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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路过破庙时忽而想起房顶上还晾着肉干,也不知有没有被野猫黑枭叼走。

还真给猜着了,房顶上空空如也。

拾得也没着急下去,躺在房顶上,望着天空不知某处,眼睛里皆是迷惘。

以前,曾想寻一处安宁。

现今,心里有些发空。

拾得想:或许再年长几岁就好了。

太阳渐渐落下树梢,就这样又耗过一日。

没怎么动,也不觉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到了后半夜寒风掠过方才觉得饥寒果真是不分家。

拾得不喜欢委屈自己的肚子,活着,首先须得填饱肚子才行。

这林子里什么都没有,唯独野狗不缺。自然成了现成的食材。点上火,不一会就自己送上门来。

说真的,开膛破肚后有那么点膈应。但当肉香渐渐散发出来,也就全化作口水了。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本就是正则。

焦香的肉上撒上细盐,顿时滋味鲜活,让人食欲大开。

这盐是从馄饨摊顺来的,顺了不少。

怀里的银票面额太大,拿出来恐怕会有麻烦。

吃饱了,从房梁上拿下个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打了个饱嗝,舒了口气,依靠着原本供奉神像的石台,惬意的眯着眼。

等歇够了,围着破庙转了两圈,最终目光落在刚才自己躺过的地方,眼睛亮了亮。石台是用青石砖堆砌,石砖长约一尺,宽有六寸。将最下面一层左侧第一块砖抽出来,银票叠好塞进去,而后又将砖码好。

篝火燃得正旺,偶尔‘噼啪’响一下而后炸出花火,火苗则猛地蹿跃更高。

一阵烟熏火燎,破庙变得更破了。以前是四面透风,如今可直接仰望星空。

这夜倒是很暖和。

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过路人攀谈着说是靖北军要来了。

靖北军分五路从南向北沿途勘察驻防军事。

估摸着东西南都有可能遇见熟人。

身为靖北军第一个逃兵,着实让拾得小小火了一把。还有多事者作了副画像,虽然画的不怎么样,活像只小鬼。但因着事迹和那灵魂画像着实让全军记住了这个可耻之徒。

当然,这些拾得都不知道。

拾得只记着入营第一天‘斩立决’的军法。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按照靖北军的行军风格一定连乡镇村间都不会放过。要不然也不会分作五路。这样地毯式大检阅,真真儿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蛇虫鼠蚁心里骂娘。

拾得想或许该去山里做几天野人,等他们过去再出来。

抬眼望去就有山,似是山群,远远看着云雾缭绕,青山白顶,也不知里面是何景象。

距离大概有五六十里,大概半天路程,也不急,想着进山前再吃顿可口的。

谁知沿路错过两个看着就破败的小村子,再之后就只剩下枯树和乱石。

倒是有个茶肆,老板正在磨菜刀。看他磨得认真,拾得没去打扰。

还遇见个熟人。

丰乳细腰,袅娜纤姿,可不正是西街那老板娘。

老板娘看见拾得眼前一亮,活像是丢了的银钱又找着般。

拾得也是眼前一亮,瞧瞧,老天安排的多好,这运气真是好到了姥姥家。

他姥姥的!贼老天!

“咯咯咯!老天爷有眼,又给我送回来了!看来老娘该是时来运转了!咯咯咯咯咯咯!”

这笑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拾得也不跑,静等着她扭巴过来,样貌乖乖巧巧。

老板娘停在跟前,目光尖利,笑得妩媚极了:“怎么不跑?”

拾得摇摇头,这会跑,只需她一嗓子不知会有多少人围上来。

一双大眼看着面前人:“老板娘,要不我跟着你吧!”

拾得说完就看着她笑的像抽风,好一会才停下来:“我可不光是卖包子!你知道我做什么买卖?”

拾得点点头,虔诚无比:“我出来本就是为了挣钱。刚开始没见过世面,被吓傻了。可是后来仔细一琢磨,要是日子能好过点又有什么错?”

老板娘目光利的像刀子:“你不怕?”

拾得咬着牙:“我怕,怕死,怕给活活饿死!只要能有口饭吃,老板娘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老板娘盯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看了半天,不觉得这小鬼像是在说谎。走江湖这么久,察言观色尤其精准。

不得不说,她有些心动。

铁三没难为女人,连夜逃出城到这。现在寄人篱下这伙人是做杀人越货的买卖,有些交情,但交情不深。还是得有自己的势力才行。

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或许身手不济,但去哄骗孩子正是合适。

同样是行走江湖多年论起察言观色拾得也不逞多让。

“别看我个子小,力气大着呢!刀子哥不也没比我高多少,他能做的事我都能做”既然已知晓别人想什么,也就不难说到人心坎里。拾得循循善诱。

“老板娘若不信,不远就是我们村。昨日城里跑出来好些个孩子有几个跟我回村了,我这就去把她带来!或者老板娘可以跟我一起去,正好我还有两个兄弟,也是一心想要做大事。比我长得高壮。老板娘若是看着行我们哥仨就跟着您了!”

