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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天机变


石刻的字毕竟有别于笔写的,昨天许殊何看着看着,觉得那点熟悉感越来越淡,最终没有回忆起在哪里见过。

        只是今天,没有时间再留给他继续回忆了。

        浓烟从六个方向朝中间席卷,洞内众人察觉异变,用先前那批人存储的水淋湿了身上,然后捂住口鼻,蹲下来迅速地商量对策。

        一个宗主忧愁地说:“只有一个洞口没有点火,韩兵肯定在那里等着。”

        许元昌无意间余光瞥到了旁边的许殊何,突然察觉他有点不对劲,只见许殊何完全不插话,蹙眉闭目,手指用力地捏住自己衣摆的衣角,神情似乎有些凝重。

        许元昌立刻关切地问:“殊何,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许殊何抬起头,看向大哥的目光中竟带着一点悲伤,默然片刻后,轻轻道:“大哥,我希望许家有能力保护住小妹和母亲,不用让小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许元昌讶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会突然说这个,道:“……我也希望,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想办法逃脱!”

        许殊何不为所动,继续轻柔地说道:“如果许家能进入五宗会就安全多了,这样许家就能得到五宗会的庇护,哪怕有一天我们战死,母亲和小妹也会有人照拂。”

        许元昌:“……”

        许殊何:“如果能救下两大宗少主和其余这么多宗主,想必……够让他们给许家一张入场券了。”

        许元昌霍然瞪大了眼,一下握住了许殊何的手臂,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大哥,这事你别管。”许殊何回答罢,不待许元昌再说什么,提高了声音对讨论中的众人道:“诸位,七窍峰下面就是大河,虽然初春水位不高,但也足够跳下去逃生了。”

        卜靖廷闻言接道:“这个我们考虑了,但是既然要捉我们,天机使和韩兵肯定就等在唯一能出去的洞口边,我们没有机会往下跳。”

        许殊何:“‘左耳’洞口处地势陡峭,最贴近洞口的部位站不了多少人。我们不是在这里找到了几包毒粉吗?可以先扬出去,让离得最近的敌人中招,然后趁着对方后面的人手补上前跳下去。”

        许元昌刚才还以为许殊何想到了什么要牺牲性命的办法,心里紧张地狂跳,现在听到原来他没打算以命换命,骤然松了一口气,提出了异议:“行不通的,现在洞内着火,风是往山里灌的,毒粉根本没法飘出去……”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许殊何:“所以,需要有一个人出去,将毒粉扬到他们的脸上。”

        洞里顿时沉默,不用想也知道,外面有无数寒光等着第一个人冒头,出去的人九死一生,把毒粉成功扬出去都要靠运气。可是火光越来越近,没有时间让他们想第二个方案了。

        许殊何轻笑,平静道:“我去。”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许殊何身上,许元昌咬了咬牙,决绝道:“我去扬毒粉!殊何,你和所有宗主准备跳河!”

        这时候,一直窝在后面不敢出声打扰的何君珑突然慢慢地举起了自己的手,微弱地说:“……要不,还是我去吧,我是这里最没用的,大家带我逃跑还受拖累。”

        卜靖廷一下将何君珑的手按了下来,思索片刻,道:“我来吧,他们想抓的人是我。”

        许元昌下定了决心,毅然道:“少宗主,少庄主,你们别跟我争了。我是有所求的,如果诸位能成功逃脱的话,摆脱你们帮许家争取一个进入五宗会的资格,那样我也……殊何!”

        许元昌一把没拉住,许殊何飞快跑去将毒粉包拿在了手里,喊了一声“跟在我身后”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冲向了唯一如常的“左耳”。

        “殊何——!!!”许元昌嘶吼一声,紧追上去,可是许殊何用尽了全力奔跑,在靠近洞口时从粉包中抓了一把,在追赶者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一跃踏进了洞外的光源……

        许元昌立刻闭眼,双腿一软,扑跌在了地上。

        他不敢亲眼看到那一幕。

        奇怪的是,后面跟着跑来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好像没有人按计划的那样抓住时机跳下七窍峰。

        许元昌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何君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个,许公子你先起来吧,令弟好像没有事……”

        许元昌登时抬头,果然看到许殊何还完好无损地扒在洞外,胳膊还保持着要向外扬粉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用后脑勺对着他们,似乎在望着外面的什么出神。

        许元昌连忙爬将起来跑过去,其余人则是小心翼翼地靠近洞口,看到洞外的光景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左耳”的正对面,万窟岭的最高峰之巅,一个身影披头散发,单手握住原宙的脖子将其高高提着。

        那个身影的主人长发在风中狂飞乱舞,衣摆与袖口猎猎翻飞,偶尔闪现的侧脸十分白皙,却因为距离和头发的遮挡让人看不真切。更引人注目的是,此人手上爆发着一股灼人的紫光,那光刺目惊心、强悍无比,似乎形成了一个笼罩方圆数里的无形法场,攫住了在场所有仰望者的心魂。

        包括达玛木在内的所有天机使正迅速往那座山峰上攀,他们身形极快,可奈何那峰陡峭无比,有一面甚至是直上直下的悬崖,没有原宙那样的修为,他们一时半会爬不上去。

        韩天钾直勾勾地看着远处的峰顶,面无血色:就是这样一座峭壁,刚才他眼睁睁看着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像旋风一样刮上了顶端。

        原宙双脚悬在崖外,苍白凹陷的脸扭曲到变形,浅色的瞳仁中惊恐与难以置信交相混杂,哪怕喉管都要被捏断了,他还是强挣出了声音:“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这样……杀我,呕咳咳……你、你也……死定了!”

