打伤离开了村子,想不到又回来了。

        巫锥步步逼近:“听说老婆子每次指使那黄毛丫头提着灯笼来接你,却见不到人影,雕虫小技的障眼法,也就只能骗骗那些愚民罢了。”

        “这里离村子不远,你就不怕惊动婆婆?”青迁神色淡然,因为幼年惊鸿一瞥的在村子里现身,自此便引来了村民捕猎的贪欲,多年间不得安生,倒也见怪不怪了。

        “我离家已久,总得送故人些见面礼不是?”巫锥深长脖子,睥睨着青迁,“小乖乖,要不要猜猜?”

        青迁后退几步,将药篓砸向巫锥,转身就跑。巫锥黑袍陡展,一阵黑雾兜头将他裹住……

        雁初是被刺鼻的药糊味激醒的,隐约看清梁上挂着各种晒干的药草,恍惚以为回到了儿时斩冰谷师父的家。腿上一阵钻心痛,同时撕开了他滞顿的记忆:这是被时空异变抛弃到了何处?

        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采药人尸体。雁初还未回过神来,忽然听到有人从屋后跑上来,速度极快显然是极熟悉地势。

        来人身手极为敏捷,进屋时灯盏同时骤亮,雁初抬手遮光,一把冰冷匕首已刺至他咽喉,他下意识一挡,距离掌心仅几寸的匕首在灵力下顿时化为齑粉。

        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不禁没有害怕反而异常惊喜,上上下下的将雁初打量一遍:“我猜对了,你是星宫人,太好了。”

        雁初愕然,这话倒肯定了在空河事实。只是自古空河对星宫仇深四海,这个女孩怎么就不害怕:“你可看清楚了,乱说话可是会招来祸端的。”

        小雀儿扬起脸:“青迁哥哥为你下山采药才被抓的。你的救命恩人快死了,是不是无来由的祸端?”

        ‘救命恩人’天大帽子砸下来,又想到去意不明的尸体,雁初到也没有过多推诿,思量片刻后将灵力压入伤腿,背起小雀儿一路狂奔下山。

        山下,镜水河滩上搭了个巨大篝火堆,台顶竖着尖头架,架子上捆缚着一个瘦弱白衣人:不知死活,深深垂着头,散乱长发飞舞在猩红灰烬里。

        巫锥高举着杖器围着架子一圈圈转,引导着篝火台下几十号村民诡异狂癫的舞蹈。

        雁初背着小雀儿,跃上一棵大榕树。小雀儿指着架子上的人说:“几天前,镜水河水突然出现异象倒流,巫锥把这件事迁怒于哥哥,说要在今夜月圆之际把他献给水魔。”

        河水倒流?雁初思忖着:恐怕是护身符的异变波及了此处。

        雁初凝目望去,村民们异常癫狂,黑色障气从头顶不断溢出,旋即被巫锥收入杖器,渐渐精魄几被吸干,舞步已现迟缓。

        “婆婆说他们是中了蛊毒,我回去也是为了找解药。”小雀儿道。

        “不过你更聪明,找到了我这枚更有效的药。不过你是怎么想到要试探我的?”雁初瞳孔收紧:空河术法是上代守护者传入凡间的,眼前黑衣术士的妖术却早已超出了本源。

        小雀儿没有回答,惊恐望着火舌从木架里猛烈窜出,被巫锥杖气又从顶压向四周,像一朵怒放火莲。杖器凝出九个黑色光环,将青迁连同他自己封的滴水不漏。

        ——阴阳域?裂魂!

        所谓裂魂术,就是为了突破肉/体限制从生人体内直接剥离出生魂。每个研修此术的人都有自己一套祭祀仪式,以造就短暂的阴阳域,在生死一线间捕获弱者生魂以吞噬,从而获得对方力量,而被吞噬的生魂再无轮回之幸。

        这是空河术士本土自修的阴邪之术,此术最初因裂天之战的仇恨而成,空河人为了大快朵颐便取了凤栖天救死扶伤的‘凝魄’二字的反意——裂魂。

        “恶毒,当诛!”雁初举箫唇边,箫音清澈却有裂帛之力,轻易刺穿了巫锥结界。他倏的飞离树干,长发在月色下发出荧蓝光芒,周身裹着潮水般灵气。

        “守护者?怎么可能!”巫锥呕口血惊诧不已,也知道自己无力招架,索性拥着青迁连同十字架,以同归于尽之势投进了镜水河。

        杀气斩碎了木架连同巫锥右臂,雁初在惊涛骇浪里堪堪接住了青迁。

        波光水面渐行远去。雁初吃惊发现,这张紧贴着自己一同下沉的脸,赫然就是千草河畔被他们三人合力斩杀的白衣人!