生意人看见财路绝对是无法抗拒的。

老板娘只大概知晓城里情况,铁三被端了窝。拾得又说了些细枝末节。她信,但是仍有一丝疑虑,必定亲眼去验证才行。

眼下......她看向拾得,暗自算计。

路过茶肆时,远远儿那老板便就迎上前,她跟老板打招呼说来生意了。

那茶肆老板笑得一脸猥琐,完全不顾旁边站着个半大孩子,占了便宜才放人去了。

走到看不见的地方,老板娘狠狠擦着被碰着的地方。若非人在屋檐下,岂会让种货色沾着一下?

拾得想:你若不缠着我,何必发生后面这些呢?

“看你就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以后你就是我身边左右手,等再长大些这生意就交给你了!这头趟差事做不好不要紧,权当积累经验。以后我手把手教你!”类似这种话老板娘说了一路,语气像极了长辈教导晚辈。

村子远远看着就很破败,走进去更加破败。目光所及断壁残垣,不知曾经历过什么。

一个不注意绊了一跤,摔在地上起了一层尘土。

老板娘用手扇扇,掏出手帕来捂着口鼻。

拾得爬起来,龇牙咧嘴说:“村里头更不好走了。您多留意着脚底下,别踩着鸡粪狗屎什么的!”

老板娘眉头越发拧的紧。这种穷酸破地以前来过,确实像这小鬼说的那般。

拾得催促:“就在前面,马上到了。”

眼前尘土还未散去,想着那些恶心东西,越发不想动弹。想了想,还是跟上去。总不能空手而归。哪怕这小鬼说谎,最起码还能将他卖了。

拾得一边走一边与她唠家常,说着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整个人都似是很兴奋。

听得人十分不耐,可又不好发作。毕竟人回家了,还不许人高兴吗?老板娘心里如是想,没说什么。只是小鬼为了与她说话,自顾退着走,碍人脚步,一个不慎差点被绊倒。幸而拾得手疾眼快将人接住。

老板娘压着怒火,拾得嘿嘿傻笑,两人心中各有算计。

最终将人卖了十枚铜钱。

是拾得将老板娘卖了。

村子里很静,因为人少,几乎空了一半。

远远看见一户院门开着,两个邋遢汉子蹲在那目光黏着在女人身上交头接耳两句。

拾得脆生生喊了句“二叔三叔”

两人愣了下,拾得转身正巧挡住,对老板娘说:“叔对我可好了,这趟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老板娘点点头,打扫着绣花鞋上灰土。

拾得笑盈盈跑过去,压低声音问:“要媳妇不要?”

两人均是愣了。

拾得抬手扶起一人,状似熟络的往屋里走,他们没拦,另一人也跟在后头。

女子容貌姣好,身段更是诱人,穷乡僻壤哪里见过般妖娆妩媚?

至于价格嘛,拾得也没多要,要多了也怕他们拿不出来。再者自己马上就要进山做野人了,身上带着些以备不时之需即可。

早就听闻城中有做这生意的,原来竟是真的。两人痛痛快快拿出铜钱,其中一人支支吾吾问来路,被另一人拽了下胳膊。

这会儿才想起问,不觉得晚了么?拾得定定瞧着两人,随手把玩着两枚铜钱在指尖翻飞旋转,问:“买还是不买?”

两人默了默,对视一眼,咽了口唾沫,发狠一样重重点了下头。

拾得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让他们端了碗水出来,接过手,嘱咐他们在屋子里别出来。转过身,一脸兴高采烈小跑过去:“老板娘喝水!”

