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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真千金


沈敬慈这一跤摔得瓷实,但与隆隆作响的耳膜相比,他已经无暇顾及身体上的疼痛了。

        刚才听到了什么?

        阿音妹妹,居然告诉他的父亲,婳珠是乳娘崔氏的女儿?

        仆从的托付在这一句荒诞之语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沈延连看都没看摔进来的长子,一字一顿地问:“你何出此言?”

        沈婳音眉眼镇定:“我只比她晚出生几个月,一起长到四岁,她是谁我当然再清楚不过。”

        高大的中年将军霍然起身,大步迈到她跟前,抬手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凶悍的目光直直盯着她的脸,仿佛要将她的五官一寸寸描刻个遍。

        他的声音压得低沉,仿佛滚滚巨轮徐徐碾过:“你说她是崔氏的女儿,那么,你又是谁?崔氏到底有几个女儿?”

        粗糙的指腹捏得下巴生疼,沈婳音强迫自己不去蹙眉,也不去回避沈延刀锋般的目光,用力挺直脊背。

        她从前怎会以为侯爷是个随和可亲之人?

        他随和可亲的前提是,你不是他的敌人。

        “小时候,我只知我母亲姓郑,父亲是个中原伐北的将军。后来白夫人告诉我,这对叮当镯内侧刻着的两个字就是我母亲的闺名。”

        说着,沈婳音抬起左手,轻轻拉起左腕的一截衣袖。

        沈延看向她的细细皓腕,眉头拧起。

        一对水玉细镯,软玉光滑。

        那只大手终于松开了她娇嫩的下巴,握住那对玉镯,沈婳音就向后缓缓缩手,把镯子褪在他手里。

        “母亲离开前,将这对叮当镯与我保管,让我以后还给我的父亲。”

        镯子是成年女子的尺寸,沈婳音小时候戴不了,就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无论走到哪里都贴身存放,生怕弄丢了碰坏了。决定南下入京以后,她才让它重见了天日。

        没人比沈延更记得这对叮当镯。这是他当年找人打的,黄金有价玉无价,他当年积蓄不多,为了这对镯子很是吃糠咽菜了几个月,后来回忆往事,还跟白琬念叨过这家玉器铺子的东家黑心。

        杨姨娘在旁听得荒唐至极,“音姐儿,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沈婳音不理会,目光只追着沈延。

        沈延举起镯子,回身看向白夫人,艰难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姨娘夸张地嗤笑一声,想说什么,被沈延提前冷声打断:“我是在问夫人。”

        杨姨娘只好将嘴闭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态的发展已经不是她一个姨娘能置喙的了。

        白夫人装着为难承认,当时家里人截获过崔氏寻找侯爷的消息。

        “我一打听,原来崔氏是当年侍奉过郑夫人的旧仆。事关郑夫人,我不敢轻慢,派了可靠的人去打听,原来崔氏命不久矣,想要讨回自己的女儿,承欢膝下。”

        “崔氏那边说,珠姐儿的乳名……原叫大丫。”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延竟问出了与杨姨娘一模一样话。

        “你捡回来的养女不正常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不正常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定定地斜睨着沈婳音那张秀丽的小脸,甚至忘了自己的右手还举在半空,忘了手上还捏着一对细镯。

        沈婳音并不躲闪,仰头回视着沈延,看着他的表情几经变换,布着皱纹的眼角闪出点点光亮。

        他彻底别开头,看向白夫人,“你们,在谋划什么?”

        白夫人低眉顺目:“我只是想帮侯爷把亲生女儿接回来,但又不敢在书信里细言,想等侯爷回来再……”

        “你到底是怎么了——”

        沈延拖着尾音大声质问,嗓音在情绪的激荡下有些失常。

        “我的女儿在府里好好地养了十几年,甚至昨晚险些自尽,这都是因为你领回来了一个养女!你身为嫡母,想过白绫勒着脖子的痛苦吗——”

        留在厅上的几个体面仆婢慌忙跪倒,额头紧紧贴住交叠的手背一动不敢动,只恨主子怎么没叫自己及时滚出去,竟听见了这许多不该听的!

        从侧脸,沈婳音分明看到有水珠从他眼眶跌落,落地无痕。

        她看不懂。

        他的神情与他说出来的内容分明是不匹配的,他的眸色其实不像痛惜,更像是……痛苦?

