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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见面礼


秦国,平阳城。

        街巷深处有座漆红刷绿琉璃顶的三层阁楼,满挂红纱。

        那是平阳城最大的销金窟,百花楼。

        每逢七夕,百花楼就会挂出红绸红帐,送新选花魁娘子“出阁”。出价最高的客人将在锣鼓喧天中,欢欢喜喜地与花魁娘子“成亲”,做一夜夫妻。

        如今正值一年七夕,今夜百花楼因出阁宴格外热闹。丝竹管弦奏出缠绵曲调,脂粉浓香与靡靡之音交织铺展,伴随着娇媚含羞的莺啼燕啭,轻易就能哄得那些公子爷掏空钱袋。

        戌时一过,紫檀梆子敲九响,鼓乐尽歇。

        宦娘头戴红花,手中牵着一根红绳,施施然挪下楼。宦娘在一帘红帐前定住身形,晃晃手中红绳道:“今儿是百花楼闺女的出阁宴。老身打眼一瞧,在座诸位均是相貌堂堂、仪表俊朗,皆是个顶个的好儿郎。可惜春容今夜只嫁一人。”

        “宦娘,说那么多场面话作甚,哥们儿谁还不知道这出阁宴是怎么个安排不成?”

        “别废话,赶紧开始掀轿衣!”

        百花楼花魁出阁宴的前菜有个名儿叫做“掀轿衣”,常在平阳城花街柳巷浪荡的男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百花楼内有张圆台,取名“瑶台”,仅以四根绳索吊在空中。出阁宴这晚,花魁娘子身着薄纱立于瑶台之上,四周垂落红纱遮盖。扯动宦娘手中的红绳,即可拉起笼住瑶台的红纱,显出其中丽人绰约身形,故而得名“掀轿衣”。

        想要掀轿衣,便得拿出相应的价码。红纱一旦拉起,百花楼楼内这些公子爷皆可一饱眼福。只是如此一来,便少有人肯出头竞价。但百花楼毕竟是这平阳城头牌的青楼,只一个法子,就能叫那些公子爷们为掀轿衣争得面红耳赤。

        那圆台台面通透若无物,若立于瑶台之下,仰面便可一窥芳庭。

        拿到掀轿衣的资格,同时也能赢得这个绝佳席位。

        宦娘三两句话后,厅堂客座立刻热闹起来。一楼坐着的多是些贩夫走卒,为能掀轿衣争相竞价。他们都明白,这前菜还能捡漏,后边的正菜,千万个轮不到他们头上。

        吵嚷之中,却有一人静静坐着,怀中抱一柄枪,仿佛楼内喧哗半分吵不到他耳中。

        在这纸醉金迷的环境中,他静得格格不入,亦俊得格格不入。宦娘将目光锁在他身上,直觉他不怀好意,却又不便在此时前去套话。

        常有江湖人光顾百花楼,从前闹出过几次人命,亏得宦娘与官府有私下里的交情,才能次次安然过关。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今日是百花楼一年一度的大日子,马虎不得。

        尤其江湖之人穿着并不讲究,而这位爷衣着尽显富贵。怕不是什么简单的江湖人!

        于是宦娘吩咐看门护院的打手仔细着,莫叫他掀起什么乱子。

        热场的前菜最终叫价五十两纹银,较之往年翻了好几番,惊得宦娘不由打量起这位赢得掀轿衣资格的恩客。

        只见一位面容阴鸷的持刀的老人,没有言语。放下银子,一刀刀割了绳索。任由瑶台落下。

        老人手脚粗鲁,一下抓住瑶台中的佳人。向宦娘使了个眼色。

        宦娘心领神会,连忙在前带路。

        被老人圈住的佳人瑟瑟发抖,哭的梨花带雨。

        角落里,怀抱枪的男子手捧一纸画像,眼珠在老人与画像中来回转动。眉宇之间竟有满意之色。

        于是在热闹声中,将一柄长枪拍在桌上。

        这一拍动静不小,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注视过去。

        “我这柄枪,杀过一百零九个人,一百零九条人命,买你一夜。”

        一脚踩上座椅,神色轻浮,盯着赵灵。

        宦娘眉头微锁,示意楼内打手做好准备,若他动手搅局,那些高价请来的好手定会叫他尝些苦头。

        看客姑娘们窃窃私语,有些年长的姑娘更是等着看笑话。

        一片絮语调笑声中,宦娘蓦然轻笑开口:“这位爷说笑,死人的命不值钱,活人命才值钱。”

