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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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上的迎春花开得正好,春意却没有驱散去年冬日的凉。
不知是谁午时折了一支桃木等花开,从这头瞧过去,桃树秃了一丛。
这个时节黄昏来这玩的都是些闲来无事,有精气神的年轻官家弟子。往日,宋尚也常带司逾来。
和司家嫡子庶子堆起来能坐满整个黄鹤楼不同,昭安王宋家这辈就宋尚一个孩子。
谁也没想到就是皇子公主都要迁就照顾的宋世子独独和司家的庶女玩得好。若非宋世子,没人会认识司四小姐,就是司侍郎怕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死了亲娘的女儿。
他们的初见在十年前。
元宵灯会,宋尚因为白日里的功课没做完被宋王爷拘在家里不让出门。
但宋尚是何许人也,就算当时不过五岁,也抵不过大小不受一点委屈,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宋世子威逼利诱伙同自己的小厮一同溜出了王府。
元宵佳节,街头那是人山人海,好玩的宋尚一个不留神就和小厮走散。精致的男童,最受人贩子喜欢。
没一会他就被人贩子盯上了,就算宋尚再激灵,也抵不过浸了迷魂散的麻布一捂。
宋尚再醒来时,被关在了个笼子里。一旁是个看着比他还小的小姑娘,她脸色苍白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怎么,一个劲的啜泣。
宋尚这个年纪又是众星捧月的男孩,怎么懂得怜香惜玉,他有些凶道:“哭,哭,哭,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
或许是他有些凶,真把小姑娘震慑到了,小姑娘哭了好久,停不住抽噎,但好歹是止住了眼泪。
宋尚见小姑娘乖巧,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概是患难之交,他也没和小姑娘见外,甚至有些笨拙地给她擦了擦眼泪:“你别哭,我是昭安王府的世子。过一会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我叫宋尚,你叫什么名字?”
宋尚这给一棒槌又加一块糖起了效果,小姑娘顺从地回答他:“我叫司逾。”
“司逾。”宋尚看着司逾,司逾虽然有些瘦小,但以他自认为的见过那么多美人的经验,断定了司逾长大后必然好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听话弱势的司逾激起了宋尚的保护欲。他从怀里摸出了块糖果:“吃吧,别哭了。”
那是他最后一块糖果,家里头对他的零食管控严格,司逾唯唯诺诺地接过,在宋尚依依不舍地目光下含住了糖。
“好吃吗?”
司逾点了点头,这是她第一回吃到糖果,原来是这样的甜。
宋尚捂住胸口,当然甜,他一天只能吃一颗啊。
宋尚问道:“你怎么被抓来的?”
司逾回答起来有些磕绊,今晚灯会,司家大门开着,照顾她的侍女想要出来玩。就把她带出了司府。
司逾是个不受宠的庶女,侍女自然没把她当回事,没一会,就把她给忘了。
被遗忘了的司逾蹲在街边,等着侍女找回来。没想到,没等到侍女,等来了人贩子。
宋尚一听,瞪大了双眼,什么欺上瞒下的恶仆:“你放心,等出去了我一定给你做主。”
司逾第一次听到有人愿意给自己做主,他还给她糖吃,忍不住靠近了宋尚几分。
“你是不是冷啊?”笼子很小,司逾轻微地动作宋尚就能感觉到,他牵住司逾的手,“你别怕。”
其实宋尚自己也怕得很,到底是个五岁的小孩,被人贩子关进了笼子里怎么会不怕。只是他觉得这会在司逾面前不能怯场。
宋尚和司逾靠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等再醒的时候,天亮了。房间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贼眉鼠眼的男人。
他像审阅货物似的看了看他们两人,满意地笑了。
宋尚挡在了司逾面前,沉着脸:“若是想活命,趁早把我们送回去。否则我父王不会放过你!”
