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决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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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怀邈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一手搭在肚子上,一手枕在脑袋下面。两点了,他也不愿意合眼。
这真是需要记住的一天。拥有挨床就着技能的季怀邈,睡不着了。
季怀邈脑子里有好多声音,许多人在说话。他心头是乱的,理不清思绪。
职业习惯和性格使然,季怀邈不允许自己陷入混乱。如果实在想不明白,他一般会选择请教别人或者先放放。但今天,他一直不愿意睡觉,就是要想个答案出来。
“兄弟。”
这个事实被阮林说出来,季怀邈很难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有不愿意面对,也有心事被点明的忐忑,更多的…
季怀邈掀开被子,双手撑在地上,开始做俯卧撑。等到额前的汗滴到木质地板上时,季怀邈闭上眼睛,又倏地睁开。
他想,更多的,是他不甘心。
季怀邈站起来,拉开窗帘,看着天。夜里起了风,天空无云,看来明天津连港机场要大风起降了。
秋风吹不来谁的想念,也吹不走谁的纠结。
季怀邈叹了口气。他想起了自己那对不知道教给了他什么的父母。
很长的时间里,季怀邈不愿意想感情的问题,别人对他示好,他就装不知道或者拒绝。久而久之,大家都说季怀邈高冷地不得了。
季怀邈是对婚恋没有信心,因为他不知道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是什么样的。虽然身边朋友不乏拥有亲密恋情的,季怀邈会祝福他们,可他不相信自己能够拥有,长久的拥有。
有时候,季怀邈甚至会极端地想,也许他就不要结婚了,他怕自己会像父母那样,耽误别人再互相耽误。父母的错误如果需要有个人承担,那就让他来吧。
也有时候,季怀邈又想,他一定不要像父母那样,他爱谁,一定要爱一辈子。
就在这样的反复拉扯里,到了现在,季怀邈一直觉得自己早熟又幼稚。他能做好许多事,却又处理不好感情的事。
以至于今天,如此的慌乱。
季怀邈躺回床上,侧过身,蜷在了一起。
他在想阮林。想他刚回来的时候,明知道自己故意冷淡,阮林还是为他忙前忙后。想阮林乐乐呵呵叫他“哥”,想他趴在自己背上说想听自己说话,想他努力的生活着。
可阮林右耳失聪了,季怀邈不知道,阮林被不讲理房客欺负的时候自己又在哪里?这些年,阮林还遇到过什么事情,季怀邈又知道多少呢?
季怀邈的整张脸,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他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要求阮林回应自己的感情?也许“兄弟”,已经是阮林能给他最大的让步了。
另一边的阮林,回了家就睡着了,但他醒得很早。远处不知谁家养的大公鸡刚开始叫,阮林就醒过来了。
他迷瞪了一会儿,才捋明白昨天发生的事。
季怀邈背着他回家,走得很慢。不过这个慢,是阮林觉得的,是他意识里希望季怀邈能多在他身边待一段时间。
阮林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厕所,点开热水器,烧水洗澡。
夜里外面是冷的,这风刮的实在是大,阮林可不愿意感冒发烧,他赶紧又回到了被窝里。
以前,季怀邈再出现之前,阮林是没想过这样一个假设的,那就是如果这些年,季怀邈一直在他身边会怎么样?