        付了银子的老人心觉有趣,哑然失笑。

        男子神色不满,立刻倒转矛头,横枪指向老人:“小娘儿们不懂,你这使刀的也不懂吗!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觉得你的命比较值钱,那刚好,我就用你的命来换小娘儿们这一夜。”言语挑衅。

        二人身旁的看客姑娘惊慌失措,纷纷退开,以免遭到殃及。

        宦娘示意打手们上前处理。

        不料枪光一闪,打手们还无动作,老人所持佩刀已然坠落,男子却仍站立着。

        “你的命确实值钱!”男子话音落地,持刀老人亦随之倒地。

        只在刹那间,那人便已丧命。

        二楼看客中亦有江湖人,见状不由低声惊叹:“好快的枪!”

        浓重的血腥气随着鲜血晕开在百花楼楼内弥漫。打手们自忖不是持枪男子的对手,皆停住脚步。

        “杀……杀人了!”

        后知后觉的人们慌乱起来,已顾不得什么出阁宴,争相夺门离去。

        宦娘更是通知小厮报了衙门。

        男子不紧不慢,将枪拍在桌上,从怀里掏出画像,提起老人的佩刀,连着画像插入老人的胸膛。

        环顾下四周,提枪就准备离去。

        却有人堵在门前,温声笑语:“我来迟了,不知今夜花落谁家?”

        来人是名白衣公子,身后跟着数名随从。随从们两两结伴,抬着木箱步入百花楼内。待那些随从们将木箱放下,箱子落地的闷声提醒着众人,这箱子十分沉重。

        两人注视后,白衣公子踩着积血悠然落座,手中折扇轻敲桌面,又道:“赵灵姑娘出阁之喜,有人为姑娘积几分艳红,甚是喜庆。”

        “此时名花无主,公子若想折花归去,还有机会。”宦娘笑迎上前,打手们识得眼色,立刻将尸身抬走,又有丫鬟捧来纱绸铺在地上,暂且遮住血迹。

        白衣公子合扇一指,正向持枪男子的方位,温声笑问:“这位兄台出价几何?”

        “这……这位公子尚未出价。”宦娘眉眼堆笑。

        “错。”白衣公子又道,“他已出价五百两。”

        “从何说起?”宦娘不解,周遭人亦不解。

        二楼感叹快枪的那名江湖人,在片刻疑惑之后,恍然惊觉白衣公子言下之意。

        最近江湖,有一人一枪,专杀官府的悬赏通缉画像上的人。

        无人知晓其姓名,无人知晓其面容。

        能够公之于众的,就是这人杀完人后,总会将通缉画像留在现场。

        恐怕那老人,就是被官府通缉悬赏的罪犯,这样一条人命,五百两银子也不是不可能。

        “这位兄台枪下,一条人命五百两。”白衣公子略显失落道,“如此美人,五百两着实委屈了。不如这样,我这里新制了一面鼓,愿以一千两为酬,请赵灵姑娘鼓上一舞,如何?”

        如此叫价引得满室哗然,死人的恐惧瞬间被金银冲散,众人目光纷纷看向红衣佳人。

        “一千两买一支舞,好大的手笔。”嬴历旁听许久,这才开口。

        白衣公子笑道:“我亦愿出一千两,买兄台手中的枪。”

        “一千两想买我的枪,恐怕不行。”嬴历仍抱着枪,未看白衣公子一眼。

        二人对话时,周遭不由自主静下,无一人敢插话

        ——除了宦娘。

        “一千两买不来一柄枪,但买我闺女一支舞绰绰有余。”宦娘面无惧色,盈盈笑语,“公子稍候,待灵儿去换上舞衣。”

        几名壮汉得到宦娘首肯,围住赵灵,赵灵被胁迫,哭泣着隐入室内更衣。

        白衣公子抬扇示意,便有随从将鼓抬入百花楼内,停放在厅中央。

        鼓面并非光滑的皮革,细细查看,便可发现鼓面上有着些微凸起的纹路,与点点未干的殷红水彩相映。

        白衣公子身旁随从们纷纷启开木箱,一共四口箱子,箱中皆是整整齐齐码着的银元宝。满楼烛火照着银元宝,亮光闪烁,几乎要伤到众人的眼睛。

        唯有嬴历一人,对那四箱银钱不理不睬。

        “公子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宦娘瞧着满箱银元宝,笑得合不拢嘴。

        赵灵此时亦换好舞衣现身,一袭水红舞衣及身,更衬她娇媚之姿。白衣公子目光却飘向她裙摆半掩的绣鞋上,微微笑道:“裸足。”

        赵灵神色犹豫,宦娘却板下脸来,使劲朝赵灵使眼色。赵灵无奈,欲要当众褪下鞋袜。

        也许是见不得佳人被羞辱,也许是怜悯之心作祟,嬴历鬼使神差的将枪投出,只见枪扎在台柱上。神色淡漠道“不用脱!”

