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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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音,你快一点啊!阿音!”
大嗓门扯破了室内的安然,妇人端着竹筛掀帘子进来。
“镇北侯府的车驾已经等你小半个时辰了,沈家大郎眼看着不耐烦呢!”
沈婳音素纱遮面,正握着药杵低眉捣弄,垂落肩头的青丝随动作一拂一拂,半点不忙。
“知道啦,制完药就去,我在抓紧呢。”
她手上动作不停,露在面纱外的眼眸弯了弯,仍是与平素一样的沉静。
此处是渡兰药肆后院的制药之所,隔着看诊的前堂,主街的喧嚣已听不真切了。
妇人急得细纹皱起,“哎呦小祖宗!那可是镇北侯府的贵人,不好叫人家久候!”
“约好的巳时出发,沈大郎来得太早,只好等着了。我若撂下这敷药粉,伤者可怎么办呢?”
“可是——”
可是,在大好前程面前,一敷药粉算什么?就算阿音叫小丫头代她配了,伤者又不会知道!
妇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管不了她,径自到后院晒药去了。
要是自己年轻时有阿音这么好命,能被如日中天的镇北侯府收为养女,肯定欢喜得什么似的,哪还耐烦配什么药?一辈子荣华富贵都铺好了!
檐下煎药的小丫头也羡慕得不行,探头道:“真像做梦一样,咱们渡兰药肆居然出了位侯府嫡姑娘的奶姐姐,这叫什么来着?蓬荜生辉!”
沈婳音笑着啐她,叫她专心煎药,笑意却只浅浅流于眼角。
什么“嫡姑娘的奶姐姐”,平民百姓乍一听见,还得转个弯才能想明白这是什么干系。
人们皆赞镇北侯府心善,肯将一个孤寡乳娘的女儿收为养女接进府里照看。
外面候着的镇北侯长子,正是专程来接“嫡姑娘的奶姐姐”阿音的。就连他也以为,沈婳音只是乳娘之女而已。
沈婳音将捣好的药粉倒进小瓦罐里,行云流水地称好了臣药加进去搅拌,动作极是娴熟,娴熟得一点都不像她真正的身份——镇北侯的嫡出千金。
若说不期待今日进府,那也不是真的,她实在有点想见见府里那位真正的奶姐姐。
那位奶姐姐鸠居鹊巢了那么多年,占着嫡姑娘的名分,不知如今是何风采。
熙来攘往的洪梧大街边,正对着渡兰药肆正门的地方,弱冠之年的锦衣郎君抱臂倚着车厢,一身富贵纨绔的随意劲儿,但眉头紧蹙,显然已在失去耐心的边缘。
也不知夫人怎么想的,居然派他亲自来接一个养女,况且据妹妹描述,这养女还不是什么善茬。
他只想赶紧接走交差,别误了中午与朋友吃酒,结果这养女忒不知轻重,竟敢叫他沈大郎等。
药肆掌柜毕恭毕敬来请了几次,叫他到里面坐一坐,沈大郎不喜药味,便婉拒了,心中更加不悦。
看吧,侯府收进来的养女还不及个掌柜懂事。
好一会儿,一个纤细姑娘从药肆里出来,轻纱遮面,提着小包袱与陪送出来的人们惜别,倒是气韵出众。
沈大郎瞧得养眼,有些出神,一时忘了久等的烦闷。
日光透过小姑娘的面纱,勾勒出秀致侧颜,很有一番古时美人图的曼妙。
洛京就这点好,在大街上每天都能看到不同风姿的漂亮姑娘。
待那姑娘转过身往外走,沈大郎才看见,她前额凸/起几颗泛红的痘,未免美中不足,不由惋惜,走得越近、看得越清便越觉惋惜。
等等……
这小姑娘正是直朝着他走过来的。
沈大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试探着问:“姑娘是……婳音妹妹?”
她进府的名字是前几日就定下的,赐家谱的辈字,加上民间的名——阿音——便是沈婳音了,沈大郎未见其人先知其名。
“郎君便是沈大郎吧?果然芝兰玉树。”
沈婳音惜字如金地敛身见礼,嗓音温润动听。
她深深知道,自己此时的身份不过是养女而已,对方喊她一声“妹妹”,那是客套,自己若急着认了这富贵的“哥哥”,那便是“攀高枝”心切了。
饶是沈婳音谨慎至此,沈大郎还是觉得胸口发闷。
难得见着个养眼的小姑娘,居然就是他要接的那个养女。
听婳珠妹妹话里的意思,她这奶姐姐自小便有些歹毒,时常欺负婳珠。
沈大郎先存下了印象,再见着本人,便觉十分厌恶,险些被这小姑娘的灵秀气质蒙骗了。
抛开心性不说,这一身的平民行头算怎么回事?全部行李就只有一个包袱,连个仆婢都没有?
沈大郎很是瞧不上。
“府里没提前给你送像样的衣饰吗?”
