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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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沈婳音都刻意避着楚欢。
可是昭王府统共就这么大,她又是专门负责给楚欢治伤的医者,再怎么想避着,还是有大半时光都是与楚欢面对面度过的。
但沈婳音不说话,除了不得不询问伤者的感受,其余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楚欢也没有主动挑起任何话题,沈婳音问他什么他就答,不问什么他也不多嘴。
瑞王在旁瞧着这俩人古怪,旁敲侧击地什么也打听不出来,憋了一肚子疑惑。
他本是要离京办事的,撞上了这么一场当街刺杀案,别说他不放心走,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这些天就待在昭王府。前堂有来客时自有老陆和谢鸣接待,他就有一搭无一搭地陪在楚欢身边,倒也凭借跳脱的性格让昭王府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
晚间,楚欢躺在榻上接待完了一波贵客,沈婳音亲自提着换药的各种物件进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所有用到的东西都亲自收着,不让别人经手。
她略略朝床上之人瞥了一眼,他正在闭目养神,长发像墨色的瀑布一样散在平纹软丝包裹的枕上,侧颜在烛灯的映照下棱角分明,神色很倦。
能不倦吗?寻常人伤得这样重,每日静养还来不及,楚欢却必须不停地面见朝中大员,间有重要的下属当面汇报消息,就算不必劳力,也是十二分劳心。
沈婳音毕竟住得近,一墙之隔而已,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及早听闻,似乎刺杀案有了大进展,不过,来府上的大人物们言语之中都十分小心,从不指名道姓地说谁,那些代词沈婳音不大分得清,府里的人也都有意地不把这些阴诡暗算拿到阿音姑娘面前讨论,大约是得了主子的吩咐,怕再吓着她。
沈婳音其实听见每天都有人提起那日峦平街上的“女护卫”,只是既然楚欢不曾特意说与她听,想必是无碍的吧。
“老陆每日都派人替你往贵府别业报平安吗?”
楚欢趴着,露出脊背由着沈婳音换药,破天荒地开口问她。
沈婳音正在用沾了药粉的软布轻拭刀口附近的陈血,言简意赅地道:“是的。”
“老陆托我告诉你,遇刺那日,沈二姑娘也在峦平街上——哎呦,轻点。”
楚欢吃痛地低吟了一声。
这事陆家宰自己就能告诉沈婳音,却绕了个弯子托楚欢转告,八成也瞧出二人关系有些冷,花心思从中调节呢。
沈婳音倒不愿让人误会他们有什么矛盾,不好一直绷着,道:“那天,镇北侯府女眷都搬往栖霞山别业去了,怎么,婳珠掉队了吗?”
“不像掉队,她身边只跟了一个婢女。”
“就一个?”
沈婳音终于觉得意外了。
婳珠自小身子骨弱,轻易不出门,一旦出门,必得五六个人跟着伺候,排场比夫人还大,怎会有只带一个婢女的时候?
楚欢道:“我也觉得她没干好事。”
这个“也”字用得就很耐人寻味了,楚欢趴在枕头上转头看向沈婳音,似乎在等待认同。
“阿音,你说……现在镇北侯府有什么事值得她偷偷摸摸去办?”
沈婳音奇怪地看了楚欢一眼,没吭声,像是在说:关您老人家什么事?
楚欢很是看懂了她眼中的潜台词,就想爬起来好好校正校正,结果吃痛地又趴了回去,咝着声道:“阿音你别忘了,本王可没少跟你家二姑娘‘斗’。凭我在战场的多年直觉,这小姑娘鬼鬼祟祟,八成是冲着你来的。”
“哦?”沈婳音挑眉,愿闻高见。
楚欢扫视了一圈屋内仆从,他们便如潮水一般退下了。楚欢这才开口:“仅我撞见的,她都针对你多少回了?就凭你们两个的身份,那是天然的敌人,势不两立。表面上,她不缺吃穿,不缺宠爱,眼下最紧急的威胁就是你,次次撵你不走,便得重新琢磨法子,再加上沈侯快要回京了,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必定是为了自保,要自保,就得在你身上先下手为强。”
好好的一个亲王,一本正经地分析她家后院“敌情”,沈婳音莫名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殿下若是女子,胸中有这份谋略,必定在后宅地位稳固,呼风唤雨。”
楚欢见她笑了,自己的神情也终于放松了些,“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你家二姑娘那日是去做什么了。”
沈婳音对楚欢的贴心行动很是惊喜,一双清澈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结果了吗?”