也许他上下学的时候,可以和季怀邈一起走。也许他耳聋的时候,可以告诉季怀邈,季怀邈会想办法查资料,告诉他不要害怕,也不要去做那些没用的治疗。也许在他被同学嘲弄的时候,季怀邈会像小时候那样,和他一起打个架。
也或许,季怀邈一直在他身边,他就不会在16岁的那个夜晚,被一个男人猥`亵,以至于这么多年都在别人靠近时想要躲开。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个假设罢了。这个假设,甚至不能给阮林一个安慰。
季怀邈回到蓝天街,阮林是高兴的。
阮林心里就是有种盲目的自信,认定了他俩还会回到童年那样,是最好的小伙伴。
谁不贪恋别人给的温暖呢?阮林并不是例外。
季怀邈还是他的大哥哥。阮林不管季怀邈怎么想,这回,他是一定要抓住他,不能再放手。
可一天一天过着,有什么情愫,悄咪咪地生了根发了芽。它破土而出的时候,阮林都吓了一跳。
但这情愫,毕竟还是个小芽芽,小到阮林只敢用指头轻轻碰一下,便快速走开。因为阮林不敢想太久远之后的事情,因为他不知道生命中会不会再发生意外。他不知道自己养的这株小苗苗长大之后会怎么样。
洗了个澡,阮林舒服了不少,他又睡着了。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他觉得四下安静,翻了个身,阮争先和龚爷爷说话的声音响起来了。
原来不是太阳还没出来,不是大家还没起,是他压着左耳了。
下一秒,阮林“呀”了一声,因为他看到季怀邈正坐在他的床边。
季怀邈偏开头,躲过了阮林看向他的目光。
早晨起来之后,季怀邈喝了杯蜂蜜水,出去跑了半小时步,回家碰见了阮争先。
打完招呼,阮争先说阮林还没起床,看来昨晚喝到位了。季怀邈听了之后,还是不太放心,回家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就到阮林家了。
床上的阮林睡得真香,可能是自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无声环境,睡得格外没有负担。
阮林的右胳膊耷拉在被子上面,季怀邈给他塞回被子里,没两分钟,阮林右伸了出来。
季怀邈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抬手,把阮林的右手,握在了手里。
阮林小时候就瘦,长大也没见长什么肉,他听姥姥说,阮爷爷没少为这事发愁,说这孩子,怎么喂都不长肉,看着跟豆芽菜似的。
阮林的手指和他的身材一样,也是细长的,没什么肉。季怀邈指腹擦过阮林的手背,阮林动了下,没撒开手,反倒勾住了季怀邈的手指。
季怀邈嘴角扬了扬,就这么坐着,直直地看着阮林。
于是阮林醒过来的时候,对上季怀邈的眼睛,很是惊讶,又发现自己正拽着人家的手呢,立刻傻眼了,心口噗通噗通打起了鼓。
阮林撒开手,季怀邈搓了搓手心,笑笑说:“醒了?我来看看你,还难受吗?”
阮林撑着床,坐了起来,他甩了甩头,想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季怀邈看他面色红润,眼睛和平常一样亮亮的,知道他没事了,就说:“你没事就好,那我走了。”
说着,季怀邈站了起来。阮林的头,顺着季怀邈的动作就抬了起来,他往前扑了下,双手抓住季怀邈的手腕,急吼吼地问他:“你吃早饭了吗?”
“还没有。”季怀邈低头看了看阮林的手。
阮林撒开手,低下头,跟自言自语似的说:“天凉了,咱俩去喝羊汤吧。”
阮林带着季怀邈绕了两条街,走进了一家卖羊肉汤的小店。
坐定之后,阮林看了眼季怀邈,跟老板说:“一碗羊肉汤,一碗羊杂汤,两个鸡蛋饼。”
这会儿已经过了早高峰吃饭点,老板很快就端过来两个大碗一个盘子。
季怀邈看了眼阮林的羊杂汤,皱了皱眉头。这表情落在阮林眼里很是有趣,阮林笑起来说:“哥,我跟你说,这家店的特色就是羊杂,你不吃,真是错过了好多人间美味。”
季怀邈的喉结滚动,然后摆摆手,说:“你吃吧,好吃你多吃点,没事,我付钱,愿意喝再给你点一碗。”
阮林摇头:“这份量,我能把这一碗喝完就不错了。”
“难怪阮爷爷老担心你不长肉呢,还是吃太少了。”季怀邈咬了口鸡蛋饼,这饼没少放油,所以格外香。
阮林无奈地看着他:“哥,不是我饭量小,我这就是正常人的饭量,是你吃得多好吧,从小就吃得多。”
