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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姻缘


无之大陆,阙亭关外。

        遥远落沙海,苍凉阴冷的戈壁滩上,沧彻形只影单走在黑沙漫漫的荒原上,向着天尽头孤立的黑色古堡踉跄而去……

        无数巨大的白色骸骨裸露在黑沙之上,灰暗天宇下阴寒朔风穿过骸骨缝隙,呜咽低转之音一如鬼哭回荡。

        及腰的黑色长发,凌乱飞舞着,扑打着那孤行人的苍白面庞,却难以掩饰那双泪痕干涸、绝望至死的眸子。

        沧彻兀自遥望着天尽头的古堡,拖着涉过万年长河早已破败不堪的身子,一步一步踯躅着,不再有梦、不再奢望,就像一具行尸心甘情愿的走向自己坟墓。

        在这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世’里,也许唯有坟墓才是唯一的慰藉。

        破碎的衣袖下,露出手腕上数匝绳状的烙痕,鲜血犹渗赤目惊心,一滴滴顺着修长手指滑落到戈壁黑沙里,在阴冷的戾风里迅速炙干了痕迹。

        ——死生不共!

        就像这荒原上最凌厉的风刀,反复割裂着沧彻的心:曾经千万年前,那个人诛他的身而去;而千万年后,又诛了他的心!

        原来所有的海誓山盟不过是一场谎言,所有的痴情夙愿不过是一厢空想。

        ——不是你忘了曾经混沌境内的情分,而是我并非你的良人、更非你的执守。这才是你逃避我的缘由!

        “啊——!”撕心裂肺的怒吼化成了闪电撕裂了晦暗天宇,手腕烙痕因为心绪起伏而骤痛,沧彻扼腕重重跪到戈壁滩上。

        一个魍魉鬼奴及时现身,试图扶起主子。却不想,沧彻招手就将斗篷收回掌中,幽灵噬鬼失去庇护曝于天光下,惨叫着瞬间汽化。

        远处,戈壁之缘,一个鬼奴向魍魉夜禀报道:“大人,第18个。”

        “但是这个是被收回了斗篷。”魍魉夜叹道,“不必再跟了。所有鬼奴回望崖,等待主子召唤。”

        离开时,魍魉夜深深望了一眼远处孤独的王者,他特别想哭,可是幽灵是没有眼泪的。这种压抑愤懑的悲伤他从未有过的,哪怕是在他纯净的灵魂扭曲成噬鬼的时候。

        他想起了很久远以前,一个被捕获的冤魂在即将被吃掉时,不但没有反抗还突然笑了,他奇怪问道:“都要死了,你怎么还笑的出来?”

        那个冤魂却说:“当一个男人的悲伤如海似渊时,当他的心比冰还要冷时,问世间还有何物在他眼里?哪怕是死。所以,这是解脱。”

        ——王,此刻你的心亦是如此吗?

        一缕风卷起了魍魉夜消失处的尘埃,这个冷漠的戈壁终于如它最初的名字一样,连鬼都不复存在了。茫茫千里穷目之地,唯剩下了一人。朔风厉厉,肆虐无尽,似要带走这个世间能带走的一切。

        沧彻摇晃着站起来,只向前挪出了几步,便猝然倒在了旁边一巨大骸骨上。“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沿着白色骸骨蜿蜒流下。

        他仰面躺在这如新月般弯曲的巨大牙骨上,胸口起伏不定,痛苦喘息着。

        当鲜血沿着骸骨流到根基的时候,骸骨突然活了似的颤抖一下,旋即如一棵被埋葬在沙海里的巨树突然向天生长而起!

        然后,联动四周甚至更广远的地方,无数巨大的穷海之时的怪物骸骨自蛰伏中苏醒,纷纷自沙海里破土而出,地动山摇。须臾间,先前广袤无垠的荒凉戈壁便白骨森森,如林耸立。

        但唯有擎着黑衣王者的新月牙骨一直向天生长、生长。越过白骨之森、越过礁石暗洞,直逼灰暗的天宇,以及天宇之外‘无’的尽头。

        冰冷的云汐自耳畔飞逝而过,白骨上的沧彻垂落着烙痕累累的手臂,紧紧闭着双目,有晶莹的悲伤自飞驰的眼角滑落……

        滑落的还有一直眷恋在心底的奢念……

        那是哪一朝?还是哪一世?都不过是愚蠢的凡人给自己砌就的围栏。

        当他自久远的洪荒绝境中苏醒过来,便迫不及待的来到了青迁创造的‘世’寻找他。

        沧彻站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这个繁华城镇诠释的‘世’在他的眼里不过是可笑存在:红红绿绿庸俗不堪,蝼蝼蚁众吵吵嚷嚷的自身边拥挤而过,全然没有混沌境中素净的时空。