“很好打听。”楚欢答非所问,眼眸罕见地弯了弯,趴在枕头上冲她笑,“一会儿别躲回琴房单独吃饭了好不好?跟我与五弟一桌。这几日,五弟还以为我怠慢了你。”
小气死算了,居然还讲条件。
沈婳音不是不想跟他们一起,相反,其实她很喜欢他们兄弟俩一桌吃饭的感觉,可以轻松说笑,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家人”的感觉,但……
那一晚他靠她那样近,甚至低下头……与她唇齿相碰……
平心而论,沈婳音完全相信那是玉人花在作祟,可是玉人花并不会使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觉,只是扰乱人的心神情绪而已,恰恰映照出内心真实所想。
这才是最令沈婳音不知所措的。
彼此“冷战”了数日——不,准确地说是沈婳音单方面冷脸了数日,今天楚欢特意告诉她婳珠的消息,自然是在卖好了,邀请吃饭……应该是在变相求和吧。
这些天里,楚欢的玉人花一直在叫嚣,白日还好些,不至于影响楚欢正常见客;一到了晚上,万籁俱寂之时,许是没有了阳光照耀的缘故,内心角落里的心事都如藤蔓一般向外疯长,沈婳音虽然挂念病人的情况,但只要一想到那晚发生的事,便挪不动脚步,怎么都不想再到楚欢跟前去了。眼下楚欢暗示想把那件事翻篇,沈婳音倒也乐意,一直僵着毕竟不是办法。
“好呀。”
沈婳音很大度地答应了,利落地收拾好换药所用的一系列杂物,扶楚欢侧身躺好,开始切脉。
楚欢静静地躺着,半眯起墨眸,目光投向她不再遮掩的容颜,似是认真端详,又似是在出神。
“殿下根基深厚,恢复得很好。”沈婳音诊断道,“吃过晚饭,我们就可以解毒了。”
“可以解毒了?”
楚欢的眉目舒展开,很是高兴。
被驱使着走向疯魔的情绪在胸腔里日夜嚣张,早已折磨得他身心俱疲了。
每到夜晚,他将所有的下人都赶走,一个人独对凉夜,默默消化那些因毒素而鲜明起来的痛苦回忆,所有血腥的、悲伤的、拧巴的记忆,从一年一年流逝过去的岁月里翻腾起来,直搅得他肝肠寸断。
这几日所有的一切,他不曾对沈婳音提过一个字,他记得她说过——“殿下现在身子虚弱,承受不住解毒的艰辛,而玉人花又最是乘人之危的邪毒,会在这期间加倍发作,甚至可能失控。殿下能做的就是用意念坚守住心神,等待伤口好转。我们在伤势与玉人花的双向发展中,取一个二者平衡的时间点,就可以解毒了。”
所以那些毒发的痛苦,他从没对沈婳音提过一个字,说了也没有用的,又何必害她烦恼?医者终究是人,不是神。乃至于解毒本身,听上去是饱含希望的步骤,但其中的艰辛与风险,也与玉人花本身的厉害程度是相对应的。
一码归一码,沈婳音把玉葱一般白嫩的小手覆在楚欢的手背上,鼓励道:“今晚再坚持一下,这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他就知道,她清楚他正在经历的一切,楚欢缓缓地旋转手腕,掌心向上,托住她的小手,如同印下彼此的盟约,微笑道:“一定成功。”
晚饭时分,沈婳音和楚欢的心情都很不错。既得知了婳珠的谋划,便掌握了先机,自保之余还能伺机反击,实在是大快人心。
瑞王眼见这俩人忽然解除了数日来的“冷漠”状态,甚至难得地都面带笑意,也不知他们私下说了什么这么开心,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便只默默一个人往嘴里扒饭,颇有些孤家寡人般的自伤自怜。
幸好上次的钝裂银莲花还有剩,小心剔除掉花蕊里的龙涎香,还能重新利用。
楚欢身上有刀口,不宜沐浴,沈婳音已趁这几日的功夫,把钝裂银莲花制成了香料,点燃使用,效果自是弱了些,也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
“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等候楚欢调息准备的时间,瑞王在门外问沈婳音。
“需要瑞王殿下的时候,我会出来请。”沈婳音颔首道,“解毒期间,还请瑞王殿下亲自守在前厅,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卧房。”