“哟,还父王,你当自己是谁。”男人呸了一口,乐滋滋地出了门。这两个货长得值好几个钱。
宋世子走丢了,甚至出动了锦衣卫来找人。锦衣卫办事,很快就挖出了人贩子的老巢。
笼子被打开,他们也获救了。
宋尚被昭安王接了回去,司逾远远看见他被王妃抱在怀里,众人拥簇。
而她,被锦衣卫送回了司府。司府一切如常,好像没人知晓也没人在意她走丢了。
宋尚给的糖,没有在她嘴里留下一点甜味。
宋尚被关了禁闭,若非他乱跑怎么会被人贩子抓。
他禁闭一结束,第一件事就是来了司府。昭安王这几年水涨船高,司严不过是个侍郎,一听宋世子来了,自然是扫榻相迎。
“不知世子来王府是为了什么?”
“找人。”宋尚负手站在司严面前,他对司严没什么好脸色,这些天他让小厮打听了不少司府的事。司严啊,这就是司逾那管不住裤腰带的爹。
年纪尚小的宋尚不知道什么是管不住裤腰带,但他知道绝对不是个好词,若是司严是个好人怎么会让司逾被侍女忘在街上。
“您找谁?”
“司逾。”
司严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没想起司逾是谁,他们家有这么个人吗?好在一旁管家附耳在他身边提了个醒。
“哦,快快去请四小姐过来。”
司逾被带了过来,她见到了宋尚,有些吃惊,她从没想过宋尚真的来了:“宋尚。”
司严冷着脸呵斥道:“没规没矩,宋世子的名讳你也随意叫。还不快给世子行礼。”
司逾被这训斥,吓得一哆嗦,有些颤抖地给宋尚行了个礼,声音比原先更小了:“见过世子。”
宋尚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司严道:“有你这么和自己女儿说话的吗?”
宋尚走了过去,拉住司逾的手:“以后司逾就是本世子罩着的人了。”
司逾惊讶地张着嘴,宋尚从怀里摸出了他今日份的糖,顺势塞进了她嘴里。
好甜……他真的来给自己做主了啊。
宋尚拉着司逾出了堂厅,也没管司严黑着脸。
男孩的脚步很快,司逾小跑才能跟上。
到了院子里,司逾才拉住宋尚,她捂着胸口喘着气:“宋尚,你怎么来了?”
宋尚有些别扭:“我不能来吗?”
司逾弯着眼睛笑得好看:“没有,你来我很高兴。”
宋尚这才满意:“就是。你怎么脸色还是这样苍白?”
话音刚落,司逾捂着胸口浑身开始颤抖。
宋尚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了?”
司逾颤抖着声音:“没,没事,过会就好了。”
“文乐,”宋尚有些无措地喊着小厮,文乐快步过来,“文乐,司逾这是怎么了?”
文乐忙去派人找了大夫。
司逾是早产儿,出生带病,这心疾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还好发现得早,慢慢养总会有所缓解。
什么发现得早,打娘胎里的病,五岁了才发现算早吗?
司严再三保证一定好好给司逾养病,并给司逾重新安排侍女,宋尚这才愿意回家。
“我明天再来看你。”宋尚对着床上的司逾说道。
司逾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等宋尚走了,司严问道:“你怎么认识了世子?”
