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约定

愈是临近归期，就愈是有忙不完的琐事，府中上上下下都是早晚忙碌，李丞安和卫姌更是身先士卒，亲自经手统筹安排的要务。归途人员冗杂，加上三皇子一党已然出手，必不会善罢甘休，那么回程人员的审核便是首要任务，此事按理说应是卫姌这个管事女官的职责，却不知何故被李丞安揽了去。而另一边，卫姌却反而忙着和范礼崔二一起整顿兵马梳理路线。从表面上看，二人做的事情像是掉了个个儿，实际上却是最合适的安排。

        卫姌身边皇后的眼线众多，虽只是些宫婢，她还是不好明面上亲自动手清理。李丞安就没有这份顾虑，皇后与他水深火热已久，他一早就对卫姌身边那些个小特务甚为不爽，刚好趁着这次排查，一次除个干净。而卫姌则对蓝氏党羽更为知根知底，她将沿路所有官府写于名册，查其底细，标出重点，以免归途遭遇意外伏击，折损兵马。

        至于一路的安保护航，范礼这边也是严阵以待，严整军姿。只是今日休沐，又听说二皇子乘的马车轴承出了些问题，便挽起袖子亲自做起了修理工。此时正值盛夏，日头正毒，来了不到半刻便挥汗如雨。不过好在他一向身体强健，换做崔二，怕是要中暑。刚站起身撑直双腿，便看到卫女官抱着一大堆茶壶药罐向这里走来，四目相对，他却不知眼睛该看向哪里。

        [卫、卫女官，日头这么大，何须你亲自做这些粗活？]

        范礼好心问道，却又觉得自己多事。他知晓卫女官心意，人家亲自做什么，又与他何干？

        [没事，这都是些要紧物件，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卫姌丝毫没有介意，只是一贯的淡漠。可不知为什么，范礼总感觉她待自己比旁人亲近些。即使只有一点点。看着卫姌细致地摆放着那些瓶瓶罐罐，还一一打开来细细检查，他也知晓这些怕是极重要的丹药，便也埋头做事，再无多言。

        直到把活儿都做完了，才发觉卫姌不知何时起早已等在一边。烈日灼心，卫姌的面庞却更显血色，许是因为平日里面色苍白的缘故，夏日的炎热反而让身体有了暖意。范礼看着那张素净的面庞出了神，许久才发觉面前多出了一张手帕，而握着手帕的，是一双冰肌玉骨的纤纤玉手。范礼本觉得不妥，细看后才发现这是一张素面不带图案的丝巾，干干净净，怎么也不会惹人闲话。

        真是细腻妥帖的心思。

        范礼如是想道，便不好意思地接下了。

        [上次的事，是我该多谢范大人处理周到。致谢有些晚了，范大人莫要见怪。]

        卫姌主动行了一礼。她是真心实意地感谢，范礼却受宠若惊。

        [哪里，是我该谢谢姑娘。救了我们这些兄弟们。]

        范礼一面擦着汗，一面向卫姌鞠着躬。手帕上有好闻的荷花香，应是做荷花酥是用这个擦过手吧。范礼意识到自己竟有此遐想，不禁暗自红了耳根。

        其实他明白，她只是为了救她的意中人，才顺便给自己记了一功。可即便如此，该感谢的他不会假作不知。那日若无卫姌，二皇子应是无法生还的。

        卫姌见他如此客气，心中便又多了几分信任。两人相识虽浅，却都在紧要关头，足见人品高低。

        这位范小大人，真是不逊于其父的君子。

        卫姌心中赞赏，眼神里也多了些柔和，更是让范礼心里小鹿乱撞。

        [大人若不嫌弃，便进些我亲手熬的莲子羹吧。]

        这般说着，卫姌端出了搁在一旁的冰镇银耳莲子羹，范礼这才发觉她竟一开始就是寻着自己二来的，心中便更生暖意，即使是在夏天，也让人心中舒爽。

        [好、好的！]

        刚刚冰镇好的莲子羹清甜诱人，再加上冰糖的丝丝甜意，简直就是祛暑凉方。范礼将整碗的羹汤一饮而尽，觉得身体和头脑都轻快了许多，面颊上的红晕也将将散去。

        他坐在阴凉处的花坛边上，看着富丽堂皇的马车，又看看形影瘦削的卫姌，许久不能释怀。最后，他还是开口问道：

        [卫女官，可有想过回京之后的事？]