        青迁双目紧闭,依然恬静,身体软若轻云。雁初忽然恍惚,有种拥着蝴蝶,坠落进无休止空洞里的释然……

        撕裂的心绞痛在胸口,就像某种命中注定。雁初咬紧牙,搂紧怀中人浮游而上。

        放下了竹帘,坐在床沿,雁初心情复杂的凝视着昏迷的青迁,两度相遇,这个白衣人都徘徊在生死边缘:睫羽微阖,让人总错觉睡在一场安逸好梦里。

        他轻轻解开青迁衣襟:凝脂般雪白肤色将眉眼衬的乌黑,刚刚退去少年的稚嫩身子,柔软犹显单薄。这样的美人陷在粗布枕席间,被四周简陋衬的愈发惊艳夺目,那份格格不入逼的人不得不侧目生疑。

        雁初脑海瞬间空白:依然清晰的记得这人死后了无生气的眸子,胸口的血染却了大半白袍;可现在这光洁胸口上一丝伤痕都没有?

        若非这人描述的经历所差无几,雁初几乎以为遇到了双生子。他深深蹙眉:那么,这个体内没有半点灵力的凡人能重创护身符的原由,以及短短时间内就死而复生的玄机是什么?

        思量半天无果,掩好衣襟起身,忍不住回身多望了一眼:枕头里的人看去像个还没上釉的素胚,轻轻捻指就能碰碎,脆弱的不堪一击。

        他没见过青迁‘活着’的样子,猜想是个弱不禁风、娇滴滴的瓷娃娃。可是没料到,这个脆弱皮囊下实际是把归鞘的刀,自睁开眼后就渐露出锐利锋芒。

        雁初离去后,青迁突然蹙眉,被梦魇住了——

        魇梦中,他一直在无休无止的向黑暗坠落,雪色霓裳如雾,云卷云舒。

        刺骨冷风里,青迁疲惫睁开眸子,心里一片空茫的荒凉感,荒凉的孤寂里有股莫名悲伤,不可自抑的湿润了眼角。

        他抬手拭去泪,微微诧异:在自己干净一览无余的二十年人生里,虽然有巫锥之类恶徒屡屡骚扰,但也从未觉得如此刻般悲伤难抑;那悲伤的滋味明明不是自己的,可又切肌切肤的感受到。

        青迁翻转身来,直面身下无尽的空洞:空洞并非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随着坠落,幽暗的底部隐约光芒出现。

        “是尽头吗?”青迁自语道。

        魇境尽头的光亮越来越大,青迁下意识的抬臂挡住眼睛,随之一头没入其间。光亮之后,没有想象中的明媚,无边幽空似月光地,光暗势均力敌。

        青迁坠落的趋势止住,如悬浮在水中,衣发无风飞展着;当他放下遮眼的衣袖时,却怔住了:

        幽冥时空里,猛然撞入眼中和他迎面相对的,竟是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

        那白衣人展臂躺在一个巨大阵符上,就像躺在一个撼人蛛网上;身下的咒阵不断变幻着形状和色泽,诡异绚烂。

        “真好看。”青迁由衷感叹那白衣男子的容貌。

        那男子长的惊艳绝伦:风姿卓越的修长身形,如幽空里绽放的清冷傲人白莲;所有精致的美、繁芜的情思都攒在那如画的眉眼里,精致俊美里还有一丝冷冽、一丝忧郁。

        沧彻轻启薄唇,一声轻叹出口:“青迁,终于想起我了吗?还是你的心也倦了?”

        “你是谁?”青迁诧异问道。这魇境他从未入过,笃定记忆里绝没见过这个人。

        沧彻郁郁寡欢的浅笑:“迁,你可真是薄情,竟连我都忘了。”

        凭空生出一股力道,风驰电掣的将青迁推向了沧彻。他整个人贴到沧彻胸膛上,鼻尖相触,仓惶不堪;想挣扎离开,那力道却如绳索将二人紧紧捆缚在一起。

        “可是,我永不会忘。就算归寂虚无,我也不会忘。”沧彻气息炽热,蓦的吻住了青迁的唇瓣,近乎贪婪的啃噬着,“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

        青迁瞬间僵硬,脸颊绯红,双手却连一丝推开的气力都没有。

        镜泊湖小木屋里,被魇住的青迁,手指同时蓦的攥紧了被褥,无助挣扎……

        青迁被沧彻吻的近乎窒息,魇境中漫长而绝望,直到在那霸道的侵略里,艰难的攒够了些许气力,狠狠的回咬了一口。

        沧彻吃痛松开,被咬破的嘴唇沁出一粒嫣红血珠,像噙着一颗灼目的相思豆。

        “你、无耻……”青迁羞愤未褪,又缓缓的化成了一脸惊讶。

        青迁震惊的看到沧彻那唇上的血珠慢慢滑下嘴角后,却犹如破开了一条血河,自他口中、眼角、耳畔都流出了一股股血迹。

        幽静可怖的时空里,青迁甚至听到一声声细微的碎裂声,然后,他看到沧彻身体就像一个冰晶娃娃慢慢皴裂开来!