“守在前厅,而不是卧房门外吗?”瑞王诧异。
“是的,就连瑞王殿下也不要靠近的好。”
解毒之所以难捱,便是要先将毒素激活,从暗藏的穴位处全部“赶”出来,然后一举削弱,根据每次削弱的成果,调整总的解毒次数,直至将玉人花从血液里彻底“剿灭”。
这样一件极耗气血的事,整个过程必定痛苦,甚至会令中毒者神智不清,亲近之人在旁看着,唯有干揪心罢了。这种场面,就让医者来面对吧,让医者和患者共同面对,没有什么是第三个人可以分担的。
既是阿音姑娘的吩咐,瑞王不问缘由,自当遵从。
他又忽然叫住了沈婳音,少有地正色道:“阿音姑娘,我与四哥一母同胞,自小就比其他兄弟亲厚,如今暗潮汹涌,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遇刺那日,贼人显然一直盯着我们兄弟俩的动向,看到我进宫去了,四哥出门在外身边少了助力,这才乘机下了手。阿音姑娘屡次救我四哥,就是同时在救我们两个人,这份大恩,子孝与四哥感同身受。”
说完,一揖到地。
沈婳音郑重回礼:“阿音必当竭尽全力,不负二位殿下信任。”
-
钝裂银莲花制成的香块燃在鎏金缠枝香炉里,细细的一缕轻烟袅袅上升,漫得整个室内都是淡淡的苦辛气味。
楚欢盘膝坐在寝床上,墨发只简单束起,未着发冠,未着上装,露出青年人结实劲韧的身体。
沈婳音盘膝坐在他身后,神色间是超脱于年龄的静穆。她对穴位的掌握早已炉火纯青,纵使他腰身间缠着纱布,也丝毫不会影响在背上下针的准头。
“殿下,即使难受也要控制自己不去屏息,可以放心应用一些武学上的吐纳方法,不会造成干扰。”
“殿下,产生濒死感是正常的,尽量放松身体,不要紧绷肌肉。”
“殿下现在的身体底子并非最佳状态,我会用针灸的手段助你内息流转,补充重伤状态下/体力的不足,坚持一下。”
室内静得几乎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和心跳,沈婳音轻而冷静的声音不定时响起,恰到好处地给出关键提示。
楚欢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面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却一声都没有哼过。
“我要下最后一针了。”
沈婳音再次提醒。她的额头也早已渗了汗,但凡有一处下针的位置和深浅不够精确,便是夺人性命的大灾难,她每下一针,心脏就像被无形之手牢牢攥紧了一次。
“下针的瞬间,会有尖锐的痛感在肌肉间快速游走,只会持续片刻,但殿下务必做好心理准备,千万不要本能地运功抗拒。想吐血的话就吐出来,不用忍着。”
细细的银针被烛火映成一线清亮,随着在指尖角度的变换而闪耀了一下。沈婳音猛地收回即将碰到他脊背的针,深重地喘了口气。
方才,她的手居然抖了。
自幼的训练使她的手一向都是极稳的,即便隔空打穴也总能精准命中,方才她的手却像有一刹那的抽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又或者,是她的心脏震颤了一下。
沈婳音抬袖沾了沾额角的冷汗,望着楚欢的背影,不由得将指尖的针捏得更紧。
他几乎把自己的性命都换给她了,万一她竟差之毫厘,没能安全顺利地为他解毒……这恩情又如何能够两清呢?
“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楚欢不能乱动,只用气音说道,“没有变数,只有定数。”
沈婳音再次抬袖擦了擦汗,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道:“这一针下去后,殿下/体内的毒素就会短暂地虚假活跃,也就是说,玉人花会在貌似发作的狂欢里迅速迎接自己的湮灭,并不是真的彻底毒发,只是解毒时的一种表征,类似于感染时的发热,是人体工作的副作用。这个过程不会长,也不会太短,殿下准备好了吗?”