        一点喜,人们便如过江之鲫;一点悲,更能反目成仇。

        这个所谓由光铸就的‘世’却斑斑漏痕如破筛之底,每一个漏眼里的暗又不同于他掌控的纯粹的‘暗’,似是自生亦有自灭之力,暗流涌动,看不出这种暗的渊源。

        沧彻长叹:“迁,舍命造就这样不纯粹的世,有什么意义?世间万物在混沌境中无喜无悲、无痛无忧,不分彼此不是最好的存在吗?”

        这个令他厌恶和痛恨的‘世’,只要轻轻反手,便能将这个城镇覆云般毁灭!

        在他将要抬手之际,人流中,忽然一个年轻人迎面奔来,手中炫耀的摇晃着什么,嘴里兴奋的大喊着:“我求到了!我求到了!”

        那个年轻人自身畔飞奔而过,手中摇晃的东西竟不过是一根红色的绳子。

        蝼蚁之喜,点滴的可怜。沧彻鄙夷不已。却不想,身后的人流突然反向,转向同一个方向,如潮般涌去。

        沧彻无奈的被夹在期间,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烦躁不堪正要闪身时,旁边有人突然翘脚高喊:“快看月老仙师!”

        沧彻抬头望去,前方稍高的土坡上生长着一棵苍老相思树,虬枝蜿蜒、绿盖浓荫,树下有一小巧庙宇,四处敞亮。远远的,隐约见一人端坐在庙堂之央。百姓排成一队,恭敬的等候着那人一一召唤。

        “今日是七夕。求签许愿最准不过了。”

        “刚才那小哥怕是今年的头签吧。天还未黑竟求中了,看来今年婚运大通啊!”

        “可不是,往年都是上月之际求签方准,今年足足早了两个时辰!”

        “是啊,我还不紧不忙的赶集呢。幸亏跑得快,否则落后面就没戏了。”

        前后排队的人不停聒噪着,沧彻极为不耐烦,手指在袖中轻轻扣起,默默念咒,四时昏昼突然急速流转:晚霞稍纵即逝,明月须臾升至中天。店铺百姓如同木偶般快速的演变流动,在时空的流转中浑然不觉自己的异样。

        明月朗朗,小庙高烛燃起。

        沧彻停止咒语之时,人瞬忽便到了小庙跟前。后面有人感叹一声:“咦,今日的队似乎排的快些。”

        “下一位。”庙前有一垂髫的童子向沧彻喊道。

        沧彻昂首向前,来到庙内。便看到一白发白髯的老者端坐在蒲团上,腿上摊开一本书,身前地上摆着一个空口袋,眯着眼神仙似的。

        沧彻并未跪拜,而是随意散漫的坐在蒲团上。

        “请问公子的八字?”月老仙师闭目问道。

        “八字?何为八字?”沧彻冷冷问道。

        月老仙师睁开老态龙钟的眼睑,仔细将沧彻打量一番,慢声慢气又问道:“难道公子不是来求取姻缘?”

        “姻缘?与你何干?”沧彻想不到一个凡世老头操问之事,竟是心中之痛,一时有了些兴趣。

        月老仙师捻着胡须笑了:“我是主管姻缘的神仙。公子只需将生辰八字告知于我,这月华婚牍便能为你找到心仪女子。只要你的八字在这牍中,但凡有适配的女子,巾囊中便会生出缚婚红绳。这红绳可是天注定,自男女出生之时便已将二人系住,以后无论贫富贵贱、生来病死都终成夫妻。正所谓“红绳一牵,逃不过三世宿缘’!”

        ‘绳索姻缘’沧彻听此,心底却翻上一股悲潮:这不正是曾经混沌境内青迁对他的承诺吗?