沈婳音不知沈大郎怎会这般厌烦,但她平素见惯了市井无礼之辈,便直接无视了他话里的唐突,眼眸又弯起来,提了提手上的包袱,温言道:“都带上了,早晨要配药,怕弄脏了贵府的赏赐,就没穿呢。”
很有道理,沈大郎竟无从指摘。
他又不耐地问:“干嘛遮着脸?”
“接触的药材有毒,脸上便生了痘,怕等会儿贵人们见了不舒服。”
她说话不疾不徐,言辞虽然谦逊,语气神态却全无对侯府仰视讨好的意思,基本是在与沈大郎平等对话。
自视高她一等的沈大郎不大受用,没兴致多寒暄,挥手让仆妇领她上了后面那驾马车。
也真奇了,夫人若想行善,送些钱财器物就是了,再不够就置块地皮相赠,何至于把人接进府里和千金们养在一起?婳珠妹妹为此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夫人却执意如此,沈大郎想破了脑袋也不得其解。
沈婳音的车厢里,仆妇伺候她换了衣衫、梳了发髻,叮嘱她一会儿进府要注意的规矩云云。
沈婳音一一听了,顺从地点头。仆妇十分满意,觉得她一定是个温柔省心的好孩子。
就连沈婳音自己也觉得,倘若真能一直恭淑地走下去,该多好啊。
无论如何,今日是头天进府,分外重要,她只盼着老天爷别胡闹,别让她当着侯府诸人的面显现出性格突变,坏了大事。
准确地说,并不是性格突变,而是从两个月前开始,沈婳音会莫名与另一个人灵魂互换,偏对方又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与沈婳音的性子截然不同,于是看在别人眼里,沈婳音就一会儿一个性格。
等进了森严侯府,可千万别因此惹出事来,否则就更难有机会迈进家庙了。
沈婳音隔着天丝衣袖摸了摸左腕上的一对叮当镯,软玉光滑,如春水环护,仿佛母亲的温暖从未散去。
十二年阔别,她实在很想……“见见”母亲。
马车驱到镇北侯府二门外停下,朗阔的前院里早有一众锦饰秀服的女子们候着。
沈婳音由仆妇扶着下了马车,春风漫开她的裙裾,轻撩她的面纱,露出脖颈处一点细滑的白。
所谓养女,竟没半点平民孤女的畏缩拘谨,甚至是悠然从容的。
只是她额头上的痘大大减色,又特意以纱遮面,想来是相貌上确有些难以见人之处。
众人这样一想,便觉可惜。
沈婳音抬眼扫过去,果然景致雍雅,迎候的人也不少,却基本都是婢女婆子而已。
也算意料之内。
众人眼中,她不过是个低贱乳娘的女儿,是个蒙受了天大恩赐的养女,又不是真的合浦还珠,自然不值得府中贵人亲自迎接。
最终,沈婳音淡然的目光落向了人前为首的仙姿少女。
这大概是在场唯一的小主子了。
少女一身彩绣丝衣,削肩窄腰,面色过分苍白,眉目倒与四岁那年相差不大。
医者看人能看骨,沈婳音只一眼就认出了她。
就算十二年过去,沈婳音又怎能忘了她呢?
她,崔氏乳娘的亲生女儿,如今可是所谓的侯府嫡长女,沈二姑娘婳珠啊。
不等诸人见礼,沈大郎已大步来到婳珠身边,“婳珠!你跟着在这儿等什么?站多久了?累不累,啊?”
又板起脸呵斥仆婢:“怎么办事的!让二姑娘站着等!”
“哥哥,你又责怪人,是我自己要在这儿等奶姐姐的。”
婳珠自然而然地挽住沈大郎的胳膊,细声嗔怪,情态可人。
“等的是谁,是我奶姐姐呀,她要来咱们家,我欢喜得很,怎能不亲自来迎?”
沈大郎才不管这些理由,哄着叫她回房休息去,她自幼多病多灾,吹不得风的。
养女进门这种小事,哪里值得镇北侯府的掌上明珠为此劳累?
婳珠却绕开哥哥,主动来到沈婳音跟前,亲昵地拉起了她的双手。
“婳音,如今你叫婳音,我知道的。一别十余年音讯全无,你不知道夫人说找到你的时候我有多高兴。”说着,婳珠的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
镇北侯原配亡故已久,她话里的“夫人”指的自然是继室白氏。
咦,婳珠竟会为她的到来而高兴吗?若非清楚地记得四岁那年发生的事,沈婳音几乎都要信了。
在改朝换代前最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婳珠还不叫婳珠,叫大丫;镇北侯也不是镇北侯,是个连年征战沙场、无法回家看望妻小的骑兵骁将。
将军的嫡妻郑氏在战乱中以身为饵引开敌军,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乳娘和孩子。
结果,乳娘一个人养两个女娃捉襟见肘,就把年仅四岁的主母千金偷偷遗弃,尽力保全了亲生女儿大丫。
幸而主母千金被云脚神医捡到,这才作为“阿音”活了下来。
后来的变故,沈婳音是过了整整十二年才得知的——
就在她被遗弃的第二年,新朝建立,将军凭战功受封镇北侯,大丫姐姐则摇身一变,顶替自己成为了母亲留下的“唯一骨血”。
就连她幼时的乳名‘珠珠’,也成了婳珠的。
她能记得的事,难道婳珠全不记得?难道婳珠不记得自己的亲娘是谁,不记得自己不叫’珠珠’而叫‘大丫’?