“活跃就活跃,我……没有什么心事是不能让阿音听到的。”
他的嗓音仿佛走弦,低而深沉。
沈婳音垂下眼,“……好。”
“等等!”楚欢突然道。
沈婳音眼睫猛地一颤,“怎么了?”
“假如……我到时候神志不清,说了什么令阿音不快的混话,你不用管我,就把我关在这儿,让我自己一个人冷静就好。”
“我……”
沈婳音本想说“我从没放弃过任何患者”,但这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化成了一个简单的“嗯”。
银针落下,楚欢背部的肌肉线条瞬间因穴位的剧痛而绷紧,过了片刻,他闷哼一声,欠身扑倒到床沿呕出一口血,血的颜色很暗,近乎于黑。胸腔的痉挛揪得他身体微微颤抖,张口难言。
素手翻飞,利落地将他背上几处大穴的银针一一收起,没工夫放进针囊,只草草扔在桌上,沈婳音立刻取了他的中衣来披在他肩头。
“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
沈婳音喃喃地念叨着着,水雾模糊了视线。
按照古籍的记载,十之八九的中毒者都没能闯过解毒这一关。她花费时间最多的环节,就是把楚欢的体质分项量化,反复推敲他究竟能不能撑过去。
在重复推算到第十一遍的时候,得到的几种结果还是一样的——只要在关键的节点上,本人能精准配合,就能成的!从理论上来看居然是能成的!
当她第一次将解毒的风险和后果告知楚欢的时候,问他决定怎么办。楚欢反问她不解毒将如何,沈婳音如实说:神思难安,胡思乱想,及至梦魇缠身,由疯而痴,由痴而死,时长在三至十年不等;而倘若解毒,十之八九的人都即刻便死。
楚欢于是问她有几成把握,沈婳音把推算结果拿出来:理论上是十成,但其中变数独占其八,四成系于医者,四成系于患者。
当时楚欢笑了,道:“你放心,我身上的四成变数,必能都成定数;而你身上的四成变数,我从未怀疑它们会是变数。”
自那以后,二人再谈及解毒,不再提起变数,只当是必成之事。就连瑞王,见这二人轻松淡然以对,也只以为解毒不过是费些功夫,从不知晓其中凶险。
最令沈婳音喜极而泣的部分,就是楚欢在每一步上都安全按照她说的去做了!不管身体的反应有多么痛苦,告诉他不能抵御的时候,他就真能控制人体的本能放弃抵御!不管下针的穴道有多具侵害性,告诉他不能以武者思维调息的时候,他就真肯反其道而行之!
她成功了!
他们成功了!
楚欢缓缓撑起身子坐稳,揽了揽中衣,回头,望见的是沈婳音那双古静无波又清灵明朗的眸子。
她像是哄小孩子一样,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颈,“好了,殿下,很快就彻底没事了。”
仿佛蛊咒,那些心底里突然涌起来的悲伤好像不那么咸涩了。
他紧紧抿着唇,不好受地闭了闭眼,手臂下意识地在半空虚划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但他立即又放下了手,仿佛方才的小动作只是一瞬间的梦游。
沈婳音的目光扫向刀架上的那柄环首长刀。他是在本能地找它吧?痛苦无助的时候,本能地寻找的,并不是一双拯救他的手,而是他自己的兵器。
她张开双臂,轻轻地,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就像抱住一个迷失的孩童,又像抱住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殿下,我在这儿呢,相信我,我是最好的大夫,我会陪着你。”
楚欢动了动,缓缓地转过身,沈婳音松开他,看见他的一双眼已是猩红的,仿佛血色的深潭,照见心底彻骨的寒。
这就是玉人花虚假发作的样子吗?
“你,会陪着我?”楚欢反问,似乎并不完全相信。
“殿下,我知道现在殿下的心里痛苦异常,这都是玉人花所致,只要熬过了它最后的肆虐,它就会彻底离开殿下的身体了,殿下就恢复健康了。”
“不健康久了,都快要习惯了。”楚欢攥住沈婳音的手,略略偏头示意自己的背,低低地道:“阿音,这一处本王是为你所伤啊。”
就知道昭王清醒的时候说不出这种挟恩图报的话来,沈婳音暗自莞尔,反将一军:“殿下这是挟恩图报吗?”
