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7条件反射

笃笃。

        “进来。”

        随着吱呀一声，木门外橘红色的晚霞撒进了傍晚的办公室。丁达尔效应的光瀑落在木桌上，为桌子边那台形态奇怪的仪器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光。

        低着头走进办公室的少年没有抬头，可余光还是被那东西锃亮的金属外壳闪了一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帝姬正在文件上批示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那刷刷的声音，将办公室外不远处那傍晚时分打饭排队的喧嚣衬得有些遥远。

        帝姬没有抬头理会他的意思，于是温斯基安静地低着头站在一旁——奴隶的影子不应该落在主人以及其他贵族身上，这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从鞭子下学到的东西。

        即使是奴隶也一样有优劣之分，而能够为主人创造更多财富的奴隶往往可以获得主人的赏赐——例如成为为主人挥动鞭子，监督和教育其他更为劣等奴隶的“管理者”。

        主人通常会更看重这些奴隶，将他们树立为农场中的榜样。而比起其他奴隶，这些农奴通常会得到体面的食宿条件。

        ……所以如果那个时候奴更加卖力干活，姐姐和妈妈是不是就能活下来呢？

        幼年时眼巴巴望着管事农奴手中的黑面包，并因此获得了一顿痛揍的记忆，让温斯基有些分神。

        无疑此时因为帝姬殿下的仁慈和恩赐而吃到没有一点糠和沙子，甚至连杂粮都不掺的白面包和米饭，对于几天前的温斯基都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如果之前自己就能够获得主人的看重，是不是姐姐也就不会被送给血族了呢？

        这样的想法在划过心头带来刹那的酸楚之后，立即将温斯基自己吓得一个激灵——即使是管事农奴而言，又怎么能与主人讨价还价？更何况……

        更何况奴还是一个违抗主人的逃奴，还因此为这么仁慈的帝姬殿下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甚至……甚至还因为奴，殿下又一次被人和奴放在一起议论！

        白日里的经历让温斯基如芒在背——尽管此刻他并不知道这个词。

        帝姬殿下在众人的早餐接近尾声时，向矿场和纺织厂的工人们简短地介绍了晨会时已经和木匠们说过的“流水线”与“标准化”的含义，以及同样是在晨会时所说“某工友提出的”工作分组不合理之处。

        自然，也顺便就“验血技术的发明者”事件辟了个谣——尽管工人们并不知道，浓眉大眼的帝姬殿下所谓的辟谣也一样是在扯淡。

        脸不红心不跳那种。

        这些消息自然在工人们之间引起一片哗然，而与方才一边想着还没吃的早餐，一边好奇地讨论这两个新奇概念的木匠们不同，被分配了纺织和制作被服工作的女工们，很明显对后半截内容更加感兴趣。

        “诶诶，你们说是谁这么多事，去给帝姬殿下提意见的？”

        借着众人的惊诧，星缇纱顺势将时间留给工人们自行讨论。于是一个不久前新剪了齐耳短发的姑娘凑到其他人之间，气声里透露着快要溢出来的惊奇。

        “不知道啊，不过应该不是咱们这里的吧？咱们这几天不都在赶制棉服棉被吗？傍晚还要上课，也没看见有谁离岗啊？”

        另一个姑娘说着，原本是急于撇清这无理之人与自己的关系，却又特意在最后用上了“离岗”这个从帝姬殿下刚才的讲话中学来的新词。说完之后还偷偷无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离岗，简单又明了，这样的词汇，光是读出来好像都已经成了文化人一样。

        “我也觉得，再说了分组怎么样也没影响到咱们，现在看着有可能要重新分组的也就是男人们那边的泥瓦匠和木匠——咱们这应该没人这么多事儿吧？”

        一个妇人将溜出来的几绺头发别回包头发的方形帕子里，接着继续说道。

        “不过我看这人是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仗着帝姬殿下好说话逞自己的能！人可是帝姬殿下！是大圣女的血脉！拿着个玻璃管，就能把丢了半条命那俩姑娘小子救回来的人！倒还要一个臭要饭的来教怎么管工人了？我看啊，咱们女人是没这么多能来逞的。倒是那些男人，怕不是见了帝姬当日里对那个叫温斯基的小子这么照顾，紧接着又亲自和泥瓦匠讨论那什么图纸，一个个就觉得自己上赶着能给殿下看上了似的！多大脸呢！”

        “对了对了，说到这个，你们那天看到殿下桌子上那个怪模怪样的铁架子了吗？我那天好容易挤进去，看到殿下就是把取了的血滴在一个薄薄的玻璃片上，然后放在那个架子上，再对着架子最上面看——那是什么东西啊？”

        “那天殿下不是说了吗？是用来看血液也没有结在一起的！就是起个放大镜的作用——你知道放大镜吧？”

        “听说过没见过，所以我才问的啊——我一直都在到处问，结果谁也没说清楚。我知道上放大用的，但是为啥这样能放大？我看那个玻璃片上的血也就那么几滴没变多啊？”

        “你这蠢婆娘，放大又不是把东西本身放大，只不过是看着好像变大了而已。要不然——要不然直接把血变出来不就行了，为啥还要借这么多？”

        “我知道啊，可为什么看着变多了？”

        女孩依旧刨根究底——“血液变多”的猜想显然是对所谓放大镜原理不明白导致的无厘头联想，她自己想也知道没这种可能。但如果不是这样，又这么解释看到的图像变大了呢？

        放大镜这样的玻璃制品并不是平民能够轻易消费得起的，而且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庭很明显没什么机会用到这种贵族老学究需要的东西。

