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长宁十二年，深冬，临安下了一夜大雪，次日仍似柳絮纷飞。

        刚满八岁的云裳觉得无比新鲜，和小宫女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父皇突然出现叫住了她：“囡囡，来。”

        楚帝早年御驾亲征留下了顽疾，冬日极易复发，此时一口冷空气倒呛，咳嗽了起来。

        云裳赶紧小跑过去，伸手要抱抱。楚帝弯腰抱起小云裳：“囡囡又沉了些了，父皇老了，抱不动了！”

        云裳在楚帝脸上“啾”了一下：“那我少吃一点，父皇就抱得动了！”

        “哈哈哈……”楚帝龙颜大悦，“囡囡长大了，知道心疼父皇了！”

        抱着云裳，楚帝边走边道：“父皇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些天就在想，等孤百年之后，谁又护得囡囡周全，一生平安？”

        云裳趴在父皇的肩头，她听不太懂。

        “仆射提议，叫孤招个皇婿，担起国之重担。”楚帝神情又有些迷茫，“当女皇实在辛苦了些，父皇还是希望囡囡一辈子都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娃，什么事情，都有人顶着。”

        转角，来到了宣政殿，整齐的“陛下万岁”“公主千岁”响起，乌泱泱地跪了好几排，童音嘹亮，都是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刚学会背九九乘法表的云裳算了算，六八四十八，一共有四十八人。

        左仆射在一旁：“陛下，全大楚名门望族中身体健康、品貌俱佳的适龄嫡公子，都已在此。”

        “囡囡，看看这些个小郎君，喜欢哪个？”

        云裳只觉得莫名其妙，嘟嘴道：“我都不喜欢！”

        楚帝敲了敲她的小脑袋，她只好改口：“都喜欢！”

        “小花心萝卜！”楚帝揪了揪她的小鼻子，“只能选一个。”

        “哦~”云裳视线扫过去，全拿头顶对着她，于是叉腰道，“你们都抬起头来！”

        一张张小脸扬了起来，唇红肤白的，全是俊俏的小哥哥。云裳看花了眼，她大概知道父皇是想让她选个玩伴，一个可怎么选？为什么不能像宫女那样直接给她二十四个呢？

        长这么大，云裳公主还从来没有面临过选择，在她的认知里只有大人才做选择题，小孩子当然是全都要啦！

        反正都是玩儿，干脆组个蹴鞠队好了，她就不用只跟宫女们踢毽子了！

        一念及此，小云裳双眼放光，两只手五指张开，高举：“我要十个！”

        “咳咳咳……”

        这个冬天，楚帝的咳疾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楚帝为了说服自家囡囡只能选一个，可谓苦口婆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云裳打消了组蹴鞠队的想法。

        “平身，快些起来，让公主好生看看！”

        楚帝发话了，小郎君们才慢慢地站起身，大雪天里，腿都冻麻了打着颤，有一个瘦弱的小少年直接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你还好吧？”

        云裳向他伸过手，那少年垂着脑袋，低声道：“星野脏，不敢碰公主玉手。”

        “你叫星野？”云裳觉得他声音清亮，蛮好听的，“星星的星吗？”

        “是。”

        “我不爱黑夜，但我喜欢星星。”公主说，“星光微小，却让人感到光明无处不在。”

        听此，少年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那如夜色般漆黑的双眸间，灿若星河。

        云裳没见过如此特别的眼睛，深不见底又熠熠生辉，这种奇怪的感觉大概就是——男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转头对父皇说：“就他了。”

        那时的云裳公主又怎么会知道这个看似不经意的选择，实则是命运的巨变，她只觉新奇有趣的下雪天，也怪挺冷的，想快点回去烤火。

        而这个被公主点中为皇夫的少年，十天前还在田野间放牛。

        丞相在楚帝耳边提醒：“这孩子的父亲正是当年自刀入燕宫，蛰伏五年救出公主的小将星越。”

        “是他的儿子啊……”

        楚帝感慨万千，那是最后一役，兵临燕京城，久攻不下之际一人骑着匹大红枣马冲到了他的跟前，将怀中的小女娃双手托举而出。

        “星越幸不辱命！”

        星越倒下后，背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利箭。

        楚帝下令，追封星越为骠骑大将军，也跟着抬高了星野——公主准皇夫的身份。

        如此，这个“朝为放牛娃，暮为公主夫”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写成戏本在各个瓦厮间演唱，两人缘分天定，更是将楚帝写成了知恩图报的一代仁君。