楚欢实诚地摇头,“若真算起来,也是你救我在先。”
“殿下已经给我报酬了,我为殿下医治,殿下付我酬劳,这只是正常的交易,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也对,本质上,你对我的好都是交易。那这次呢?是不是唯有这一刀直接要了我的命,你才会念我的好?”
啊?沈婳音差点被楚欢此时的混乱逻辑带进沟里,往左也不对,往右也不对,他到底想怎样啊?
“不是呀,阿音一直都念着殿下的好。你我经常互穿,难免会有不合彼此心意之处,不过已经越来越默契,殿下也着实帮我解决了许多麻烦,或许那些对殿下来说都是小事,但我心中清楚,殿下其实原可以袖手旁观的,我自然念着殿下的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我,阿音感激不尽,深觉无以为报。”
沈婳音认真地道,哪怕这些话大约已听不进他的理智里了。
楚欢却道:“不,你不感激,你的心是一块冰。”
什么?沈婳音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
楚欢用力按住太阳穴,似乎意识到说出的话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阿音,你出去吧。”他的嗓音都沙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这种恶劣的情绪会伤害到你的。”
沈婳音摇头,把他的手反捧在手心里,紧紧握住,“我们渡兰药肆,没有一个医者会抛下病人。家师行医一生,也从未遇难而退过。”
楚欢却把手一点点从她柔嫩的掌心里抽离,“我说过,我楚怀清绝不让人再欺负你,包括我自己。”
“不,这不是欺负。”沈婳音索性倾身搂住他的脖颈,像哄小孩那样轻轻拍着,“谁都有痛苦的时候,你这是病了,我是医者,你可以把你的全部痛苦都放心地交给我。我是医者呀。”
楚欢绷得僵硬的脊背略略缓和了一点,似乎迟疑了。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沈婳音以为等不到他回应了,楚欢却终于开了口:“我有个疑问。”
“殿下请问。”
“为何骗我?”
楚欢缓缓地道。
哈?
她最初其实以为会看到楚欢泪流满面的模样,或是捶胸顿足地咆哮嘶喊,毕竟身为皇子,一定有诸多旁人不曾得见的无奈,譬如被政敌下毒,譬如当街遇刺,却没想到楚欢在情绪失控的时刻,问出的问题竟是关于她的。
“我……骗殿下什么了?”沈婳音松开了他的脖颈,诧异地看着他那张既憔悴又冷峻的脸。
“你南下入京……不,当初到军中救我,其实是有企图的,对吧?”
沈婳音无言。
“身为医者,你无愧于本王,但身为阿音,你骗我。”
素来冰冷的墨眸几乎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我真心引你去见容氏仆妇,你其实只把我当做南下入京的拐杖,是吗?”
容氏仆妇,沈婳音脑子里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千容衣行的荣阿婆。
“容阿婆怎么是仆妇呢?”
“容氏,是郑家弃仆。”
“什么?”沈婳音吃惊。
“那容氏,当年因劝说郑家将六娘下嫁沈延,被驱逐出府,后来在六娘的资助下开起一家衣行,取名千容。这些,你入京这么久了,甚至都已经见过了容氏,难道还不知道吗?”
……
“您认得我阿娘?”
“郑家六娘,焉能不认得?”
……
“您是如何认出我的?”
“你们之间最像的,其实是神韵。”
……
当时便觉得,所谓神韵,荒诞不羁,但若容阿婆日日都见母亲的容貌,熟悉到已经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刻在了骨子里,也就融合成记忆里永不退却的神韵了吧……
“难道说……”沈婳音难掩震惊,“容阿婆,她是我母亲的——”
“贴身仆妇。”楚欢道,“原来没人告诉过你。”
“所以,殿下是有意安排我去与她相见的?”
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吗?
“容氏对于郑夫人来说,情同半个亲娘,本王想你们是愿意相见的,所以做了安排,仅此而已。可是你呢?阿音,你又是怎么利用本王的呢?”
不愧是他啊,如此不清醒的时候问出一句话来,也是这般的诛心。
沈婳音小嘴微张,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他私下原本很少用“本王”这样正式的自称的,这片刻里却已重复了许多次,显然是生气了。
“你最初救治本王,就是想看看本王的惊风军里有没有一个叫沈延的人,或者,有没有与沈延有关的人。最终你发现本王的惊风军与镇北侯没什么关联,于是同意与我们一同南下,入了京总能搭上与镇北侯更相关的人,是吧?”
