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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陀图伽(Ⅰ)


因为陀图伽是一座地下城。

        ——一座自落成以来从未被攻陷过的地下城。

        在陀图伽往上是看不到天光的,低下头却能看到难得一见的地火。

        贴着墙壁生长的菌类发出梦幻般的荧光,大量的孢子悬浮在空中,一闪一闪,照亮这座由坚硬的岩石所包裹的城市。

        地下城进出只有唯一的关口,检查非常严格。但陀图伽人不关心进出货物的种类、数量、品质,也不收税。他们只禁止任何气味刺激的物质进入陀图伽。

        灰扑扑的石莺脚上栓着细细的链子,停在城门守卫的胳膊上,用它们灵敏的嗅觉检查着每一件进入陀图伽的行李。

        轻装简从的旅行者轻松地过了关。沿着主干道一边走,一边啧啧称奇。

        在地下建设出这样一座恢弘的城市,陀图伽人的建造实力当然不容小觑。

        但在他看来,这样的伟业未必如传言中所说——得到天启后的岩石在一夕之间主动包住了整座城市;而更有可能是陀图伽的先民施展某种秘术、掏空了某块巨大的地下岩石的内芯,然后搬了进去。

        从未陷落的历史赋予了陀图伽极大的安全感,同时也让流经陀图伽的时间减缓了流速。在这里,你可以看到陀图伽人穿着十年前的花裙子,用着百年前的餐具,甚至住在上一纪元风格装修的家里。

        它们像沉积物一样一层又一层地堆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等待某个有缘人重新发现,再把它们带回阳光灿烂的地表。

        对于考古学者来说,陀图伽是一棵在文明背面孤独记录的树,是一头扎进琥珀里却还未完全断气的龟。

        它应该沉默,迟缓,成为某种“不变”的象征。

        但伊泽尔不太习惯这种黏稠的晦暗。

        晦暗覆盖着不见天光的陀图伽,仿佛某种静止的水体,其下却潜藏着难以察觉的暗涌。

        艾乐芙忽然咳了几声。

        “觉得冷吗,艾尔?”

        黑猫摇头:“有些呛人。”

        “嘘——”伊泽尔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别叫巡逻队听见,他们要吓坏了。”

        “城里不许用明火,也禁止各种辛香料,哪来的呛人的东西?”他也挺着鼻子用力嗅了嗅,“我还是什么都闻不到。”

        不过伊泽尔也明白,黑猫所描述的感觉未必都来自单纯的物质层面。但他按照常用的象征换算了一下她的形容,一时半会竟然没找出什么对应会如此刺激。

        就像旅行指南里写的那样,陀图伽人的生活很简单。

        地下城没有种植农业,食物主要来源于采集野生菌类,以及面包树的果实与汁液,由居住在外城的移民们负责。

        伊泽尔叫了一份本地风味的食物。说老实话,味道并不差。只是日日都如此,天知道陀图伽人怎么忍下来的。

        出于进出方便,伊泽尔选了一家距离城门最近的旅店落脚。这里差不多是在陀图伽外城的最外围,住在这儿的除了移民就是为数不多的往来陀图伽的商旅。

        老板把露天餐厅安排在顶楼。从这里往下看,单从设计上来说,陀图伽并没有什么亮点。

        统一建造的房屋长着一模一样的门脸,再由城市以成本价公开出售给市民,仅仅靠住户在外墙上的装饰区分彼此。

        再向里走,整座城市就像环环相套的同心圆。处处都是毫无变化的风景。据说是当年建城的先民不愿意让财富离间了后人,所以才做下了这样的设计。即使此后陀图伽几经扩建,也不改初衷。

        艾乐芙的咳嗽似乎更严重了,一进房间就恹恹地趴着。所以这顿陀图伽风味的午餐只有伊泽尔独自享用。

        秉持着浪费可耻的精神,他捏着鼻子,喝光了杯子里的面包树汁液。

        看不见太阳的地底,陀图伽人想出了利用地火的计时方法。

        正午是一天之中地火最旺盛的时候,熊熊烈火几乎要把地表烧穿,从地底向外渗出幽幽的蓝色焰光。而等到幽蓝的火潮退去,地表逐渐恢复灰黄的本色,也就昭示着夜幕已经降临。

        伊泽尔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地火的变化,不时还在羊皮卷上写画。

        直到街角传来一阵欢快的锣鼓声。爱凑热闹的旅行者伸头往外望去,意外地发现主角好像有点眼熟。

        伊泽尔记得自己在进城时,对面的出城通道发生了一点拥堵。一支商队的老板和两个伙计正急促地说着什么。当时他没细听,现在看来,那两个伙计竟是办了移民,在陀图伽定居下来了。这么想来,那时商队老板应该是在劝说他们一起离开吧。

        只是不知道这陀图伽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人来了一趟就舍不得再离开。

        想到就去做,伊泽尔干脆地下楼混进前来恭喜乔迁的人群中。两个伙计被众人簇拥着,正说起自己移民的原因。

        “我们商队条件太差了!老板总想着低买高卖,在相邻的城市间倒手还嫌赚得不够,偏要去横穿四月荒原——”

        听众里不乏走南闯北的行商,听到之后倒抽了一口冷气:“四月荒原的狼群可是出了名的。你们胆子未免太大!”

        个高的伙计呸了一声:“谁说不是呢?”