水面上浮着的灰尘,老板娘看见了,拾得也看见了,挠挠头:“这会太阳正毒,要不老板娘进去喝口水,正好我那兄弟家就不远。”

拾得指了指不远处那户篱笆小院。

老板娘这一路走过来好几次差点踩到东西,早就没脾气了。仗着自己那身手,也不怕人。横竖是些没见识的下里巴人罢了。随着拾得过去,没进屋,就坐在院里板凳上。

拾得进去又出来,重新弄来碗水,端给老板娘。老板娘看了眼,眼神中不无嫌弃。拾得嘿嘿笑着,一脸憨实,说:“那我就去了,老板娘在这等会儿”

老板娘催促他快去快回。

拾得走出不远,回头看了眼,看见老板娘端起碗喝水,越过她与另两人相视一笑。

水里加了点料,正是那日她给拾得水里加的一样。拾得没喝,她喝了。不一会晕晕沉沉,待到发觉为时已晚。

拾得将剩下的药藏在衣兜里。路上就摸过来的,寻思着会用上。

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个贪得无厌,两个色、欲熏心。就看谁能恶过谁。

看看时辰,这会儿再到山脚怕是得傍晚了。

最忌天黑入山,而且尚不知境况如何。

拾得想了想,就近还有一村庄,不如吃饱喝足明日再上路。靖北军如今还未到梁城,单人总比行军走得快。

这么一想五脏庙率先表明支持,早上就吃了点剩肉,到这会已是大半天没进食。

哼着小曲儿走在官道上,掐算着是用铜板换吃食,还是偷只鸡来打打牙祭。

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扰乱思路。

拾得回过头就见一匹纯白闪着银光的高头大马,四蹄飞影,如同一道闪电略过,扬起尘土如黄雾。拾得呆愣着半张着嘴吃了一口土。

操!操!操!!!

一边骂,一边疯了似的跑。看着脚力,大概傍晚时能跑到半山腰。

无人见,银白名驹之上那人轻轻一笑,清风霁月。

他想回头看看,但......

终究还是忍住了。

..............

拾得才到山脚就停下了,因为下雨了。已是入冬,雨滴落下来成了冰丝。

屋漏偏逢连夜雨,真真儿凄凉到家了,冻得人后腰子疼。

直到天黑也没寻着个落脚处,自己在坡面斜侧挖了个坑窝进去。刚想歇会,忽而改了风向,冰丝刷刷刷往脸上剌。活活把人气笑了。

山里风都是转着圈,另辟别处也是徒劳,挖浅了躲避不了风雨,挖深了又怕泥石流被活埋。只能去跟畜生争地盘。可前提是得知道要去哪抢啊!

结果就是淋了半晚上,直到后半夜听着狼嚎找到一处山洞,占了狼家巢穴,还将那狼烤来吃了。

狼肉真还没狗肉好吃,又年老了,难啃又塞牙。

勉勉强强吃饱,雨也停了,拾得已然没了脾性去骂天。窝在篝火旁假寐。竟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余后日子发现原来第一顿狼肉是这山里最好吃的。

果然是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到倒霉。

山里除了野猫只剩野鼠,丁点肉还不够抓住的那点力气。这时节河面上已经结了冰,但又冻得不结实,等了一下午才等着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儿,除了鳞片就是刺,吃得人无比惆怅。

堂堂一座群山怎能穷成这样?

拾得不信邪,绕着转了半圈,最后悲哀的发现就是这么穷。穷的人彻底没了脾气。

时节占了小部分原因,大部分还是被搜刮成这般境况。

山另一侧有一小村落,远远看着轻烟渺渺,安宁和静,着实还算不错。

因为三面环山偏僻又隐蔽,躲过了战乱荼毒,但也因此闭塞不已。

拾得刚进村口被赶了出来。

村长不同意拾得进村,村民们也都适当表现出敌意。但这不妨碍拾得留下来的决心。毕竟这儿实打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小打小闹的轰赶于拾得而言不疼不痒。

村里不让住,村后不远山脚下的山神庙也是个不错的住处。而且跟这些山神土地也熟。

拾得也不客气,见着香案上的祭品随手拿起就吃。果子有些干了,那蒸糕也是硬比磐石,不过好在没腐坏。将香鼎洗刷干净煮水,水开了将蒸糕掰碎扔进去,熬成粥。热乎乎的粥下肚,饥寒多时的身体立刻舒展开。

吃饱喝足后稍稍歇了会,而后起身去山上捡回根断木。一阵劈削磨打,一整天功夫做成三十二张大小一致的长形木牌。

既然想留下肯定不能偷鸡摸狗,得要往人堆里混混才行。

自古常言小赌怡情,这话总是有些道理的。

跟几个小孩玩了两把骰子,输了弹脑门。小孩被弹哭了,找来哥哥报仇。不一会聚成一群,拾得说摇骰子没意思,拿出套小木块来,上面用黑白红作数点。说完规则,开始发牌,正玩得兴致高昂时落入长辈眼里,被呵斥散开。人们兴致阑珊离去,可眼神还恋恋不舍着。