        沈延抬眼,目光在正厅的画栋雕梁上扫过,又一一环视样样精美的陈设。

        镇北侯府,功勋卓著,简在帝心,富贵无尽。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撩拨得烛火跳跃不定,将满室琳琅都晃得失了真切。

        惨白的闪电照亮夜幕,咔嚓一声极清脆的碎响,沈婳音亲眼看着玉镯被男人过分用力的手指生生捏断,向地面落去,摔得断玉四散。

        十二年,终究还是碎了。

        轰隆的雷声滚滚而来,沈延缺氧般地一晃,旋即抬手阻住想要上前扶他的几人,自己一个人缓缓地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虚虚落在碎掉的一块玉质上,许久,吩咐:“永良,去镇北侯府,接回二姑娘。”

        名叫永良的小厮垂首应是。

        “对,对……”杨姨娘忙顺着侯爷的话叮嘱,“快去把二姑娘接回来,她是回府去看望我的,结果扑了个空,现在一个人在府里一定很孤单!快去!”

        沈延补充:“连夜去,明日一早就让她动身回来。”

        永良应诺退下。

        沈延慢吞吞起身,疲惫地摆摆手:“都散了吧。”

        躲开了白夫人的搀,拒绝了杨姨娘的挽,问后门上的婢女:“书房在何处?”

        婢女忙躬身引路:“侯爷这边请。”

        早有小丫头备好了伞,赶紧撑开,另有一个提灯。

        侯爷就这么走了,杨姨娘胸口几个起伏,恨得咬牙,大步冲到沈婳音面前一巴掌狠狠扇了下去。

        “贱人!”

        清脆的声音响彻正厅,沈婳音被那力道带得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阿音妹妹!”

        全程呆若背景的沈敬慈这才活过来,慌忙上前去扶,惊诧地看向仿佛发疯的杨姨娘。

        杨姨娘不留情面地指住庶长子的鼻尖:“在侯爷面前,连帮你妹妹说话都不会,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她气得发颤的指尖移到了沈婳音眼前,“你!处心积虑害我们娘儿俩,那一套谎言是谁教你的!狸猫换太子?亏你编得出来!”

        对杨姨娘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沈婳音早就看清了。她别开头,回以沉默。

        养女的顽抗态度激得杨姨娘怒意更盛,高高扬起手还要再打,却被一只更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胳膊,同时沈敬慈已经旋身将沈婳音整个人紧紧护住。

        白夫人将杨姨娘的手臂用力甩开,冷冷地道:“杨氏,还是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珠姐儿是你养大的,这么多年,你当真一点都没怀疑过珠姐儿的身份?”

        “你什么意思?”

        杨姨娘脸色铁青,没工夫教训吃里扒外的儿子。

        “白琬,我看你今天是吃错了药。”

        “姨娘少说两句吧!”

        沈敬慈简直忍无可忍。

        阿娘就只在侯爷面前温柔如水,背地里动辄撒泼的脾气是改不了了!

        杨姨娘不依不饶:“婳珠是当年侯爷亲自从北疆接回来的,她是郑夫人的骨血,今日竟被你们污蔑为一个下贱乳娘之女!真诛心啊!”

        “暮琴,阿锦,杨氏累了,‘扶’她回房‘休息’!”

        白夫人吩咐下去,那两个婢女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将奋力挣扎的人架出了后门。

        杨姨娘一走,沈敬慈连忙把沈婳音扶了起来。

        她白皙的侧颊落下一个显眼的红印,大约是嘴里被牙齿磕破了,唇角流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阿音妹妹,姨娘她……她……”

        沈敬慈心疼地瞧着沈婳音唇角的血丝,想擦,又怕把小姑娘碰疼了,想解释什么,又实在挤不出能替杨姨娘找补的说辞。

        真正好出身的世家妇岂会说掌嘴就掌嘴,风仪何在?他这个姨娘骨子里就不是个有涵养的女人,这一点沈敬慈心里是认的,也颇无奈。

        白夫人揉着额角,当着沈敬慈的面,也不好发泄杨姨娘的坏话,只叹道:“你们两个也下去歇了吧。音姐儿回去好好上点药。”

        今夜,所有人都需要静一静。

        前后脚出了后门,沈敬慈一把拉住沈婳音,“阿音妹妹,你把话说清楚。”

        雨势已经大起来,噼噼啪啪地敲在写意彩绘的油纸伞上。

        沈婳音面上没什么表情,“我想大郎君方才都听清了。”

        沈敬慈不肯放手,“你到底是谁!婳珠怎么可能是崔氏的女儿,你怎么会变成了郑氏的女儿?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和夫人设下的局!”

