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都雷音

门生们修整完毕，继续翻越荒山。

        许元昌走在队伍最前面，他转过一处山岩，突然毫无征兆地定住了。

        门生们急忙刹住脚步，才没有扑到前一个人的背上，他们莫名其妙地跟着转了过来，看清那边情形后，瞳孔俱是猛然一缩。

        前方，一块硕大的山岩从山体中横生出来，上面站着一个男子，正矜傲地睥睨着他们。

        此人全身衣靴尽黑，身后披风如墨，如同化不开的玄天的黑夜。

        世人都知道这是属于哪里的黑，这种黑，让人一看便心胆生寒，仿佛只一眼就能被抽去三魂七魄，甚至能隐约感到幽冥的森森寒意，再无挣扎的妄想。

        许元昌喉头艰难地动了动：“看来……逃不掉了。”

        对面不止一人，还有许多同样通体漆黑的人从树冠上垂下腿、探出头，他们都戴着诡异的面具，似是来儿戏一般地挂在树上，有的手中弯刀不经意地打个旋儿，虽是随心而为，但却闪着阴冷的杀意。

        山岩上的男子看起来十分年轻，面容俊美中傲气横生，双目如杏，鼻梁高挺，神情体态中都带着骄矜自负。

        他披风微扬，眼睑下睨，见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嘴角不屑地扯了一下，喃喃抱怨一句：

        “也不知尊主怎么想的，这种事也让我来做。”

        绝望的氛围立刻笼罩了连云峔的门生们。

        “……跳山，殊何，带他们跳山。”许元昌从牙缝里挤出了一点声音，硬着头皮向前了两步，剑横在身前，保护着身后的师兄弟。

        拦路的男子很是年轻，显然不是现任天机玄主人，又不用带面具，那就只能是天机玄的大都佐——都雷音了。

        他身后一个黑衣属下悠闲地坐在树杈上，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不紧不慢地提醒道：“大都佐，旁边还有一个。”

        此人声音冷淡又慵懒，听得出其中的青涩，似乎还是个少年。

        都雷音朝旁边的老树林瞥去一短暂的一眼，果断道：“不管他。”随后，一振披风，从高处的山岩上纵身下跃。

        宽大的披风被风鼓起，露出全貌。

        只见那如同夜幕的一方黑帛上，大团的银色描纹勾勒出了诡秘的图案，银光扎眼，古怪诡谲。

        不管旁边的人，就要做好被旁边的人捣乱的准备。

        就在都雷音即将飞掠至众门生面前时，铺天的淡蓝色的粉末突然随风散出，顷刻便横在了他与门生的中间。

        都雷音立刻收住下跃的姿势，抬袖掩面，心中怒火骤起。

        原谅他吃了二十多年的盐，还从未见过向天机玄挑衅这样上赶着找死的人！

        那蓝烟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似石硝，又似硫磺。这当然还没完，只听一声火折擦着的轻响，蓝烟自老树林被点燃，瞬间形成一条火龙，爆燃着向这边窜出。

        护住门生的烟幕顷刻变成一面熊熊的火墙，两边的人都连忙后撤几步。

        “快走！”许元昌大喊一声。

        连云峔众人抓住时机，迅速转身逃跑。

        荒山上的植物虽然茂密，但大多是高大的树木，像灌木藤蔓什么的并不多。尤其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处处是山岩，能燃着的东西很少，那面火墙撑不了多久。

        连云峔众人转过那一面山岩，山的坡体就平缓了许多，许殊何大声说：“别按原路跑！顺着这里滑下去！”

        门生们纷纷沿着许殊何手指的方向跳了下去，在一个还算平滑的坡道上连滚带翻，速度立刻快了不少。

        用这个办法，他们能大大缩短到达山脚拴马处的时间，一旦骑上马，成功逃脱的可能就大多了。

        而原处，天机玄的人毫无动作。

        都雷音黑沉着一张脸，等着火墙熄灭。没人能逃得出天机玄的掌心，更重要的是，没人能冒犯天机玄。

        大都佐是天机玄第二号人物，历任都是令江湖震骇的人物，而都雷音接任此位时年纪之轻令世人咋舌，自是心高气傲，眼里掺不得半点沙子。

        他已然将捉捕连云峔门生的事往后排了一位，决心先看看放火的人长了多大一颗胆。

        连云峔门生向下逃了一阵，转过一个弯后，又能望见上面的火光了。

        许殊何一边脚底如飞，一边被心底的奇怪驱使着匆匆回头上望一眼，霎时惊住了：

        只见一个精炼的背影站定在方才他们的位置，背影的主人斜持着一道清亮的剑锋，与那边的都雷音隔火相望。

        火墙渐渐变矮，都雷音也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不禁一愣。

        怎么？竟然是个女人？

        卜秋台释然地回视着他。

        她还这样年轻，许多世间风物还没看过，也还没等到自己的轻功足以回去再见父母一面，今天就要这样死了。

        卜秋台觉得自己还算平静，虽然指尖在微微颤抖，但对面毕竟是天机玄的大都佐，自己这般想必也不算辱没了一身卜氏的血。虽然山谷里的师傅和同门都以为她是个罪人，但若能用命护一下他们，她也算死得其所。

