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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可以共苦的爱情


暑假时每天都有一车车的游学旅行团潮水般的涌进牛津,通常是一对夫妻加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妻子们都妆容精致、名媛打扮,涂着已经买断货的口红,背爱马仕,最次也得是lv限量版,普版是不入眼的;丈夫们都穿低调的海军蓝polo衫,没有一个穿西装,生怕被别人当作暴发户;对手机屏上醒目的时间提示视而不见,每隔十分钟就看一眼腕表,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戴的是江诗丹顿;孩子们穿着小西服,男生系小领结,女生穿百褶裙,是小绅士小淑女的装扮;孩子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一点都不似大人矜持,整个牛津城好不热闹。领队都不是英国本地人,带中国团的是个黑长发杏眼女孩,带印度团的是皮肤浅褐色的男生,还有头发微卷的阿拉伯人,不用猜就知道他们是旅行社临时雇佣的暑假勤工俭学的留学生。7月的太阳很毒,汗流浃背的领队们带着走不动路的游学团在牛津大学各标志性景点拍照留念,他们熟记每一个拍照点位,对哪个角度、那个姿势最上照了然于心,他们给团员们拍照、流水作业、动作娴熟却面无表情。

        到了中午,领队们迫不及待的把团员赶到牛津最贵的餐厅。这些餐厅是游学团专供,装潢成奢华的英伦风,孩子们欣赏不来这贵族风,他们只会实话实说“这里的饭菜真难吃”!大人是决计不会吐露真言的,因为他们明白来这里吃的是身份、是阶层、是地位,唯独不是饭。当他们看到账单要加收15的服务费,也没有一个表示异议的,有的连账单也不看就直接刷卡,他们吃的是面子,是吃给同一个团的其他家庭看的。他们要从对方的穿戴的档次和付账的爽快程度中,窥探彼此间经济实力的差距。所以,他们怎能和菜场的小市民一样计较,叫人看了笑话?这时候心里明知自己当了冤大头也要当到底的。大人们还要多此一举地给侍应生几英镑小费,以显示自己的慷慨,全然不顾英国没有付小费的习惯。

        他们不怕多出钱,他们怕的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落到下一个阶层去;他们也想跳一跳够一够,说不定能跻身上流社会。正因为可上可下,更因为上难下易,他们这个阶层是最焦虑的。他们坚信知识改变命运,他们的前半生就是知识改变命运的生动写照,他们是初代中国梦的成功实践者。他们故意夸大个人努力的重要性,否认自己吃到了时代的红利。他们拒绝承认由于幸运地身处经济高速发展期,好时代成倍地放大了他们努力的价值。他们对那些不够幸运的人没有同理心,刚从下流社会里爬上来,就开始摒弃还在落魄阶层里挣扎的同乡人,他们改写比赛规则、筑起高墙、想方设法地阻拦后来者进入他们的圈子。他们知道阶层流动的窗口正在逐渐关闭,一旦阶层固化,个人奋斗的价值将没有代际传递的作用大。孩子就成为了他们巩固社会地位、防止社会资源再分配的工具,他们要把孩子迅速培养成自己的复制品,让孩子走上一条不容易出错的路——你老子都冲出小乡镇、定居大都市了,你还不得给我冲出中国、定居国外么?他们的终极目标就是给家人换个国籍。游学团的牛津之旅半天就结束了,该打卡的地方都拍了照。蓦然回首,发现这学院和那学院,这建筑和那建筑,这条街和那条街长得像双胞胎,不知道自己看明白了什么,也不晓得孩子看明白了什么,但他们不会像平常在家一样考问孩子今天学到些啥,因为这一问恐怕自己先要露馅了。就算什么也没看明白,沾沾名校的气息也是好的,古代科举考试之前,考生们不都要到孔庙去拜文曲星的么?

        下午,一车车的游学团退潮般的消失了,原来他们被送去牛津附近的奥特莱斯小镇了。矜持在购物村是最不顶用的,这里讲的是眼疾手快、动作敏捷,恨不得能长出个三头六臂才好。导购们也是奢侈品店临时雇用的留学生,你想找讲什么语言的、就能找到讲什么语言的,毫无疑问会讲汉语最受青睐。这时候叽叽喳喳的都是大人们,孩子们都统一坐到快餐店里去啃鸡腿儿了,因为中午他们在牛津没吃饱。导购们是要靠下午这三个钟头冲业绩的,个个笑容可掬、打了鸡血似的,和上午游学团领队的面无表情是两张脸。大人们顾不上衣服鞋子包是不是适合自己,抢到再说,如果不合身,回国以后送亲朋好友也很有面子。方块格子的风衣是最英伦风的,很挑人,不洋气的人穿上它更显土气,现在也顾不上,抢上两件再说,好像不要钱似的,因为b牌是去过英国的一种不言自明。到了奥特莱斯,如果不多背些打折名牌货回去,怎能对得起自己摒了一上午充当冤大头呢?尽管中国初代中产阶级都想方设法想与众不同,但事实上他们就是一群有了些钱,却担忧这些钱不够长久地维持体面生活,内心深处想要更多钱,嘴上却不肯承认,还表现得比自己实际拥有的更有钱的,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们就像杰克风暴里的一尾鱼,每个个体都急切地想占据最有利的位置,结果是谁都没能踏出他们所共同创建的藩篱一步,反倒被困在一个无形的边界里。