司逾没有回答。
司严第一回正眼看这个怯弱的女儿,或许她会是维系与昭安王府的纽带,对她也宽容了许多,没有恼她不回答:“好好养病。”说完就离开了。
自从宋尚走丢后,宋王爷就在宋尚身边安插了暗卫。他那一举一动都被通报回了王府。
宋尚与皇子公主都玩不到一处,怎么就关注起了司府的庶女了。用晚膳时,宋王妃问起来宋尚。
宋尚对母妃向来有问必答,不遮不掩。
一听宋尚的话,王妃也觉得司严不是东西,对司逾也有些心疼,但更多的是对自己儿子的善良的赞许:“你做得很好。”
在王妃的支持下,宋尚对司逾的关照更多了。
因为宋尚的关系,作为庶女的司逾甚至有机会进了宫学。
寒来暑往,父母疼爱,悉心教导的宋尚,长成了个热情真诚的少年。
纵使从小一同长大,又是多年好友,司逾见到他仍然会不由自惭形愧。
这么些年,司逾不是没有试过改变自己怯弱的性子,但她的自卑就像是她的心疾一样,刻在了骨子里。
即使这些年因为宋尚想方设法的投喂,她的心疾好了许多,但天生的病,再好也无法根治。
在司逾眼里宋尚太好了。他热烈得像天边的太阳,而她从身份到性格到所有都是地上的淤泥。
在对待司逾上,宋尚一点点笨拙地学着怎样对她好。男孩的天性是粗心,在发现自己的不知轻重会弄伤司逾后,他也学着细致体贴。
宋尚不会嫌弃她体弱,常常带着她去玩。
这样好的宋尚,一无所有的司逾怎么能不喜欢。喜欢到为他拼上性命。
昭安王这些年办了不少案子,得罪了不少人。借着元宵灯会人多,刺客对宋尚下了手。
宋尚和司逾是在元宵认识的,这么多年,元宵节他们总会凑到一块。
那把匕首来得太快,暗卫来不及出手,司逾想也没想就挡在了宋尚身前。
宋尚抱着司逾,捂住她的伤口,没有顾及自己身上沾了血迹。
周遭的人躲的躲,跑得跑,刺客和暗卫扭打在一块。
“司逾,你别睡啊。”宋尚无助地看着司逾,“我带你回王府。”
太医会诊,好歹是救下了司逾的命。但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伤让沉疴旧病犹如山倒,压垮了司逾。
宋尚总来看她,即使她不愿见着他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的虚弱,即使她狠心拒绝他的靠近,他还是来了。
起初,司逾还有精神上妆,抹个腮红,涂个口脂,气色就能好一些。
再后来,她起不了床了,仍然会用最好的状态迎接宋尚。
她不忍心见他难过啊,十五岁的少年,应该年少不知愁才对。
入冬后,她的病更重了。久病成医,就算大夫不说,她也知道,多半是药石无医了。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央求旁人,只求别告诉宋尚她的命不久了。
但宋尚怎么会不知道。
司逾就像一朵花,在他面前一点一点枯萎,凋零,他怎么挽留也留不住。
他知道司逾不愿意他难过,来时总是带着笑,假装自己不知道她病得有多重,他总爱说:“等你明年病好了……”
等你明年病好了,我们就去城郊采桃子。
等你明年病好了,我们就去向阳山看日落。
等你明年病好了,我们就去太湖泛舟。
等你明年病好了,错过的我们把上元中元下元的灯会都补上。
司逾也会笑着答应:“好啊。”
等你病好,明年,我们每一个对司逾来说都那样奢侈,又那样美好。
今日下了学后,少年特意跑到郊外,采来了一支桃枝,只因她昨日说了梦话,记起了前年他送来的桃花。
司逾今天精神好了许多,她甚至起了身。
司逾看着树枝,笑弯了眼,她说:“宋尚,你带我去城郊好不好?我好久没出过门了?”
宋尚背过身子,将眼眶里的泪水憋了回去。他笑着转身:“好呀。”
春日不见夕阳,傍晚的雾气就要凝成霜。司逾穿得厚重,宋尚不放心地将自己身上的大氅也给她披上。
他抱着她下了马车,在她执意要求下,他只好放下她。
少年带着些歉意:“今天天气不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来好不好?”
司逾嗯了一声,带着些雀跃:“那边的迎春花开得真好。”
她牵起他的手,温暖的掌心到底是暖不了她的手。她想,就任性这一次吧。
宋尚反握住她,谁也没提她的体温有些过低,语气轻松,亦如往常:“我们去看看。”
迎春花在小溪的那侧,宋尚松开了司逾的手,自告奋勇要去为他的姑娘摘一朵火红的迎春花。
司逾站在溪着侧,看着少年的背影,苍白的唇微微上扬,那一下她好像不再记得心脏传来的绞痛。
宋尚握着花,回头看司逾,少年笑得张扬又纯粹,好似在与司逾炫耀自己的功勋。
但眼底的笑意随着她的倒下,顷刻崩塌。
花,落了一地。
谁也不知道,落了一地的到底是不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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