        不过这些，公主本人并不知情，转头就把这个她钦点的童养夫给搞忘了。天冷了，她整天在“四季如春”的摘星宫吃天南地北网罗而来美食，看民间艺人的杂耍取乐。

        唯一一次出门，还是冬猎。

        两国常年摩擦不断，楚国很是重视国民的身体素质，枢密院更是亲自组织团队编了几套拳法，派人去每个郡县教习，确保大楚每个男丁都会打一套。

        不时还会搞个“拳法大赛”来验收成果，由最低层开始层层筛选，最后走到天子脚下的无不是个中翘楚，承包了冬猎大会的开幕式。

        得冠的队伍可以直接入编皇家近卫队，参赛选手们个个摩拳擦掌，精神抖擞。

        云裳挨着楚帝坐在最佳的观赛席上看得津津有味，那整齐划一的动作，排兵布阵，气势恢宏，她不由得拍手叫好，又想着要是能再来点小零食就更好了。

        于是转头吩咐身边人：“去找点牛肉干儿，我要五香的。”

        余光见身边人没动，她转过头就看见旁边是一个小少年，干干瘦瘦的，像吃不饱饭似的，正想问他是谁，目光一对——哦，这双亮晶晶的眼睛！

        “你是那个……星……星什么来着？”

        “野，”少年说，“承蒙陛下与公主垂怜，赐野国姓。”

        “那你现在叫华野？”

        “是，陛下恩典，赐字，得燕。”

        “北燕的燕吗？”云裳皱着眉，“我不喜欢它的这个读音，我喜欢小燕子的读法。唔，你看起来比我大几岁，不能叫‘小’，就叫你燕子吧！”

        “公主喜欢就好。”

        “好了，去给我拿点牛肉干，我要……”

        “五香的。”

        “对。”

        少顷，星野捧着一小盘牛肉干过来——初来乍到，他其实对这里并不熟，还真不知道上哪儿找牛肉干去。

        熟料一出去就有十来个宫女候在演武场外面，有抱着貂裘披肩的，有提着暖手炉的，有捧着茶壶的，更多的是端着各类零食。

        里面就有多种口味的牛肉干，星野取了五香的。

        然而公主通共也只吃了两片，她嚼得很慢，磨呀磨，不紧不慢的样子，让星野想起了家乡的老牛嚼稻草的场面。

        他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居然把绝代天骄的云裳公主和耕田的老牛相提并论？

        “你笑起来很好看哦！”公主突然凑到了他的面前，带着清冽的冷香，“都给你吃，长得白白胖胖的就更好看啦！”

        说着就将装牛肉干的藤织盘一股脑儿地塞给他，还在他的衣服上揩了揩手，而后小猫似的跳进她父皇的怀里，裹进楚帝的大氅中，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哈着白气。

        这一年，星野十一岁，被选作准皇夫那天和往后学习宫廷礼仪的每一天，他都觉得平淡极了，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馈赠。

        直到这一刻，小小少年的肩头有了重量，他想，至少要成为楚帝那样高大威严的君王才能守护得了怀中的女孩儿吧？

        那个他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女孩儿，现在就要交到他的手中了。

        往后的七年，华野日复一日地修习文治武功，从瘦巴巴的放牛娃蜕变成大楚最耀眼的储君。

        至于云裳公主，她什么都不用做，更没有什么需要忧心的事情，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出落得越发美丽，哪怕只是在宫里走一圈，都常常有人被迷得晕头转向，走路不长眼冲撞了公主大驾。

        与传闻中飞扬跋扈不同，公主十分平易近人，天真烂漫，甚至没有什么尊卑的概念，跟一个小内侍都能蹲墙角斗半天蛐蛐儿。

        只是这一日，云裳公主被小猫抓伤了脸，虽只是破了点皮，整个皇宫却像是天都要塌下来了。

        那时皇宫野猫云集，常常趴在墙头瓦上，被宫廷画师画下来流传到了世面上，成为全大楚的著名景点，令人心生向往。

        一些读书取仕的人都励志“撸猫就要撸临安皇城猫”，某年金銮殿上楚帝亲点的金科状元，出大殿不是赶着去游街赴宴，而是从怀里摸出小鱼干到墙角撸猫，这成为了读书人间的一桩美谈。

        现在，大楚唯一的皇嗣公主殿下被野猫抓伤了，楚帝立刻下达了“逐猫令”。

        一时间天下读书人怨声载道，最不服气的要数当年那金科状元，他义愤填膺，提笔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地上奏《谏逐猫书》，从皇宫有猫则天下无鼠，到象征天下学士的拳拳报国之心，最后上升到众心成城天下大一统的高度，正论反论，利害并举，有猫则国强，雄辩滔滔，差点就打动了楚帝。

        然，云裳小公主捧着脸：“嘤嘤嘤~”

        状元郎立马将奏章撕成了两半，并表示猫哪儿有公主可爱。

        时隔多年，状元郎陈思，也从殿学士一路高迁，成为楚史上最年轻的少傅，他升官快的秘诀就是——公主吹。

        吟诗作赋，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盖儿，变着花样儿地吹捧公主，无所不用其极。

        他还专门召集国子监生成立了“想容诗文社”，隔月就会编纂一本带插画的文集，核心就是云裳公主是下凡体验生活的小仙女，我们好好爱她就会有福报。

        该诗文社由楚帝个人小金库鼎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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