        局?

        沈婳音勾唇,“大郎君自己想想,数月来的桩桩件件,到底是谁在对谁布局?买通风水先生赶我走的是谁,划破我的脸阻止我见郑家人的是谁,故意落水栽赃我的是谁,栽赃不够还想溺死我的又是谁?”

        她用力挣开沈敬慈的拉扯,由婢女撑着伞走进了漆黑夜雨,任沈敬慈久久愣在原地。

        平日该用晚饭的时辰早已过了,莲汀居没有等到团圆宴的通知,等到了灶上的几个小丫头来送饭。

        红药拉着一个相熟的小丫头避到一边,悄问:“怎么是大厨房单独送饭的?侯爷归来,主子们不坐在一起吃顿团圆家宴吗?”

        小丫头道:“夫人吩咐大厨房,让给各院送去自己吃,听说也是侯爷的意思。”

        “为什么?”

        “不瞒姐姐说,我们也纳闷!夫人和三姑娘在正房,侯爷一个人在书房,现在家里几个大主子谁也没跟谁在一块,都独自个儿待着呢!”

        结庐别业面积大,不止正房设了一间书房,还专门在景致僻静处单独置了一处院子做侯爷闲时的居所,便是当下沈延所在之处了。

        小丫头偷偷问起音姑娘,红药无奈地笑笑:“你看今晚园子里这状态,我哪里敢乱说什么?”

        渴望打听情况的何止灶上送饭的小丫头,莲汀居里的十来个大小婢女才是最想确定真相的一个群体。

        用过饭,月麟禀报,莲汀居的姐姐妹妹们想见音姑娘一面。

        “好,请她们到前堂等我一会儿。”

        沈婳音坐在铜镜前,用小签子往嘴里抹着药粉。

        杨姨娘那一巴掌使足了蛮力,红印像烙在了脸上,嘴里被牙齿磕破的地方肿起来。

        红药不放心:“姑娘的脸还……若被人看见了,恐又会多出许多猜测。”

        “不必猜测,就是杨姨娘打的。打人的自己都不嫌失了体面,断没有挨了打还需要藏着掖着的道理。”

        外面雨还在下,沈婳音换了一件天青色洒金锻的外衫,既素雅内敛,又矜贵外露。

        这一件,还是她刚进府时白夫人命人送来的,她一直都觉得太过张扬,从未拿出来穿过。

        前堂里规规矩矩站了十来个婢女,大的十六七,小的十一二,花容月色,映得锦绣厅堂平白添了几分富丽。

        见月麟和红药先行出来,双双打起内室的赭石色云纹纱帘幔。婢女们敛声屏气,止了私语。

        音姑娘还是回来时的发式妆容,只换了衣裳,衣料上的小团花金线在灯烛的辉映下闪着细光,衬得她一张明丽无双的面孔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艳美。

        在艳美之中,左颊印着一片不和谐的红肿,与音姑娘平静的神情合在一起,有种坚韧的英气。

        众婢见礼,第一排正中间的青娉上前一步,福身道:“今日,奴等听闻了前面发生之事,都想要音姑娘一句话。”

        沈婳音温声鼓励青娉说下去:“什么话?”

        “不管……不管姑娘是不是咱们镇北侯府嫡出的千金,奴等想好了,都要一条心追随姑娘!只等姑娘给奴等一句准话,让我们知道自己侍奉的主子是谁。”

        不管是论气度举止,还是相貌谈吐,说音姑娘是侯府嫡女,她们都信。

        沈婳音并未就坐,与她们平视着,缓步从一头踱到另一头,认真地看过每一个婢女。

        她从容敛衣,福身下去,“瞒着诸位,是阿音的不是。”

        众婢皆惊,呼啦啦跪倒一片。

        沈婳音把她们一一扶起,坦白:“当时,我只身一人从北疆南下入京,后又进府,全无半分根基,在偌大侯府中一个人都不认识。”

