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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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宁展开书信,是薛止仁写来的,言语恳切,多为感谢之词。是言父子二人已经顺利在丰州上任,多亏岑宁提前告知了暴/乱之事,虽仍惊险万分,但索性未伤及性命。
漆黑的长尾鸢带着一声清啸冲入云霄,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仿若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
玲珑观第一层算姻缘,第二层定丧葬,第三层本是空荡荡的,此刻却陆续摆上了简单的家具,一块古朴方正的字匾挂在了木楼一侧,笔触苍劲上书四字,春山医馆。
有人路过不由感叹一句,这玲珑观小小一楼,倒是将生老病死的生意都做全了。
祝春山出诊刚回来,岑宁已经在堂中等候多时了。
“春山先生。”岑宁上前打了招呼,将带来的贺礼放到了一旁,“你总算回来了。”
二人上楼,祝春山将门窗打开,又烧起了小火煮茶,将满屋的苦药香冲淡了些,他一边忙碌一边道,“化雪天冷,城外的驻兵中有许多士兵感染了风寒,我方才安排了医馆的人送药过去。”
刺骨凉风穿堂而过,岑宁添了几块柴放进炭盆,若有所思。
直到她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茶盏,被烫得下意识缩手,才回过神来想起今日的来意,“阿杵的哑疾能治好吗?”
“定了几服药,若是能见起色,配合大量练习,简单发音倒也不是不可能。”祝春山迟疑了一会儿,“总归是个长久的事情。”
岑宁点点头,“那日后就要麻烦春山先生了。”
“和我客气什么。”祝春山摆摆手,冬日暖阳斜照在阁楼上,透出薄薄的剪影,“若不是你,或许我此生都不会重拾医术。”
岑宁摇摇头,双手捧着茶盏,氤氲水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她笃定道:“不会的,无论有没有我,你都会从医。”
祝春山一愣,无奈的笑道:“你总这样。”
岑宁垂眸,静静地盯着茶水中沉浮起落的几片茶叶。
“其实我父亲一直不许我从医,他觉得我母亲早早离世,便是日夜对着生死病痛,忧思太重了。”祝春山的声音亦如春风和煦,不急不缓。
“其实我是不太信命的,虽然我无法解释你梦境里的故事为何会一一灵验。可我们终究也是会伤会痛,有思有想的人,而非你梦境中一段冰冷的故事。”
阳光投在祝春山浅褐色的眼眸中,他的脸上浮出一丝羞赧的笑意,“在凉州,我染上疫疾时,我也曾后悔过,害怕过。我担心如果父亲见到我面目全非的尸首时该多伤心。”他微微一顿,又笑道,“不对,若是我未能控制住水疫,连尸首都运不回内京,或许我的父亲到现在还在等着我回家。”
“可你说,在你梦中我要广济世人,娶妻生子。我当时便想,若我就这样放弃了,那多可惜啊。我几乎没有睡觉,试了成百个方子分给全城人喝。”
“但是每一天都有人死在我的眼前。”
“他们前一日还将我视为希望,转日便浑身溃烂,连话都说不出。而活着的人,还要安慰我,说没事已经尽力了。”
“再然后,我们都麻木了。”
祝春山垂着眼眸,良久,又苦笑道:“你当初告诉我,我将从医的时候,怎么不一同告诉我,这条路这么难走的。”
柴火哔卜一声轻微的炸响,带起微红闪烁的火星。
我们终究是会伤痛伤心的人,而非一段冰凉的故事。
岑宁心念起伏几欲开口,话至嘴边却只余了无力的三个字,“对不起。”
祝春山听言稍愣,朗朗笑声打破了压抑,“你还当真了。”
他从药架上取下一漆黑三掌宽的紫檀木匣。
“我先前偶得一西域医书,其上记载重明香使用过量有毒,只不过因其价格昂贵,未见中毒案例。”祝春山手掌按住盖子,迟迟不肯挪开,“其实许多事情,预先知晓也无甚作用,又何必呢。”
“这大约是最后一次了。”岑宁抬起头,轻轻抬手,似乎想触摸斜照进房中的暖阳,又终停在了咫尺之处,“祝家商行可有走江南的商路?”
祝春山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江南向来是重商之地。”
岑宁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上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小院的模样,一旁仔细标注了尺寸,大小,“可否托先生,帮忙物色一下像这样的小院。”
祝春山早知道了她有离京的念头,却未想这样快。
“那小侯爷……”
“只有我一个人。”岑宁打断道。
方纵游有世袭,有爵位,他出生便在皇家,亦有自己需权衡守护之事。
“你不是画地为牢之人,一定有你非做不可的理由。”祝春山的目光从重明香移到岑宁脸上,问道,“什么时候?”