        飞舞的长发中赫然是卜秋台的脸。那张原本俊美的脸上崩裂开许多纤细的血口,好像即将掩盖不住体内暴虐的闰气,红里带黑的血不断从下眼眶中涌出,流成了两道极宽的血泪。耳朵与嘴角蔓出的红线顺着她尖俏的颌骨与下巴流淌,最终在下巴尖汇聚,血珠像断线的珠子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落。而卜秋台似乎浑然不觉,双目直直盯着原宙的脸,其中癫狂远胜对方的任何时候,此时的她早已比原宙更像一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狰狞地看着手里的活物,见证着对方一点点死去的痛苦。

        紫棘打绕在她的五指与手腕间,包裹着她握住原宙脖子的整个手掌,新鲜的闰气在其中疯狂地运转,曾经的它有多内敛幽暗,现在就有多耀眼夺目,为主人的手加上超越凡能的劲力。

        没有紫棘,卜秋台发挥不出这样的力量;没有卜秋台,紫棘无法在今天得见光明。

        如果原宙此时在鼎盛时期,他绝不至于被刚涉闰道的卜秋台扼住咽喉,哪怕紫棘再厉害、卜秋台天赋再高。但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周身经脉经过太多年的消磨,已经像没有水分的枯枝那样脆弱不堪,前不久的重伤又让他雪上加霜,此时被卜秋台扼着,两肺像破风箱一样呼呼哧哧,没有了一点往日的尊威。

        卜秋台此举是要鱼死网破,她将闰气注满了经脉、运转到自己所能的极致,没有给自己留一点生还的余地。

        韩天钾反应了过来,现在这里大多是他的人,不管原宙能不能活,这尊凶神是一定不能留。

        他高声喝令韩兵将随军的风神弩架好。长度与长矛不相上下的□□被搭在了三架巨型的弩机上,箭头对准远处的身影,随着韩天钾一声令下,每架弩机后的十余个韩兵共同扳动机扣,粗长的□□势不可当地射向了峰顶。

        许殊何与卜靖廷等人也恍过了神,开始考虑是按原计划跳河还是在山上避守。看到三支长弩尖啸从半空划过,他们一时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希望那人被射中,毕竟站在顶峰的那人看起来是个混世魔头,也许会对其余人也大开杀戒。

        山顶的人目光不移,闲置的手向外猛地一挥,臂上的紫光顿时化作一道势如苍雷的鞭影,将三支长弩扫得分崩离析。紫鞭割裂空气的巨响在群峰之中阵阵回响,在场所有人都被激荡的鞭声震得耳膜生疼。

        这一下子,哪怕他们再不了解闰气也看出来了——那发光的是闰石做的武器、这个人竟然行的是闰道!

        一个宗主面如土色地哆嗦道:“银、银鬼回来了?”

        韩天钾更是被惊异的大浪掀过了头顶,他再不做其它妄想,急声命令韩兵撤退,数百韩兵迅速向万窟岭之外撤离。

        卜秋台的身体开始不能控制地颤抖,刚才那一击对她的消耗不小,她原本就快到极限,现在更是感到有一种将要被撕裂的没顶的巨痛。她使劲咬住牙,用所剩不多的清醒神智拼力支撑着,不看原宙咽气绝不松手。

        原宙的眼里倒是亮起了一点死灰复燃的欣喜,他不顾自己脖子上的钳制,哪怕撕破喉咙也硬要说话,发出的声音撕扯出了血腥气:“对!对!他们、他们容不下闰气……啊呃……你要、杀了他们!杀了……五大宗主!”

        “原宙。”卜秋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森寒,与平日判若两人,“把你推向如此下场的那只手,是你自己的。”

        “你原本是闰道奇才,却要以‘降殃’做掩,哪怕损伤经脉也要用闰气之身行剑道,一年一年,硬生生将自己耗到油尽灯枯。”

        “你怨世人有愚蠢的偏见,但你自己又何曾真正看得起自己,你同所有你痛恨的人一样,认为闰气是羞耻低贱的污泥。”

        “你用一把错道而行的剑都能杀出登顶天机玄的路,如果能少一点对闰气的不齿,又该是怎样震烁江湖的神话?”

        “我不会替你杀其余任何人,因为这是你咎由自取。”

        “我只会——替你杀了你。”

        原宙布满血丝的双眼泪光闪烁,其中的眼神无尽凄凉,他微弱道:“你不、不懂,你也会怕……”

        “我?哈哈哈哈——”卜秋台笑了起来,手指随着加力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我原本就是人人唾骂的大逆之女,又怎么会怕更逆天行道一点呢?”

        原宙的眼睛猝然又睁圆了一点,为时已晚地从女人的眼底眉梢看出了些熟悉的影子,震惊道:“你、你竟然是……”

        卜秋台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随着自己拼劲最后一丝力气的仰天大吼,缠着紫棘的手骤然收紧,紫光膨胀到了最刺眼的亮度,原宙最后的遗言被永远留在了喉中。

        紫棘的光辉熄灭,原宙单薄的身体直直落下悬崖,良久后,数十丈下的河流“咚”的一声闷响。

        天机使停在了半山腰,停顿片刻后,纷纷原路返回。天机玄是用实力说话的地方,一个死人没法再让他们效命。

        阿伊达玛木也开始从山峰上往下退,河流的水位不低,鉴于往日的恩情,他打算去下游扯张网,看看能不能捞到原宙的尸体。

        卜靖廷带着宗主们跑到了山脚,许殊何匆忙回望了一眼孤立在峰顶的身影,就与众人一起迅速地离开,没有人想引起那人的注意。

        所有人都离去,万籁重归俱寂。峰顶的孤影毫无征兆地前倾,一头栽下了悬崖。

        “啪嗒”,一滴春雨落下。

        细密的雨脚忽然从天而降,静谧地来到了纷扰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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