        他蹲下身,卷起同伴的裤管,露出的小腿肚上直接瘪了一块肉。

        “各位看看,这种日子谁爱过谁过,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命过!”

        其他人纷纷附和起来。

        这个说他曾是被洪水从田地上冲走的农民;那个说他以前做助理的时候一天二十四伺候老板差点猝死;住他们隔壁的一户邻居更有意思,分别是同一场战争中的难民与士兵;还有个被哥哥卖掉的女孩子半路逃婚跑到了这里。

        有人见伊泽尔一直不说话,便碰了碰他的胳膊,问他怎么来的?

        伊泽尔微笑:“我只是个过路的旅行者。”

        “哎呀,听着就不是个稳定的营生。”

        “我读过一些旅行指南,挺有意思的。你也写吗?”

        “我不……”伊泽尔试图插话。

        “那些危险情节是亲身经历吗?真的有受伤吗?”

        “结婚了没有?没有——那女朋友呢……”

        他们七嘴八舌地指导着伊泽尔过去的人生,力图让他结束这种危险的漂泊生活。最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要论安全,世上哪里也比不过我们陀图伽。如果伊泽尔要写下一篇新物语,肯定找不到比陀图伽更值得传颂的城市。

        旅行者狼狈地溜回来时,看见旅店老板也站在门口,望着街角不无羡慕地说:“是两个年轻人啊。时间也合适,刚好能赶上过两天的甄选,运气好的话能直接进内城。”

        “内城跟外城差别很大吗?”伊泽尔好奇地掏出了笔。

        “您这样非市民的外人是不能进内城的。我年纪大了通不过甄选也不行。”老板叹了口气,“听说内城的居民都住在统一分配的房子里,每天只需要完成上面安排的工作就能得到相应的报酬,既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分贫富贵贱。无所不能的金钱在那里都失去了作用。是全陀图伽最幸福的地方。”

        “这样的幸福一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获得吧。”

        “当然!”老板一脸严肃,“所以才有神圣的甄选!”他的目光落在伊泽尔手里的笔与卷轴上,“您既然说自己是个采风人,难道不正是因此慕名而来的吗?”

        伊泽尔点头,心想他说得倒没错,陀图伽这种无趣的城市,连物语都少得可怜,在旅行者之间流传的来自陀图伽的物语有、且只有一个。

        “内城居民之所以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是因为终其一生他们将只做一件关乎陀图伽命运的工作……”

        一长串急促的呛咳声从楼上传来,伊泽尔听着脸色一变,急冲冲地冲上楼去。只一顿饭的功夫,艾乐芙的咳症竟然加重了。

        跟上来的老板也摸不着头脑:“我们店里不点明火,也不用香料。还有什么能刺激到小猫?”

        幼猫巴掌大的身体陷在松软的旧围巾里,纯黑的毛尖在萤石顶灯的光照下近乎透明。每咳一声浑身就抽一下,看着格外可怜。

        古怪的是,她的精神却算不上差。那对听见开门声看过来的红眼睛,还是像剔透的宝石一样闪亮。

        陀图伽人从不畜牧,不要说专门看猫的宠物医生,就连通用的兽医都找不出一个。急得团团转的老板把店里为数不多的员工都喊过来集体问诊,凭着大家移民前天南海北的经验,勉强拼凑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病因。

        可能是旅途劳顿,也可能是不太适应陀图伽的气候,又或许是对地下城的孢子过敏。归根到底都怪旅行者——他们一致把矛头对准伊泽尔——怎么能带着这么小的猫猫颠沛流离呢?

        伊泽尔木着一张脸把他们打发走,回来看见艾乐芙窝在枕头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半透明的爪尖。长时间的呛咳毕竟消耗了她大量的体力,她控制爪子的动作因为乏力有些迟缓。

        “这是疲劳?”

        伊泽尔把手重新塞回被子里:“这不是疲劳。这是生病。”

        “在恩奇姆,你说是疲劳。在陀图伽,你说是生病。一样难受。真奇怪。”

        “人会疲劳,也会生病,猫也一样,没什么奇怪的。多休息,很快就会不难受了。我保证。”

        “好吧。”黑猫耷拉着眼皮,重新缩回围巾里躺好。

        但夜里艾乐芙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她整夜整夜地咳着,伊泽尔怀疑整条街上都能听见她浑浊的呛咳。

        “不行,这里空气不适合你。我们天亮就走。”

        听不下去的伊泽尔翻身起床,开始收拾行李。

        “……两天后是甄选日。”

        伊泽尔手下一顿。

        “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你现在在难受!”

        他坐回床上,想起他们此行在荒原里转了近一个月,好不容易才找到陀图伽的入口,有些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艾乐芙晃了晃脑袋,认真地看着他:“已经难受了,不能白白难受。”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只斤斤计较的小猫咪。”

        伊泽尔笑着去刮猫鼻子,心里却苦恼地想着要怎样才能让艾乐芙感觉舒服一些。

        他把收拾了一半的行李重新摊开,终于从里面翻出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包进去的折扇,靠着床头,一只手顺着艾乐芙的后背,一只手轻轻打起扇子。

        徐徐清风送出。

        “还觉得呛吗?有好点吗?”

        黑猫闭着眼睛,低低“喵”了一声,微微转了一下头,抵着旅行者温暖的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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