        设计出海外游学团行程的营销大师才是真正的赢家,他们摸透了中产阶级的普遍心理,掌握了商业的本质——通过贩卖优越感和焦虑感让大家自觉自愿地掏钱包。

        这个暑假约翰很难捱,物美价廉的学院食堂歇业了,昂贵又难吃的餐厅在牛津遍地开花。约翰向莫顿学院提出博士后申请,学院没有适合约翰的职位,他执意留下,就只能先无薪工作。

        亨廷顿夫人为了劝约翰回头,停了他的信用卡。

        没有存钱的习惯,平日大手大脚惯了,约翰又一次陷入经济危机。

        立言以为是她导致了约翰和母亲的关系紧张。但有前车之鉴,她不敢冒然劝和。

        “到点了,我们吃午饭吧”立言从书包里拿出两个便当盒,把大一些的饭盒递给约翰。

        约翰盯着饭盒,两眼放光:“你真贴心。”

        主食是意大利肉酱面,约翰的饭盒里多了一个煎鸡蛋,立言用色拉给煎鸡蛋勾了一个笑脸,蔬菜色拉混着柠檬醋,酸酸甜甜很开胃,尽管食材很普通,但约翰一下子就吃光了:“让我猜猜明天吃什么,要不吃中餐?”

        “你还得寸进尺了,脸皮真厚。”立言嫌弃道。

        打那天起,立言每天中午会带两份饭,前段日子约翰一到中午就犯愁,现在他可期待午餐时间了,每次看立言从书包里拿出她翻着花样做的便当,就像看魔术师从帽子里变戏法似的,魔术可比不上便当,便当还能填饱肚子呢!

        又逢超市打折日。因道路施工、公交车改道,不经过立言她们经常光顾的大超市,俩人正发愁,安娜提议让约翰开车送她们去。

        远离城中心以后,周围的景致发生了变化。马路变得坑坑洼洼,独栋别墅被连体公寓取代,连体公寓又变成了彩钢板违建屋。清新的空气也变得污浊起来,煤烟味和柴油味混合在一起。大红大绿的鲜艳衣服晒在户外,像万国旗一样迎风飞扬——住这一代的居民买不起烘干机。约翰想起小时候,母亲曾警告他,牛津郡的东北角是印巴区和难民区,是庶民住的地方,有身份的人不应该到那去。

        开了一个小时,终于抵达牛津郡远郊最大的asda旗舰店,安娜和立言分别推了一部手推车,约翰在旁边干看着。

        “你也推个购物车呀,你不打算买东西?”立言问袖手旁观的约翰。

        “两部推车还不够么?你们打算买多少?”约翰很困惑。

        “今天是一个月一次的打折日,好多东西都有折扣呢!”立言强调道。

        超市里熙熙囔囔,很多家庭是全家出动。看中国人的阶层看穿戴,看英国人的阶层看身材。英国人只会去与他们阶层相符的超市,上流社会的人去高端超市,吃有机食品,定时定量锻炼身体,大都身材匀称、精神奕奕。下层社会的人每天疲于奔命,挣得钱只够买炸鸡薯条,没有精力锻炼身体、控制饮食,大多大腹便便、体态臃肿。这超市里的人是后一种,几乎每个人的推车里都堆满了廉价的白面包、临期的鸡蛋、蔬菜和矿泉水。约翰从没见过牛津的这一面,他只看到过岁月静好的牛津。即使暑假时迎来送往的观光客让牛津变得喧嚣,但多数游客都衣着体面、举止文雅,他们坐在高级餐厅打开那些价格虚高的菜单,也泰然自若。可这个超市里扫货的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货架上标注的“折合多少英镑每公斤”的标签,不出意外,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同类商品中最便宜的那件。有两个女人为了抢最后一捆折扣力度很大的卷纸,竟大打出手。一个t恤衫领子被扯烂、胸脯半露,另一个头发被揪下来几簇。被保安分开后,占了上风的胖女人不肯罢休,她欲乘胜追击,竖起中指挑衅对方,准备开打第二回合。

        约翰从来不囤货,牛津市区就有几家高端超市,他总是在回公寓时顺路买好新鲜食材,或者在高档餐厅吃完晚饭再回家。他不明白她俩为何特意绕远路来这家环境糟糕的超市。他很嫌弃这儿,想要尽早脱身,但立言和安娜非但见怪不怪,还乐在其中。

        “我去拿意大利面,再晚又要被人拿光了,立言,你要不要?”