岑宁轻轻吸一口气,倏而侧头望去,天光大盛,车水马龙,一顶熟悉的轿子穿街而过。
她迟疑了会儿,含糊道:“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过段时间吧。”
城外,六千精兵与五千普桑国随从安静对峙,气氛和谐又诡异。
段将离结束完日常操练后回营帐休息,帐内未点灯,但他敏锐的察觉到还有旁人。可终究慢了一步,下一秒,一柄银光闪烁的短刀已经横在他脖颈之上。
而他看清这刀光的瞬间,紧绷的身子反倒是放松了下来,段将离小声道:“岑姑娘,做坏事要换把武器才行哦。”
噌的一声,营帐角落点起一盏烛灯,明明灭灭照亮着两人的侧脸。
岑宁却并未将小桃红从他颈上挪开,而是缓缓道:“把衣服脱了。”
“……”段将离噌的一下脸红到耳根,愣在原地半晌不动。
当岑宁的手伸到他前襟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一时间帐内气氛十分诡异,所幸岑宁的目光在段将离脱下棉甲后再未停留在他的身上。
显然,比起他的人,岑宁对这件老旧的衣服更感兴趣。
“旧的?”
段将离点点头,“我爹的。”
岑宁将衣服拎起,又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下,不多久又丢回给了段将离,段将离一脸莫名,只得乖乖将衣服穿好。
“你不想报仇?”这句话明明是问句,说得却如同在陈述一件事实一般。
段将离穿衣的手一顿,微微抬眸,仿佛此刻才发觉这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短刀,所散发出的寒意。
“我……”
帐中虽无杀气,但气氛依然凝滞,岑宁定定瞧着他,“段老将军之死,既不是谋反,也没有什么藏宝图。我不懂的是,当初小侯爷都已经朝这个方向查了,为什么段家宁可死,也不多说半个字?”
段将离指节收紧,将衣襟攥紧仿佛想透过衣裳抓住曾经穿着它的人,良久,他竟轻笑了一声,回道:“辩解什么,藏宝图是假,抗旨是真。”
“你也发现了,皇帝打着慈爱恤民的口号避战,实则不过是国库空虚。”
岑宁沉默不语,心中猜想被验证后反倒是生出一种无奈来。泗水关军马瘦弱,抗寒军资单薄,以至于连这化雪的冬季都许多人感染了风寒,段将离身上这件多年前的旧棉甲,都比今年新发的棉甲厚重许多。
城内灯火笙箫连接成片,偶有腾空乍起的烟花照亮了苍穹之下,带着淡淡硝火气息传到了军营。
段将离仍是少年模样,他眼中噙着泪水,死死压低着声线,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喊道:“巨临城根本就没有败!是他们不要了!”
喊出这一句话后,段将离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角泛红压抑着哭了出来,又重复道,“是他们不要巨临城了。”
“巨临城,四方城,莫边城,整整三万百姓,他们与普桑通商多年,后代中混上了异族的血液,就不算是我朝子民了吗?”段江离低低问道,但岑宁却无法回答。
“边地干旱,朝廷每年都要拨付大量银两救济。那一年,我们没有等到军饷军资只等到了一封圣旨。”
“军中禁酒,但那一天父亲喝了许多酒。”段将离停顿了一会儿,声音却渐渐平静下来,“我倒是希望他醉了,他性格一直要强,他却那么清醒地亲手将他段家枪上的红缨取下,说以后再也不带了。”
段将离直着脊背,颤栗着仿佛随时要倒下,却又倔强着不肯借力,“后来我偷偷去看了皇上派来的圣旨,上面写着,斩城中异血,征其物资以充军饷,集三城之财以充国库。”
“城中居民,普桑百姓十之二三,混血者十之五六,其余人哪怕是汉族,也多有普桑亲友。”段将离轻轻笑了一声,“斩城中异血……”
“我父亲抗旨撤兵,亲手将三城赠与了普桑国。”段将离轻轻道,“到头来,却还要背负上叛国的骂名,就连巨临城的百姓也痛骂我爹名将老矣,安能护国。”
“哈哈哈哈哈,好笑吗?”段将离抬眸问道,烛光明灭不定,在这个少年的侧脸上映出深深的阴影,“那些百姓只知道巨临城败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要家破人亡,他们还有命去骂我爹,是因为我爹替他们去死了!”
“可更好笑的是,我不能报仇。”段将离的笑声比凉风更加凌冽,我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傻傻的活着,“我爹他不惜性命去保护下的百姓,他一辈子效忠的君王。”
“难道我要为他报仇,杀光他们吗?”
段将离说完这句话终于力竭一般,慢慢坐下。
但他问得又如此认真,仿佛只要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就会拿起长/枪,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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