望着对方貌似友善的眸子,沈婳音忽然感到胃里一阵阵痉挛,一种恶心到极致的感觉挤压着她的胸腔。
大丫姐姐拿不准她为何突然出现,只能装傻,维持着表面的友爱。
宁愿装傻,也不曾表现出对过去的丝毫歉疚。
时至今日,大丫姐姐竟依然执迷不悟。
不只是代享荣华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十二年前母亲究竟为何而死,沈婳音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一切都做一个了断。
但远不是今日。
沈婳音徐徐地把手从对方手心里抽出来,长睫掩住了眸底的失望,“难为你想着我呀,珠珠妹妹。”
“珠珠妹妹“四个字咬得清晰缓慢,就像妖冶的巫咒,令婳珠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珠珠,原本是沈婳音的乳名,原本沈婳音才是今天的“沈婳珠”。
沈大郎在旁瞧着一头雾水,不知短短一句话里藏何机锋。
难道是因为“珠珠”这个叫法太肉麻了?
他觉得还行啊。
沈婳音没有再刺激下去,婳珠便很快又神色如常,掩饰尴尬似的,佯作热情地挽住沈婳音的胳膊慢慢往里走,闲话寒暄。
仆从们看到姐妹俩的亲热和谐,都觉温馨。
沈大郎跟在后面道:“婳珠啊,少说些话,口干。等会儿到了夫人跟前还得一番场面,你又该累着了。”
借着他们兄妹情深的空档,沈婳音想把胳膊从婳珠的环绕里抽出来,恶心。
“哎呦——”
婳珠突然娇柔柔地低呼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沈婳音脚边。
沈婳音冷不防被她绊了个趔趄,不小心一脚踩到了婳珠的手,不愿踩疼了人,赶紧挪了开。
“婳珠!”沈大郎大惊,忙和呼啦啦围上来的仆婢们一起去扶婳珠。
沈婳音也震惊着搭了把手。
婳珠被众星捧月地扶起来,脸上的震惊竟比不沈婳音少,“婳音,阔别重逢,你方才只是不小心才将我扯倒的吧?”
沈婳音愕然。
啊这……
碰瓷吗?
周围的仆婢们果然向沈婳音投来芥蒂和不解的目光,颇有些恼怒又不便直言之意。
眼见场面黑白不分,沈婳音只得道:“二姑娘怕是误会了,看你脸色这么苍白,不常晒太阳的话身子骨软呢,自己好端端的也会走不稳。”
婳珠眼见沈婳音反应倒快,两句话就撇清了自己,只得转变策略,忍着哭腔对沈大郎道:“哥哥,你别怪婳音,她一定不是有意的。”
言外之意大约是——她就是有意的。
沈大郎果然面色一凛,对沈婳音几乎怒目而视。
沈婳音:“……”
自己的出现,到底害婳珠心慌到何等地步,竟会做出这等丧智行为?婳珠既知鸠占鹊巢,又何必在此装傻卖痴!
“怎么,当我这做哥哥的眼瞎?”
沈大郎拉下脸来,半是动了真气,半是有意要给这养女一个下马威,好让她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该敬着谁,该捧着谁。
沈婳音颇无语,不知婳珠给沈大郎灌了什么迷魂汤,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拿捏得住他,大约是提早就在她身上抹了些莫须有的黑,让这位庶长子心里先存了偏见,此时才能这般上套。
“大郎君说自己眼瞎,可惜阿音术业有专攻,于眼疾方面不甚精通,大郎君若有需要,或许可以咨询我师姐——”
蓦地,沈婳音的话戛然而止。
沈大郎又张口说了什么,她已听不到了,脑海骤然一片空白,天旋地转,不由自主晃了两步。
沈大郎以为她想跑,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臂,“还敢跑,给婳珠道歉!”
就见沈婳音的身体静止了片刻,而后才缓缓仰起头看向沈大郎。
就在这瞬息之间,她周身仿佛笼上了一层不容侵犯的煞气,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瞥了沈大郎一眼,就让他萌生了退却之意。
她的明眸已经褪去了先前的俏丽和清澈,换上了一层刀刃般的凛意,对视的一瞬,仿佛有寒风扑面而来。
沈大郎下意识想松开她的手臂,却已经太迟了。
“沈婳音”的玉手一转一扣,轻易拧住了沈大郎的腕,连同他的整条胳膊都扭到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沈大郎及时咬紧牙关才没当着众仆婢的面痛呼出声,诧异地盯住“她”那双锐利的眼睛。
不对劲。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这养女就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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