他的语气很轻,却冷得像冰,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直看进她清亮的眼里。
“当初你肯随行,本王一直颇承情,奈何自己身子未愈、精力不济,加之莫名的灵魂互换多有不便,特意叫五弟回京陪你出入。”
“却原来,本王只是阿音的一步棋?”
“沈婳音,沈婳音。”楚欢用力捏住她单薄的肩膀,羽睫轻颤,“沈婳音,是不是你也算计我、利用我?你和那些老狐狸其实是一样的,是不是?”
沈婳音被他按着,虽然明知他现在是名副其实地“犯病”,自己也有些茫然了。
若说当初接近他全然没有私心,那也不是,她的确是抱着寻找沈延的心思去的军营,在得知这里的主将并不姓沈后,也是真心失望过的。
但要说她只是因为私心才接手的楚欢,那也不是真的,她肯治楚欢只是因为她能治。
可是说出这些猜疑的时候,他为什么这样难过呢?
他究竟将她看作了什么,才会在以为她有所设计的时候,这样难过?
她不吭声,楚欢却不肯放过她,泛红的眸子里噙着一层情绪激起来的水汽,“怎么,被说中了?”
沈婳音习惯的昭王,总是冷静的,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漠然的,从不是像此刻这般,几乎是惊惶的——看似安静,内心深处却是惊惶的。
玉人花再厉害,也只能在他的心绪上煽风点火,他自己心底里的柴薪又是从何而来呢?沈婳音不敢想下去。
楚欢并没有失去往常的敏锐,像是察觉到沈婳音被吓着了,双手的力道松了松,柔和下来的目光在她的明眸间流转,放软了语气:“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他眼底暗涌的惶然仿佛淡去了,变得温柔如冰雪初融,潋滟着真实的暖意,仿佛望一眼就会沉沦进去。
“殿下!”沈婳音挣动了一下,挣脱了他的钳制,“别说了……”
方才哄他发泄出来的是她,现在不敢再听下去的也是她。
昭王待她与别人不同,她一直都知道,从前只以为这是昭王回报的方式而已。
就算那晚,昭王蜻蜓点水地吻了她……她也可以只把那理解为京城贵公子的轻薄无礼,于是一连几日都冷着他,打算解毒之后就找他狠狠算总账的。
可是现在他都在说些什么呀……
楚欢似乎被她躲避的动作刺激到了,跪直身子将她扑倒,按在宽大的寝床上,让她无法再逃避。
“沈婳音,是你让我说的!”
短暂的低吼过后,他像是怕惊着她,再次把语气放得很轻。
“我看到天光洒在你身上,你的轮廓几乎是透明的,我就想啊,你究竟是人是仙……”
“我是人,最普通不过的凡人。”沈婳音扬声打断了他,“我会处心积虑地谋划如何替我母亲讨回公道,会披在‘养女’的伪装下进入侯府徐徐图之,会在婳珠害我不成时得意洋洋,也会在婳珠执迷不悟时生出愤恨……这样的我,一半是活在阳光下的阿音,一半却是藏在阴影里的珠珠。殿下所见,所谓洒着天光的,只是一半的我而已。”
“珠珠……”
楚欢将这个名字在舌尖品味了一番。
“珠珠果然是你的名字。”
“殿下,未见全貌,不要用想象将另一半的她补足,会失望的。”
“这话你拿去哄别人还可以,”楚欢的指腹在她耳畔被面纱长期压出的红痕处蹭过,“我与你互换身体,断断续续多少次了?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因为我曾经假扮你、成为你,用你的双眼看遍你身边的一切。你也是,不是吗?”
心脏被击中的感觉,让沈婳音有片刻的空白。
她也曾短暂地,成为过楚欢。
蓦地,楚欢放开了她跪坐起来,扭开头朝地上喷出一大口黑血。
“殿下!”
沈婳音也赶紧翻身起来,揽住了他的腰身,以防他一时脱力摔下床去。
就他现下这破身子,经得住摔几回?