        范礼将空碗放下，定定地望向卫姌的双眸，眼底是涌动的暗流。他知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多言，可今日难得二人单独叙话，他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劝上一劝。

        卫姌倒也坦荡：

        [回到京都，尘归尘土归土，回宫领罚，任杀任刮，毫无怨言。]

        说是这么说，其实她心中是不想活着回京的。蓝氏的手段终究还是太毒辣。既然总是一死，又何必折磨自个儿？

        范礼倒也平静，这应该是意料之中，可真正听到她如此说，还是让人心绪难平。

        [不知卫女官以为，相比于三皇子，二皇子为人如何？]

        [范大人此言何意？]

        [卫女官应当清楚。

        蝼蚁尚且求生，你又何故放弃自己？]

        这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范礼此人，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自打北堂靖刺杀案结案之后，鉴于感激之情，他便一直对卫姌之事格外留心。本想着寻到机会投桃报李，却没想到察觉到她这般强烈的求死之心。看着面前不过二八年华的姣姣容颜，他实在是于心不忍。

        [我只觉得，以卫女官的才能，其实可以令觅贤主。]

        范礼语气笃定而沉稳。这是他思虑已久的答案，也是他能为卫姌谋划的，仅有的脱身之法。这一切的细致妥帖让卫姌惊讶，只得感激地注视着范礼，却不知怎样回答。

        她没想到范礼竟敏锐如斯，如此天资聪慧却只用于正途，则更显的他君子本色。要知道她这一生都在血雨腥风中飘摇，人人都各有城府，楚容如此，李丞安亦如此。只有范礼，干净得像一块璞玉，皎洁温润，难能可贵。可她该说的还是要开口：

        [背主之奴，范大人以为是何下场？]

        卫姌明白，这世间毕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而范礼作为京都的官家子弟，怕也是再清楚不过。又何故说起这些让人燃起无端的希望？

        [你不一样。]

        范礼几乎是脱口而出。或许是因为他心里从未将卫姌当做奴，又或许是……

        [以你的武功智计，只要你想活，便不是绝无可能。]

        虽未深交，但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范大人谬赞，卫姌愧不敢当。]

        卫姌习惯了被当成工具使唤，忽然被人这认真地去认可，其实她是有些羞于承受的。不过还好今日日头毒辣，晒红了脸也是正常。

        没等她缓过劲儿来，他又开口：

        [这是我心里话。]

        他还是这样耿直，一点不拖泥带水。

        [范礼言尽于此，希望卫姑娘好生考虑。]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那属于武将的高大身姿即使未着铠甲也英武健硕，站在午后的烈日下，生出的影子刚好将卫姌的身影包裹其中，凉丝丝的，十分令人舒坦。卫姌莫名有些喜欢这种感觉，她觉得这道阴影就好像是范礼这个人，令人觉得踏实而安全。

        [等等。]

        她叫住他。

        [卫姌可否多问一句，范大人何故劝我这些？]

        原因其实她大概晓得，只是还是好奇，究竟为何？

        [没什么，就是希望你能活下来。]

        范礼回过身来，憨厚一笑。黝黑的面庞十分硬朗，还带着些许羞涩。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卫姌倒是忍不住笑了。

        说来命运也是奇怪，要说是从前，卫姌根本不相信真的有人会为了别人着想，可她现在相信。

        因为李丞安的坦白，也因为范礼的单纯。卫姌觉得鄞州是个好地方，虽然天儿热了些，人心似乎也是热的。她抬头对上刺眼的阳光，心头却无端闪过蓝宇的脸。

        那是她无时无刻都不敢忘记的黑暗，蓝氏巨大的阴谋就像是时刻悬在头顶的蜘蛛网，他们目光阴鸷，却又稳稳地盘踞着，吞噬着。卫姌多年浸/淫其中，那庞大的势力无疑是她心底无法摆脱的阴影，让她想要逃离，却又不敢逃离。

        可真的就毫无办法吗？

        这是卫姌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脱身之法，比起忐忑，她的心情更像是跃跃欲试。如果有这种可能，何故不放手一试？

        [试着活下来吧。]

        她默默与自己约定道。

        炎炎夏日并无一丝凉意，卫姌并不觉得热，她觉得这个温度刚刚好，她需要这样的火热去坚定自己的决心。仿佛被这烈日灼烧着，她的悲观也会就此融化。

        卫姌双拳紧握，这般想期待着。却不想竟摇摇欲坠，一头倒在地上。

        没错——

        她中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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