        触及认知边界的部分，时常会被人们下意识地忽略过去，形成“因为a所以b”这种前后没什么逻辑联系的认知——如果让此刻她们口中那博学多才又平易近人、爱民如子又诚实宽容的帝姬殿下星缇纱来总结，这就是经验主义形成的重要原因。

        而很明显，对于一个平民，或者说连饭都吃不上的流民而言，思考这么多有的没的不能填饱肚子的问题，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

        很巧，现在这些工人们确实吃的挺饱的。

        “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啊？要不你自己去问帝姬殿下？”那个姑娘刚说完，却又忽然话锋一转，“诶不对，要我说，咱们这确实有一个人看着像是帝姬殿下说的那个？”

        话音未落，众女工的视线已经随着这姑娘的意有所指，齐刷刷看向了不远处正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温斯基。

        “这小子不发烧了？”

        “你别说，这小子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诶呦，看见了吗？咱们看他他还低头！八成是心虚了！”

        “他还真以为帝姬殿下是看上他了？不会吧！没人告诉他殿下救另外俩人的事吗？”

        “说不定他还真不知道——之前他发烧殿下可是亲自给他喂的药呢。”

        “得了吧，人家得是觉得自己引起了殿下注意，想抓紧时间表现自己呢！殿下好说话就想顺着杆子往上爬谋个前程罢了吧——难不成还真想吃天鹅肉呢？要真是那样岂不是失心疯了？”

        “可为啥殿下要大张旗鼓把他的话拿出来给咱们所有人讨论呢？”

        “难道……”

        人们面面相觑，可很快刚才那个刨根究底的姑娘率先摇了摇头：“别乱想！你们以为之前那些嚼舌殿下没听见吗？她可是听一遍故事就能救人的人！咱们这些心思能躲得过她的眼睛？要是想惩处这些，殿下早就做了！可她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殿下根本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殿下可是帝姬！对我们的问题，殿下也都那么耐心地回答。甚至，她能为了咱们这些平民亲自不眠不休地工作救人！那小子之前把殿下的话当耳旁风喝生水，还死鸭子嘴硬，殿下都没说什么。现在她更不可能会为了这么个事，把提建议的人单独拎出来给所有人开涮！”

        是啊，殿下怎么可能是这么小气的人呢？

        被这姑娘点醒的工人们互相看了看，彼此脸上又一次不约而同地，漫上了当日意识到彼此用自己的心胸和见识去估量殿下，甚至传播殿下与这小子的“绯色新闻”是多么可笑又过分的时候，那种赧然和局促。

        圣女降世的殿下，又怎么会和平民一样小肚鸡肠呢？即使是被传播那样冒犯的绯闻都没有生气的殿下，又怎么会和平民一般见识，在所有人面前拿一个不过是想抓住机会往上爬的工人开涮呢？

        经历了接连数日一连串几乎可以称得上“奇遇”事情之后的人们，早已将星缇纱放在了近乎圣女的位置上。信任、崇拜与尊敬甚至是神化，让他们根本不认为这位对平民工人以“工友”相称的帝姬，会做出这样小肚鸡肠的事情。

        什么？你说平常他们能见到的地主和贵族小姐要被人这样编排早生气了？

        ——可殿下是那一般的小姐可比的吗！

        尽管我们想不出帝姬殿下会怎么做，但殿下一定是很厉害很完美的就对了！

        于是无中生友以提出此事想要借此鼓励众人多多提意见的帝姬殿下星缇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又得到了众人一大波发自内心的赞誉。

        殿下，真是宽容又温柔的人啊！

        有这样的帝姬殿下在，咱们老百姓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过的！

        众人这样的想法，在星缇纱说出“请各位工友就这个意见在今天内抓紧时间进行讨论，最迟明天中午我们开大会进行总结并最终提出决定方案”之后达到了高峰。

        而这些被验证了内心对圣女期望的工人们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刚才被他们当成了议论焦点的低着头的少年，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帝姬殿下……

        “想什么呢？”

        “帝、帝姬殿下！”

        冗长思绪经过脑海，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被帝姬殿下清越的声音猛然拉回现实，立马刹住思绪的温斯基立刻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

        于是他因此没有看见帝姬殿下脸上的表情。

        ——问你在想什么，你喊我干啥？

        你在想我吗难道？

        壳子还是小屁孩里子却早已有了二十三四岁的星缇纱看着这少年，后者低着头站在她侧前方，时刻观察着西沉夕阳投下光影准备调整位置的样子，让刚要说话的星缇纱张了张嘴，却一瞬间没有说出来。

        ……这是条件反射了吧。

        星沙同志说过，后天形成的条件反射是需要外界反复刺激才会形成的。那这样从心底将自己当成了肮脏物品的反射，又是何种形式的“反复刺激”所形成的呢？

        星缇纱是知道答案的。

        “是萝丝让你过来找我的？”

        开口的片刻，气息与心跳已经归于平稳。

        “回帝姬殿下，是劳罗拉小姐。”

        少年低着头，如同一只温顺的绵羊。

        “好吧，那估计是她那边学生太多忙不过来了。”星缇纱一摊手，“愣在那干什么？今天你和梨安娜两个可是得学完女工们这两天所有的课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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