楚欢来不及抹去唇上的血痕,回手捉住了她揽在他腰间的小手,生怕再晚一步她就可以抵赖了。
“沈婳音,你敢说你心里没我吗?”
沈婳音拼命将手抽了回来,巨大的力道蹭得她白嫩的手微微发红。她胸口几个起伏,深深吸了口气,话到嘴边时,只化成了轻而没有温度的一句:“殿下病着,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我们阿音姑娘好聪明啊。”
楚欢的话音也冷了下去。
当真好聪明啊,聪明得……令人生气。
“阿音是想说,你待所有的病人都是一样的,待我也没有例外,一星半点都没有?”
“楚怀清,”沈婳音正色,“你这已经不是玉人花作祟了,纯粹是在放纵自己的语言。”
她盯着他沉冷的眼睛不肯退让,分明从中瞧出了几分克制和清醒。就算是毒素全部释放了,他其实……也并没有完全被玉人花控制心智吧?
“言多必失,再说下去,你我之间就回不去了。”
就再也不能是坦荡的伤者和医者了。
楚欢竟真被她一句话镇住,还保持着方才吐血的姿势,扭着头静静地回望着她。烛光跃动里,挂在下唇的一滴血无声落下,他的眸色晦暗不明,沉如寂夜。
“殿下已经把毒血吐了出来,那就没事了,都结束了。”
他张了张口,傲然的眉眼在昏黄的烛火里轮廓模糊,近乎于低声下气地道:“阿音,我再问你一句话,就一句,行不行?”
“行。”沈婳音只得哄道。
她凑近他,抬手去把他散在鬓边的青丝理到耳后,像安抚炸毛的小狸奴。
很谨慎,指尖甚至没有碰到他耳后的皮肤。
“阿音,我问你……”
沈婳音眼神一凝,手指骤然发力,回点到他耳后的安眠穴。
楚欢没有机会反抗,眼底的清明就朦胧起来,被沈婳音伸手一捞,最终整个人软倒在了寝床上。
沈婳音几乎是从里间一路逃出来的。
……
“沈婳音,你敢说你心里没我吗?”
……
没有,当然没有。
……
“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
真可笑啊,她身为医者,哄劝着病人不要把情绪压在心里,结果当病人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她竟不敢听!
不,是他竟然说出那样荒唐的话!
悲喜两重天在心底交织纠缠着,既为异常顺利的解毒而无比畅快,又像胸口堵了一块巨石,块垒难消。
瑞王在前厅已经兜了千八百个圈子,把侍立的家仆都眼晕得快吐了,见沈婳音终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忙冲上去,“怎么样了?”
“毒基本解了,从脉象来看,可能比我预想的更加彻底,过段时日再行针两三次清除余毒即可,不会再有太大痛苦。”
实际与理论的推测结果略有区别,所幸从身体状况的角度来讲,都是好的区别。这次行针,楚欢的身体底子虽比第一次尝试解毒时差了许多,却意外地成效极好,不知是否是双方格外默契的结果。
“那就好,那就好。”瑞王长长地舒了口气,禁不住地喜上眉梢,紧赶两步追上大步往外走的沈婳音,“阿音姑娘累了吧?四哥他现在……”
“他昏睡过去了,就让他睡吧。”
“噢噢噢,那……”
瑞王被院里的风一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沈婳音这是在往外走,而且步子很疾。
哎?什么情况?
“阿音姑娘,你去哪儿啊?”
“回镇北侯府。”
“啊?”
瑞王下巴差点惊掉了,心下隐隐转过几个不好的念头,又觉得四哥不像是会唐突人家小姑娘的人啊,或者是在生仲名的气吗,这时间也对不上呀?
于是赔着小心问:“都深更半夜了,姑娘怎么突然要回府啊?”
沈婳音终于停下脚步,身子也没转回来,就这么背对着瑞王解释道:“我在这儿,本就是为了照料昭王殿下,现在他没事了,剩下的完全可以交给贵府府医负责,我的使命已完成,没有继续留宿的道理。”
“哎?道理可不是这么讲的……”
但见沈婳音态度执着,小小的人儿,通身的气场却清冷得令人无法接近,瑞王也不敢细问原因,只好一脸懵逼地道:“月、月麟还在呢,要不我让人叫一声?再说这么晚了,又不太平,我得亲自护送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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