        “帮我拿7盒,一周正好。”

        安娜“嗯”了一声,匆匆走向速食品柜台。

        立言对约翰说:“我们看看其它的。”

        立言买了即将过期的蔬菜色拉、牛奶、一袋中国大米和洗发水。安娜也扫完货了,她的推车里是各种意面,熟的、半熟的、卷的、圆的、长条的,还有几盆绿油油的小草。

        约翰揶揄安娜:“你真有闲情逸致,还养花种草?”

        安娜解释道:“这是迷迭香、罗勒叶和薄荷草,做意面的时候,掰几片撕碎、放面里提香用的。买香料植物回去自己养,就省下买调味品的钱了。”

        约翰帮她们把东西塞进车子后备箱。看着立言和安娜心满意足的样子,约翰觉得很有趣:“你们每个月25号都来么?”

        “如果和工作不冲突,我们都会来。错过打折日,一个月的生活费开支会多40英镑。”立言顶真地算起账来。

        约翰对立言和安娜的精打细算啧啧称奇。差使约翰当了半天车夫和搬运工,立言过意不去,她要亲自下厨犒劳一下约翰。因为安娜制定的公寓公约,以前约翰只能送立言到公寓门口。受邀去公寓吃饭,他既能省下一顿饭钱又能看到立言的闺阁,约翰何乐不为,而且他还揣着自己的小心思。

        公寓里住的大多是留学生、访问学者和迟迟没有拿到终身教职的大学助教。这实际上是非官方的大龄学生宿舍,与牛津大学的本科新生宿舍相比局促而寒酸,但胜在房租低廉、出入自由,距离莫顿学院只需步行十分钟,连开车都省了。

        立言和安娜的套间在顶楼,一室一厅的格局。餐厅和厨房是连体的,中间摆着一张简易餐桌,很局促。立言和安娜住一个卧室,卧室有二十平、呈狭长的长方形,两人的书桌、单人床和衣橱由窗户向里,沿着两侧的墙壁依次对应的摆着,两套家具是一模一样的款式,装潢是典型的留学生公寓简单朴素的样子。除了因置物空间不够,行李箱充当置物柜放了一些杂物,卧室总体上干净温馨,光线也不错。

        立言做了番茄炒蛋、炒青菜、青椒肉片和排骨汤,煮了白米饭,张罗了一桌中国家常菜。

        约翰连吃了三碗白米饭:“比外面餐厅强多了。”

        “她现在做意大利菜比我还拿手。约翰,你以后有口福了。”安娜打趣他们俩。

        立言被安娜取笑得不好意思。

        约翰听罢将计就计:“我现在就想有口福,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来蹭饭好么?”

        立言:“不行!”

        安娜(同时):“行。”

        “我打算把现在住的公寓退租,那里不仅租金高,公寓周边的餐馆还很贵。我想在这附近找个普通公寓。”

        “你能忍受这狭小憋屈、地板咯吱作响、一到雨季就散发着霉味的公寓?”

        “你能忍,我为什么不行。”

        立言只当约翰是心血来潮,她没把他说的当回事。没想到一周后约翰搬出了高档公寓,在她们街区租了一套相同户型的小公寓。

        不用负担高昂的房租,约翰的经济压力缓解了。尽管日子仍捉襟见肘,但和立言同甘共苦,约翰觉得清苦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了。

        “夫人,约翰好久没回家了。”

        “他在向我抗议呢。”亨廷顿夫人拧着眉头:“威廉姆斯太太告诉我,约翰搬出了高级公寓。”

        “我昨天去牛津办事看到约翰了,他把车换了,换了部二手的欧宝。”

        “他这次是铁了心和我唱对台戏了。”

        “我觉得约翰会回心转意的,他小时候这么叛逆,最后还不都服从了你的安排?你哄哄他,给他个台阶下吧。”南妮给亨廷顿夫人出主意。

        “哄不了。如今不一样了,他多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两个人同仇敌忾比一个人单枪匹马强多了。”没让约翰回头不说,还把他推向沈立言了。以前对付儿子屡试不爽的方法,这回起了反作用。亨廷顿夫人懊恼自己在不了解沈立言的情况下出了昏招。

        文博专业开始招博士后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约翰总算等到他心仪的职位了。在莫顿学院做博士后,每个月可以拿1050英镑的津贴。

        “有钱交房租了!”约翰沾沾自喜:“立言,庆祝我得到博士后职位,今晚腐败一回吧。”

        “钱还没到手呢,你又要乱花钱了?”

        “我都省吃俭用四个月了。”

        “之前你省着点花,会连房租都交不上么?”

        “不是有你么?你不会不管我的。”约翰很得意。

        “你不知道要未雨绸缪么?”

        “你真不会享受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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