季怀邈也笑,这话他认,以前姥姥就经常说他小舅已经够能吃了,没想到季怀邈更胜一筹,要不是家里条件比以前好多了,这真是要被吃穷了。
“你怎么光吃不长肉呢?”阮林歪着脑袋问季怀邈。
季怀邈喝了口羊汤,一口就暖到胃里去了,他顺着热腾腾的白烟看向阮林,说:“只要条件允许,我基本每天都会锻炼,能消耗掉。”
阮林点点头:“你可真自律。”
季怀邈又笑笑说:“其实身上也有肉。”
“看不出来啊。”阮林放下鸡蛋饼,他有些吃不下了。
季怀邈微微低头,冲着碗说:“哪天脱了给你看。”
阮林懵了,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岔了,瞬间他的脸就红了起来,他抬手搓着自己的耳垂。可又转念一想,两个大男人,有啥不能看的呢。
但阮林还是决定换个话题,他揉了揉肚子,说:“我不行了,我吃不下这饼了。”
季怀邈伸过筷子,把阮林吃剩下的半张鸡蛋饼夹到自己盘子里,说:“没事,我吃,不浪费。”
“我哥真是牛。”阮林感叹道。
季怀邈虽然吃的多,但是吃相是斯文的。阮林一勺一勺喝着汤,顺道瞟着季怀邈一口一口把他的鸡蛋饼吃进嘴里。
不知怎么地,阮林的脸跟着一点点红了起来,比刚才听到季怀邈说要脱光了给他看还觉得不好意思。
阮林拍了拍脑门,心里大念: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阮林满脸通红的样子,都落在了季怀邈眼里,他一边擦嘴,一边笑起来,在阮林看过来时,又立刻收起了笑容。
忙叨叨的,就到了阮争先和阮林定下的出去旅游的时间了。
林育敏和阮浩跟着也挺高兴,爷孙俩收拾行李的时候,他俩一直在旁边问这个要不要带,那个要不要拿。
阮争先说:“哎呀,不用不用,现在在外面买东西都很方便的。”
“哎,爸,这不是怕在景区买东西贵嘛。”阮浩说。
“瞧不起谁呢。”阮争先蹲在地上塞保温壶,抬起头看他儿子,“这趟出门,阮老板把经费全包了,是吧阮老板?”
阮林哈哈大笑:“对对对,吃好喝好伺候好我们阮争先先生。”
林育敏从柜子里翻了件毛衣,塞到阮林的行李箱里,说:“你那卫衣都不是全棉的,穿着不暖和,把毛衣带上。”
阮林想说云南没那么冷,但看林育敏蹲在那里帮他理东西,他又把到嘴边的话,咽到了肚里。
阮家祖孙俩要出去玩的事,季怀邈当然知道,确切地说,蓝天街片区的老街坊们,都已经传开了。
季怀邈的姥姥姥爷还在家感叹了好一会儿。
姥姥说:“还是人家争先身体好啊,这个岁数了,还能出去玩。”
姥爷说:“多大啊,我们不都差不多大,六十多老吗?小邈,你说老吗?”
姥爷问话时,季怀邈正坐在客厅上网,公司的手机app出了问题,他只能用电脑看飞行计划。
“不老,不老。”季怀邈应道。
“就是嘛。”姥爷点点头,“等小邈有空,也带我们出去玩。”
姥姥说:“哟,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嫉妒人家有孙子带着出去玩呐。”
季怀邈扭头,看向姥爷,说:“姥爷,你说,想去哪儿,我带你飞。”
姥爷哼哼两声,说:“带我飞?把我飞过去,扔在空空荡荡的机场。我可不去。”
“你看看你,小邈说带你出去,你又不想去了,啥人。再说了,现在小邈基本上天天回家,你每天都有孙子看,不比这街上那些成年不着家的孙子强?知足吧。”姥姥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把姥爷直说得没脾气了。
“小邈,别理他。”姥姥站起身,摸了块巧克力就要吃。
“哎,姥姥。”季怀邈拉了下她,“这都晚上了,别吃了。”
姥姥当然知道该少吃这些零食,但她就是忍不住,嘟囔着把巧克力扔到桌子上,回卧室看电视去了。
季怀邈笑了笑,心想,这人啊,还真是越活越像小孩子。街坊们说阮家的小扣子是个活宝,季怀邈觉得自家这两个老人,也是活宝。
原来,他拥有三个活宝。那他可真幸福。
看明白飞行计划后,季怀邈又把手机拿出来,回了几条寻祁瑶给他发来的消息之后,他点开和阮林的对话框,把阮林的机票信息一对照,发现还真巧了,爷俩飞昆明的航班,是他执飞。
季怀邈想了想,没告诉阮林。阮林问了好几回季怀邈飞不飞他那班,季怀邈说这个他真说不准,得等排班表。不过现在他也没打算告诉阮林,一来是怕孩子激动,二来是万一后面更改了他的飞行计划,孩子又失望。