        宦娘当即就要吆喝打手,敢得罪我的金主爸爸!

        白衣公子只是摆摆手,示意听嬴历的。

        赵灵向嬴历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不知为何,嬴历没来由的心虚,躲开了她的眼神。赵灵见此,以为他是嫌弃自己轻浮,神色落寞。由丫鬟搀扶着登上鼓面。

        楼内管弦就绪,只需一个手势,便可齐齐奏鸣。

        赢历这才抬头,与鼓上站立的赵灵目光相接。

        这个男人,像杆枪。

        赵灵与他目光相接时,脑海中没由来地冒出这个想法。然而乐师们没有给这一眼太多时间,乐声响起,无数个日夜苦练出的记忆令她不假思索地随之起舞。

        雪足点上鼓面,蘸染到尚未干涸的殷红水彩,舞步一动便将水彩铺开,鼓面之上,立时红花绽放,生机勃勃。

        鼓点和乐,擂人心府。

        一曲毕,她定住身形。

        初登鼓面时,与嬴历相视一眼,令她忽视了脚下触感。此时曲终定身,脚下的软滑细腻之感分外清晰,不似寻常皮鼓。疑窦在心,却不露声色,她施施然行礼谢场,赢得满堂喝彩。

        “好。”白衣公子击掌赞叹,“原不知这鼓该拟何名。今日赵灵姑娘一舞,玉足点花,一如春深,人皮在面,一如衣衫,这鼓就叫灵皮鼓罢。”

        “鼓面贴人皮,你是蒯鬼。”嬴历握枪的手略紧了紧,“一千两买鼓上一舞,这人皮鼓,恐怕要再加一千两,买她的勇气。”

        赵灵与其他人都听得明白。

        熟悉的厌恶感自脚底升起。

        青楼妓馆从不是会怜香惜玉、尊老爱幼之地,没人会顾念谁还年幼,当多照拂。在她刚半人高时,就已被推去给那些荒唐客们,只要不破身、不伤皮相,如何亵玩,任凭客意。

        起初她惊恐愤怒,连连踢开攀上前来的男人,却被捉住脚踝,撕去裙衫,迎来更加猛烈地扑袭。她的蹬踏抗拒仿佛在与人调情逗乐。后来,她学会轻轻抬脚,点在那些满脑荒淫的行尸走肉心口,一如此刻,踩在人皮之上。

        令人作呕。

        却只能含笑以对。

        蒯鬼没有否认,亦没有回绝,只是好奇地说:“她起舞之时又不知是人皮,何谈勇气?”

        嬴历回答:“她现在知道了,仍泰然站着,这就是勇气。”

        楼上隐于隔间的江湖人,苦思冥想,终究未能找出与蒯鬼相关的消息。但人皮贴鼓,却令他们想到近段时日江湖中的几桩怪事。临近的几座城池中,皆出现过年轻貌美女子惨死凶案,那些女子无一例外,都被剥去胸口肌肤。

        倘若蒯鬼与这些女子惨死凶案有关,便由不得他在此风光。

        突然百花楼外,十几个捕快冲了进来。白衣公子的仆从们见此也都拔刀而出,神色戒备。宦娘神色尴尬,没想到这官府来的这么不凑巧。

        见官府插手,蒯鬼皱眉,并不看那些官府走狗,起身走至嬴历身边。指着那四箱银子,对宦娘说“那四箱银子,我替这位兄台买下这位佳人。”不待宦娘开口喊老板大气。

        蒯鬼俯身贴在嬴历耳旁,轻声说道“我杀她,你保她,如何?”

        嬴历握紧手中长枪,并未开口。

        蒯鬼又是说道“你应该会保她吧,行侠仗义的世子殿下!”不待嬴历开口,蒯鬼又说道“你肯定会保她,我拭目以待!”

        说罢,出楼离去。

        在场众人只听见一句,“这些人,当我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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