翌日,有年轻的路过看着被吸引过去,他进城时看见过这玩意了,只是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去丢人现眼。

拾得见有人识货,邀他一起玩。赌资不高,只当娱乐。

输两局赢一局,一点点看着人眼神变得贪婪。六个铜板,两个时辰,让这个年轻人陷了进来。

第三日,如愿以偿看见他又带了两人来玩。有输有赢,赢的高兴,输的不甘心。

渐渐地,大人越来越多,从地上搬到桌面,时间也从白天变成了夜间。闭塞许久的小村庄日子忽然活跃起来,都觉着那个年龄不大的外乡人脾气很好,也会说话。

慢慢地,村民们知道那个外乡人叫‘拾得’,逃荒到山里,误打误撞进来这村子。

虽然村里老人们沉着脸有意见,女人们会碎碎念翻白眼,但许久没再聚众撵人了。

拾得抢了山神的饭碗,给他老人家捏了个泥巴的,不堪粗糙,没几天就烂做一滩。偶尔还会有人来祭拜,只是不再带供品,一炷香插在泥巴窝窝里叨咕很久才离去。

恁的没诚意!

间不断拿钱换点米面,日子倒是也过得去。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手里数来数去还是十个铜板。那群赌友们每日输输赢赢,不会太多,图个乐子都不甚在意。只觉家中米面粮食越发吃得快。

天气越来越冷,风一吹,身上破布片摇摇曳曳好似那树上枯叶。

托人将狼皮卖了换回件棉衣。

那人说现在行情不太好,拾得笑笑没说什么。棉衣有些脱线,棉花里也掺了些柳絮。反正穿在身上比之前暖和就是了。

捡了许多木柴回来,堆得像座小山。篝火一直燃着,暖暖和和,拾得很满足。正门是山神大人的,神像后是拾得,两两相安无事。

可是人记性好,一直没忘村后还有个外乡人。

三九寒天,正是冰冻三尺之时,拾得终被赶了出来。

村长年过耄耋,腿脚却是好的很。亲自带着村民们过来,叫嚷着外乡人不敬神明没有规矩迟早会给村子带来祸害。几个眼熟的叫嚷的最凶,活像是拾得杀了他们爹娘。

待了两个月的地方,而且待得挺舒坦,拾得答应的很痛快,好脾气与他们说收拾收拾就走。

可别人却没有这般好脾气,恨不得人马上消失在眼前。既然已经撕开脸,假惺惺作态给谁看?

不知谁扔了块石头出来,没砸中,落在人脚边。

拾得收起笑意,眼睛里冷得像是另一个三九寒天。一脚踹开门板,三寸厚的实木板应声断裂。

人们不再说话,安静非常。目光随着那不大的身影进去,许久不见人出来,面面相觑,各自回了家。

有时候人与那野狗有何区别?

拾得深觉着,恃强凌弱果真是万古不变的真理。

其实只是想将剩下的米面做成干粮,好携带,能顶饿。

再好的地方于拾得而言也不过是落脚。

没有留恋,潇潇洒洒走进风雪里,一会便消失的了无痕迹。

天苍苍,野茫茫,天地间只有苍白和茫然。

茕茕孑立,似乎从来都只有自己,这一副像极了浮魂的身体。

不知身处何处又欲往何为,一抹孤魂浮荡于世间,无依无主,任大千世界婆娑万般,唯有茫然......

拾得掬起一捧白雪,看着它在掌心融化,滴落,洇得一片泥泞,脏恶......

.................

“阿嚏”

林蔚揉揉鼻子。

看着帐外飞雪,皱着眉头。

老大最讨厌雪,也讨厌冬天。所以他也讨厌。

靖北军驻扎梁城。

一并将附近关隘守备换防。

张屹山偷偷告诉他:就要打仗了,是与辽人。

两岸相安无事许久,如今依旧风平浪静。

可是几位将领一直在主营研究攻守布防和阵法。

林蔚主动请求到附近关隘守备,张屹山却说他疯魔了,硬将人留下练武练阵。

张安因为认识字,会记账,被后勤营挖去了。如今过得行当不错。不用被练于张安而言实在感天谢地。

两人偶尔会聚一聚,自然也会聊到老大,张安说:别再找了!真找着了倒不好,论军法会被斩首示众!

林蔚点点头,闷不吭声。

每到一个地方他就会四处打听,怀里还藏着一幅画像,是他亲手画的。总觉得那群拿了钱的画师都是糊弄人,倒是自己画得这张才最像。

可是找了这么久,问了那么多人,你到底在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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