        他至死都会清晰记得那日的惊喜:在雾桥之上,青迁伸手在半空里写出自己和他的名字,然后手指一滑,将一缕云雾如丝绳般缠绕住两个名字,深情款款的对他说:“至时空尽头,你我相伴如这绳索相系,永不分离。”

        “红绳一牵,逃不过三世宿缘。”沧彻起身间呢喃着重复了一遍月老的话,愈感悲凉:青迁,你将绳索姻缘带到了你的‘世’,而你对我的承诺呢?又遗忘抛弃到了哪里?

        童子进来驱赶沧彻道:“公子,门外还有众人等候相问老神仙,请速离。”

        “老神仙?”沧彻冷笑道,“在我面前也敢自称神?我的生辰八字在时空之初,你确定你的婚牍能承载的了?”说完,反手一道灵芒飞出,将月老仙师杀死。

        “杀人了!”人群一哄而散,跌撞混乱成一团。

        那个七夕,整个城镇染透了血腥和恐惧。

        当百姓散尽,无数的官兵和衙役将那土坡团团围住的时候,沧彻还兀自伫立在血泊里,半点没有离去意思。只是低首怔怔看着散落地上的月华婚牍和巾囊,伤深悲浓。

        “妖人,杀无赦!”骑马的官员一声令下,无数箭簇、刀剑如雨而至。

        暗殇之王只轻轻抬起一只手臂,手指直至骑马官员,逼至身畔咫尺的刀剑便陡然调转方向,风驰般回刺骑马官员,沿路射杀兵役无数。

        然后在兵士屁滚尿流的逃散中,沧彻将婚牍和巾囊收在手中,风一般消失。

        巍巍高山危崖,清光泠泠。沧彻独影,绝立孤崖;如水丝袍,微微漾起。

        他将月华婚牍对月举起,婚牍无风自翻,一页又一页,秋风落叶般飒飒而过。

        他痴痴看着婚牍,一页页就像翻过自己忐忑不宁的心扉;明明知道这不过是凡俗的笑话,而自己内心竟然也会身不由己的希翼起来,荒唐可笑。

        只是,最后的最后,书之尽也未见到青迁的名字。

        “你排尽了天下人的姻缘,那你自己的呢?”月华婚牍在他掌心砰然破碎,碎如雪片,自高崖上随着山风洋洋洒洒,飞向遥远的灯火恍惚的人世……

        直到望尽最后一片碎屑消失在黑夜中,沧彻方转身离去。转身之际踢倒了巾囊,突然一道明亮的月光直射巾囊中,那道月光在布袋中幻化成了一条精致无比的红色丝绦。

        他弯腰捡起那条红丝绦,丝绦缠绕在指间,随着山风摇摆着,散发着红色的荧光,精美无比。

        “红绳一牵,逃不过三世宿缘。青迁,终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另一头的你。”他仔细的将红绳缠绕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将万千年的爱恋紧紧栓牢:从此以后,你我相系,再无分离——

        在白骨森林之上,在晦暗天宇之外,在无的空间边缘,暗殇之王缓慢睁开泪眸。

        记忆里的那条红绳复又变成了曾经天地初开时,青迁决裂他而去时满身裹缠的咒语,一条条飘荡着,将他心眸割裂成了万千片。

        “你带我看这无的空间,是想告诉我:其实原本一切早就虚无,不能回首。是笑我一直以来不愿面对,自欺欺人罢。”沧彻对着身下新月牙骨自语着。

        一滴晶莹泪自眼角滑落,没有落向大地,而是圆丢丢的飞向他面前无的空间,渐渐变得透明和虚无,最终消失在他眼里。

        其实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沉浸在寻找的希翼里,因为至少那样,内心活着的唯一执念还不会破碎,一直执念的那份情感才不至于在现实里冷漠的让人心惊。

        新月牙骨微微颤抖下,似乎是回应他的心声。

        沧彻将手缓缓刺进自己心口,掏出一团晶莹之物,然后端详良久才不舍的抛弃到了无的空间,看着无将那团晶莹化成了虚,了却了一切痕迹,方重重的垂下手臂。

        “迁,这是我的真心,也只剩下这点纯净东西了,藏在这里;希望我们之间莫名仇恨和对决,不要污染了它……”

        然后,新月牙骨载着暗殇之王突然消失,在无的时空边缘连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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