        白皙的脖颈、肩胛、胸堂处,都有一条条骇人的血迹自那雪色霓裳下洇透出来,须臾间,纯澈如莲的人已浸泡在一汪血泊中。

        “我、我——”青迁仓皇失措,双手忽觉恢复了气力,手忙脚乱想替沧彻却堵住血口,擦拭他脸上的血渍。

        青迁感到心一阵破碎般的剧疼,眼泪不受控的滴落到沧彻身上;可是,明明他不认识眼前人,明明这个人刚刚还霸道的侵/犯了他。可为什么会觉得难过,会身不由己?

        被褥上青迁紧攒的手指已经青白,想从梦魇中醒来,却无能为力,眼角两行泪水滑落……

        “知道,我为什么无法忘记吗?”沧彻吃力抬头,气息扑打在青迁耳畔,“因为我生不如死,因为我恨啊。”

        沧彻的手臂几乎是从咒阵上生生折断的,以诡异角度绕到青迁后背,蓦的刺穿了青迁身体,自心口透出!

        青迁低头看那穿体而出的血淋淋的手,竟感觉不到疼痛,唯有深切深切的悲伤。

        沧彻嘴角溢着血,声音却无尽温柔:“留下吧,青迁。让我们化成一体,我想你想的太痛苦了……”他的血唇重新吻向青迁,痴恋贪狂。

        青迁感到自己的心的在那一刹那,砰然炸裂——

        “啊——”镜泊湖小木屋里,青迁一头冷汗,闷哼一声醒来,眼神涣散。

        梦魇中那人的血腥和味道还萦绕在鼻息间,悲伤绝望……

        眼角冰冷的泪痕,还悉悉索索的爬在脸上;青迁很久之后才疲惫的眨了下眼睛,吃力的侧首,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小木屋,以及木屋之外那一泊明镜般的湖水。

        心思纯净的稚子,从未做过如此可怖的梦,至少没有这么血腥和哀伤的,是因为巫锥吗?

        青迁想起了昏迷前的种种:被巫锥抓住后,就被绑上了祭祀台失去了知觉;再后来,隐约感到身体坠入了冰冷的水中,随即便扎入了挣扎不出的梦魇中。

        魇境中被无情吞噬的恐惧冷透了骨髓,刻骨铭心的留下来,自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而出:该是怎样的‘爱’,会浸泡在浓烈血泊里?抑或者,那根本不是‘爱’,而是生死不共的‘恨’?

        青迁久久难以平静,淡雅宁静的心里无来由的落上了一丝灰尘,生出了一条永不能愈合的裂缝。

        那条陡生的裂缝,隔着千里之遥的山河,在青迁梦醒的同时,也将一辆漆黑马车里的贵公子骤然惊醒。

        低奢的车厢里,靠着锦墩浅寐的沧彻,心口一阵尖锐的疼痛,倏的睁开眼,一片恍惚迷茫。

        他抬手捂住隐痛心口,怔了片刻后,举手去看,不知是不是错觉,感到有一片血光一闪而逝。

        薄光车厢里,沧彻的俊眸幽深如潭,气息不平:又是那个恶梦。确切的说,是在梦境里又回到了无限绝境,一遍遍重演着自己坠进‘九濯离恨印’里的痛苦。数万年来,恶鬼般缠绕着他,梦里梦外都让他心神难宁。

        只是,这次竟不同于以往,曾经独角戏单调重复的梦境里,竟看到了青迁?

        青迁竟意外进入了他梦境?!

        沧彻心狂跳,尽管醒后那人面貌又归于模糊,但梦里却深切感知到他的存在。

        “是护身符的异变,终于让你露出破绽吧。”沧彻低眉垂笑,手腕一转,幻化出一杯水汽氤氲的热茶,抿了一口,“放心,也许这种抽丝拨茧的玩法未尝没有乐趣,我忽然又有些耐心了。”

        沧彻抬起清贵手指挑开一线帘子,看了眼车外飞驰景色,问车旁魍魉夜道:“到哪了?”

        魍魉夜赶紧附身:“主子,马上就要入城了。”

        凤栖天上破阵伤了元气,沧彻脸色愈加苍白病弱,雍容散漫里是难以掩饰的疲态;他端详着被那禁制灼伤的指尖,蹙眉思量:洛子也该到了歌了。他在那人心里种了个咒,成了他掌心玩偶。

        毕竟这是他目前还能抓住的线索,最好不要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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