        “我胆小,不知这府中的水有多深,不知将身世坦白出来会面临怎样的后果,于是只能慢慢摸索,慢慢地等,等生杀予夺的主君回来,等血脉相连的父亲回来,才敢想着把身世说出来。”

        “在场诸位,有比我大的,有比我小的,俱都真心待我,我心里都铭记着,却有这样的大事瞒着你们,阿音在此给诸位赔不是了。”

        青娉忙道:“姑娘快别这么说,哪有主子给下人赔不是的?奴从小就被买来为婢,也服侍过不同的主子,唯有姑娘同奴等说话的态度神气……是真拿奴当个完整的人来看的!奴那时候就下定决心,就算姑娘只是养女而已,奴也要一直跟着姑娘,姑娘去哪儿奴就去哪儿!”

        年龄最大的霁雪福身道:“姑娘从来都厚待奴等,今日得了姑娘这句准话,奴等心中就有数了。从今往后,奴等就是姑娘在侯府的‘根基’,虽是奴婢,做不了什么大事,但只要姑娘有所差遣,奴等都愿意尽心去做。”

        余人接连称是。

        今夜,莲汀居认主。

        就在沈婳音以为一天结束了的时候,莲汀居到来一位稀客。

        孟姨娘是很少各处走动的,更别说在这样暴雨的夜里串门。

        “饭前,本想去给侯爷请安,远远地望见侯爷去了老太太的如意斋,不过没过多久就出来了,想来也没聊什么。也对,难道侯爷能急着告诉老太太,珠姐儿可能不是她的亲孙女?”

        孟姨娘一直等在牡丹园的亭子里,那里视野开阔,四面的景都能看到。于是她望见侯爷很快从如意斋出来,一个人撑伞在园子里信步闲逛,也不提灯,也不叫下人跟着。

        “大家都在议论今晚的事,无论路过谁的院子,都能听见墙角有人谈论。我到正房想找夫人问问情况,结果夫人也不肯多说什么。棠姐儿听夫人抱怨杨姨娘出手打了人,闹着想来瞧瞧你,只夫人不许,说雨太大了要着凉,命人哄她去睡了。”

        孟姨娘放下喝了一半的热乳酪,倾身凑近坐在榻几对面的沈婳音,心疼地想伸手摸摸她受伤的侧颊,又知道伤处碰不得。

        “音姐儿,说句事后诸葛的话,姨娘早就觉着你不是一般的女郎,你和珠姐儿之间绝不是闺阁龃龉那般简单。你与珠姐儿,是真的被别有用心之人对调了身份,对吧?不管别人如何想,姨娘是信你的。”

        -

        血水滴在泥土里,浇灌了海棠根。

        沈延展开掌心,一截尖利的断玉已经染得满是血色。他把手伸出伞外,雨水很快冲刷掉了玉上的红,也冲刷掉了掌心的红。

        ……

        “你连我唯一的女儿都弄丢了。”

        ……

        “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想我?”

        ……

        “瑛娘……”

        沈延再次握紧掌心,感受碎玉扎破皮肉带来的剧痛。

        痛,使人清醒。

        “瑛娘,昨夜是你托梦吗?”

        “你想告诉延郎什么?”

        “那孩子所言……是真的吗?”

        男人独自撑伞穿行在暴雨里,雨声淹没了他的行迹。

        那些仆婢背地里是怎么议论的来着?

        ……

        “原来如此。”

        “怪不得呢。”

        “还以为音姑娘是侯爷留在外面的血脉,原来根本就是正室夫人所出的嫡女啊。”

        “早就觉得二姑娘有问题了。”

        ……

        他们在听闻养女的说法之后,为什么一个个都不震惊,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白琬为什么敢下重手惩罚婳珠,而不是拿出嫡母理家的正常思维,打死那个攀咬主子的青娉?

        杨姨娘口口声声说养女用心险恶,说得言之凿凿,说得情绪激愤,为什么从不举出具体的例子?

        大郎从小就最疼婳珠,这一次,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曾替婳珠辩白?

        家仆最懂得趋炎附势、趋利避害,怎么竟不向着身份高贵的二姑娘,而是清一色地为养女兴奋?

        他不在家的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延停住脚步,呆立半晌,颓然扔开手中的伞,仰面迎向暴雨。

        雨水砸在脸上生疼,顺着他的皱纹蜿蜒流淌。

        苍天啊……

        苍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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