季怀邈笑笑,想起了小时候有年过年,阮浩和林育敏回来,说要带阮林去市里的儿童公园玩,但后面因为什么原因,又没去成,阮林气得不行,拉着季怀邈絮叨了半个多小时。
那时候,季怀邈就是叉着腰听着,后来阮林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季怀邈听得有点烦,又觉得光说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就去小卖部给阮林买了一包上好佳,这才把阮林的注意力转移走。
这些记忆深处的事情,季怀邈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或者真的藏在了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不再翻出来。现在看,他确实把它们藏了起来,但是盛放记忆的屋子的钥匙,可能就捏在阮林手里吧。
周四一大早,阮林和阮争先背起背包,阮林拉着行李箱,激动地出发了。
叶爷爷、齐奶奶还有龚爷爷和其他几个老人,站在巷口送他们。见这阵仗,阮林哭笑不得。
林育敏和阮浩从卤味店里走过来,也笑了起来。
拿着大箱子,就不好挤公交车了,阮林站在马路边,伸手拦着出租车。
林育敏把阮林的领子翻平,跟他说:“好好玩,注意安全,别怕花钱,钱不够了跟妈妈说。”
阮林眯着眼睛笑起来说:“够,妈,你放心吧。”
齐奶奶拍了拍阮林的手说:“你小邈哥哥去上班了,坐飞机有什么事就找他。”
阮林应着齐奶奶,心里想,坐飞机能有什么事,而且季怀邈在开飞机,也没办法接电话呀。
到了机场,办好托运、安检完,阮林和阮争先走到登机口。依着阮争先的习惯,他们到的这个点,乘客已经来了大半。
季怀邈做完绕机检查登上飞机。今天他的搭班机长他还挺熟,姓吴,以前公司组织团建,他俩还一个屋住过。
吴机长签完油单说:“今天满载了,看来又到了去云南旅游的好时候。哎,我上回去,还是谈恋爱那会儿呢。”
季怀邈看着平板上的航路图,笑笑说:“哎,我也是好久没去了,毕业之后,就没咋好好出去玩了。”
吴机长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说:“哎,咱们这个职业啊,苦就只有自己知道。”
“苦中作乐吧。”季怀邈说。
吴机长眯着眼睛看着候机楼,然后说:“你们看那玻璃里面那对爷俩,趴那好一会儿了。嗯,小孩儿看着岁数不大,爷爷领着看飞机呢吧。”
季怀邈和后座的观察员都顺着看了过去,看清楚之后,季怀邈笑了笑,然后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吴机长看他的反应,问道:“咋的,认识?”
季怀邈点头,吴机长开玩笑道:“你爷爷?”
“不是,他爷爷。”季怀邈一边收手机一边说,又指了指玻璃那边。
吴机长没停,又转头问观察员:“你爷爷?”
观察员和季怀邈都笑了起来,吴机长眼睛一亮,拍了下季怀邈:“哦!是你大爷!”
“哎,差辈儿了。”季怀邈抿了抿嘴唇,“得,算我爷爷吧。”
“这是空客320-200。”阮争先指着面前他们即将乘坐的飞机说。
“哦,季怀邈就开这个机型的。”阮林应道。
阮林被爷爷拖着站在那晒了会太阳看了会飞机,就听着广播排队登机,走到廊桥尽头,阮林向飞机驾驶舱看过去。
他知道左边做的是机长,季怀邈上班的时候坐右边。于是他探出头,想看看能不能看见右座。
但是很遗憾,他只看到了一个侧脸和一个后脑勺。
不过阮林觉得那个后脑勺,看着还挺眼熟的。
飞机没延误,在津连港的海风里起飞了。
说实话阮林不是很喜欢坐飞机,因为飞机一旦发动,噪声会让他听不清其他的声音。
这不等飞机平飞之后,空姐下来发吃的,阮林还得让阮争先大声复述一遍空姐的话,直把他们前后左右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吃完饭,航程还没过半,从津连港飞昆明的距离着实有些远。
阮林想着闭上眼睛睡个觉吧,但阮林被阮争先用胳膊肘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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