        火越来越低，都雷音逐渐露出了全身。

        他身后的天机使们仍然坐在树上，不急着追跑了的人，也不打算向大都佐献个殷勤，全然当刚刚的变故是一场好戏，现在等着看更好的戏。

        都雷音怒视着眼前的女子，在亲手料理她的欲望中保持着一丝清醒：这里众目睽睽，自己似乎只能用剑道出手……

        他细细权衡着，愈发觉得自己不能亲自动手，哪怕是出于对身份的考虑，他也应该气定神闲地动动手指，让天机使一刀结束她。

        没了火墙的俩人四目相对良久，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都雷音最后心中敲定，矜傲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卜秋台瞬间化作一道雪亮的剑影，根本不等他的手指有啥动作，上来就是稳准至极的一劈。

        锋利的剑尖擦破了都雷音的鼻尖，都雷音脚掌撑地止住后退，方才的理智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娘的，用剑就用剑吧，想我堂堂大都佐，不至于连个丫头片子都制不住。

        都雷音把所有考量都抛回了老家，拔出腰间佩剑就还向来人。

        两柄寒锋狠狠撞击在了一起，寒光火花一闪即逝，锵然刺耳中，卜秋台翻身后撤，抬起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惊疑。

        都雷音也没想到这个女人水平竟相当不俗，还在思索间，就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霎时像被人揭了伤疤，脸色一下子不能再难看了。

        他霍然起剑，向卜秋台追去，同时对身后的天机使怒喝：“你们先去追那些！”

        “不用了大都佐，他们自己回来了。”

        少年的声音还是懒懒的，毕竟，自己在看守天机玄的时候也都从来不追别人，都是等着别人自己送上门。

        卜秋台悚然一惊，果然，身后响起了一行人冲来的脚步声。

        她寻隙迅速回头，对着冲来的人怒喊：“走——！”

        “我们要是剩一个姑娘断后，自己逃了，就不配当连云峔的弟子！”许元昌高声回应，连云峔门生们纷纷附和，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卜秋台简直要被气晕了，一时怀疑自己为何要舍命救这些倒霉蛋。

        这下好了，要被人家一锅烩了吗？

        俗话说得好，情急则慧，福至心灵，一个念头突然蹦进了卜秋台的脑海，她脱口道：

        “长得像女人就是女人吗！？我是男的！你们可以走了！”

        此话一出，双方都愣了一愣，连都雷音都停了一瞬。

        许殊何复杂地看着卜秋台，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她明明就是位姑娘啊。

        都雷音挑眉喃喃：“竟然有人想得出这么蠢的办法。”随后接着出手，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显然，连云峔众人都是这么觉得的。他们一点面子都没给卜秋台，继续向这边冲杀。

        “拿下他们！”

        都雷音下令，一剑挥下未中后，突然眼中一狠，另一只手全然不同于方才的诡异袭来，卜秋台侧身避过，却觉得颈后一蛰。

        黑影泛上卜秋台的眼睛。

        天机使应声扑出，如同从绿色的树冠摇出了一阵黑雨。

        两个时辰后，熙日宗地牢。

        一面铁栏被“哐当”一声拽开，连云峔门生被举着火把的士兵一个个摁进了牢房里。

        最后的女人是被士兵半拖半架进地牢的，天机使少年一句“全部活捉”的提醒才让都雷音勉强忍下了杀意，把她一起交给了熙日宗。

        不过显然，他不屑于对熙日宗多交代什么，结果卜秋台被混在连云峔门生中，士兵把她当成了门生中的一个，往他们的牢房里就是一扔。

        离得最近的两三个门生立马上前，一起接住了她。

        熙日宗的士兵列队走出了地牢，随着大门一声沉闷的巨响，地牢中只剩下了墙壁上火盏的亮光。

        连云峔的门生们感觉像做了一场梦。天机使的身影纷乱快捷，几乎连打斗的过程都没有，他们就被莫名其妙地擒住了。

        许殊何将牢房里的干草快速地拢成了一个草垛，门生们小心翼翼地将卜秋台放到了草垛上，然后都向后退了几步，显得有点局促。

        昏迷中的卜秋台闭上了那双慑人的眼，脸上灯影轻轻摇曳，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宁静的眉目竟显出了一丝刚才全然没有的柔和。

        许殊何：“好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先休息一下吧。”

        门生们离开草垛，各自找地方坐着去了，许殊何又看了那人一眼，随后也转过了身。

        然而刚转过身来，他却突然顿住了。

        方才那一眼，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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