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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昭雪


沈延面临着最艰难的抉择。

        他可以根据内心的判断一句话结案,或者,等待崔氏和杨氏的口供,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因为他是一府主君,承认谁不承认谁,系于他一身。这是世道赋予他的权力,也是凉帝交给他的选项。

        一边是宠爱了十二年的沈婳珠,一边是……从理智到直觉都令他动摇的沈婳音。

        这一句认谁不认谁,如一块硬石卡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凉帝的视线淡淡地停在他身上,令沈延没由来地无地自容。沈延侧开头,亦不敢用余光去看两个小女郎的眼神。

        十二年静好的岁月轰然崩塌,绞碎,重组。

        在战场上镇北侯可以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大马金刀,在大凉史册千古留名,但今日在两个豆蔻之年的少女面前,他形容狼狈,不敢做下判断。

        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一切怎就到了这步田地,到底是哪里错了?

        北辰殿的大门每日都被润滑维护,拉开的时候无声无息,直到光可鉴人的地上投下一条影子,沈延才惊醒般回首。

        昭王面容冷峻,向大殿尽头的帝王见礼,而后,冰凉又失望的目光射向沈延,他道:“既然沈侯纠结至此,不如验亲。”

        验亲?

        沈婳音比谁都清楚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她狐疑地盯着楚欢,猜测着他背地里去见了谁,都说了什么。

        凉帝蹙眉:“太医院不是明确报告过,并无可靠的验亲之法?”

        合血法是前前前朝就证伪了的,靠不住。

        昭王眸光如炬,幽深难测,“陛下,前朝曾有过一次验亲,采用的技术并未被证伪。”

        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沉。

        凉帝和沈延位处大凉权力中枢,对前朝末帝的秘史自然了解,而沈婳音对那场惨绝人寰的验亲更是自幼熟知。

        前朝末帝钟爱幺子,却经太医院验知,幺子竟是宫妃与人通/奸生下的孽种。末帝勃然大怒,亲手将宫妃所出的两个孩子一并摔死,亦没让宫妃活命,更是将经手的太医关押候审。

        若说末帝昏聩残暴,倒还没残暴到随手斩杀太医的份上,而是将人扔进大牢,定了死罪,判下车裂之刑。

        所幸那太医福大命大,没等到行刑之日,洛京城破,皇城亦破,燕云王大赦死囚。反而是那些逃过验亲的老太医们,几乎全都死于京城兵乱。

        后来新朝建制,太医院不知是出于免除后患,还是出于对验亲法本身的不认同,销毁了所有关于共燃验亲法的文字记载,使此法灭绝于世。

        “共燃法已绝迹于世。”沈婳音道。

        她眸中含着警告和抗拒,盼着楚欢不要这么做。

        楚欢的眼瞳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他薄唇掀了掀,终是道:“不,世上至少还有一人熟知此法。”

        “已经没有了!”沈婳音坚持,小脸已蕴了怒意,“那人告诉过我,陛下亲口答应他,放他入江湖,可一生不回庙堂!”

        “那人如今是自愿回来的!”楚欢攥紧了拳。

        他知道今日之事定会被阿音排斥,但他仍选择了这样做。

        他甚至后悔没有早些将那人请来,或许阿音就不会受这许多委屈!

        “那人,此刻就在殿外。”

        沈婳音怔住。

        婳珠始终弱弱地缩在一旁,杨姨娘已经被拖下去了,她现在被内侍控制着,不敢再乱说话,更不知还能为自己争取到什么。

        彻底安静下来后,她反而更看清了眼前的局势——几乎所有人,都认了沈婳音。

        郑家太夫人,沈家老太太,主母白夫人,皇四子昭王……他们都在为沈婳音说话。

        而侯爷,她喊了十二年的阿爹,每一次都对她有求必应的阿爹,今日竟犹豫了,他的犹豫在婳珠看来已经意味着抛弃。

        心底有一个地方仿佛裂了开。

        美梦被剧烈晃动,树断屋倒,天塌地陷。

        杨姨娘和崔氏能护住她吗?她们是最后的希望,但昭王的一句“验亲”横在面前,似乎将这最后的路也堵死了。

        凉帝望着案头小山一样待批的奏表,暗暗心疼自己,再瞧沈延今日神色颓唐,知道这沈老弟是做不出决断了,便道:“既然安神医自愿前来,那便请吧。”

        安鹤之的脸当年在地牢里烧毁了半边,活过了感染,却无法恢复皮肤。今日重回御前,特意戴上定制的半张面具,遮住半面可怖的丑陋。

        安鹤之被燕云王放出来后,被充作云州铁骑的军医。后来大凉立国,他被正式编入太医院,算是有了固定饭碗。

        直到皇四子八岁那年被害中毒,他望着亲手救回来的少年,才重新意识到宫闱是个怎样的催命之处。他自幼学医,曾经所愿乃是救死扶伤,而不是困在宫城里做贵人的奴仆,稍有不慎就会陷进肮脏的算计里,沦为被殃及的池鱼。

        可他是前朝死囚再岗,身份不同,无法如清白太医那般随意请辞。

        于是他借着伴四皇子北上之机,请四皇子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放他走,偷偷销去他的太医院编制。

        小事而已,根本不必惊动凉帝,凭四皇子一个少年的权势就可办成。

        后来安鹤之声名鹊起,终于传进了凉帝耳朵,凉帝觉得此人姓名耳熟,一问才知来龙去脉。凉帝虽然不快,但看在此人在民间颇有功德建树的份上,未曾为难,破例遂了他的愿,还御赐“神医”之名。

        略施小恩,将被安神医救活的病人之心都笼了过来,从此凉帝仁德之名更盛,凡感念安神医之人都会对远在天边的皇帝也捎带一份敬仰。

        一本万利的一笔账。

        再回到宫城,是为着在北疆收养的小阿音,安鹤之颇感缘分之妙。洛京,北疆,洛京,宿命般,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但安鹤之是必得回来的,他的小阿音需要他,别说只是一层宫墙,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来。

        十二年前沈婳音如何被安鹤之收养,昨日便已讲清,此时凉帝关心的是,共燃验亲法究竟是何原理,只依稀记得伤天害理,如今宫中已无成文记载留存,只剩安鹤之这本活医书掌握此术。

        共燃法,取验亲者的头发,以硼砂肉桂皂化剂浸泡后,烧成细细粉末,泡入川芎、杜仲等数十药材配比的溶液中,融合蒸干,密封进容器燃烧。燃烧状态若稳定,则表明验证成功,若燃烧时爆出杂音,则失败。

        其间最违背人伦之处,便是第三步的溶液配方,需取至少五代直系血亲的人骨研墨成粉,均匀混合,作为助燃媒介。前朝曾备下数套材料,翻一翻封存禁药库的深处,应当还没扔。

        楚欢问:“沈侯,安神医已到,只待沈侯一句话——验否?”

        沈婳音紧张地等待沈延的回应,生怕听到那个绝对不可以的答案。

        不可以!不可以验!方法是妖法,验者有心结,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可以验!

        沈延察觉到了沈婳音灼灼的目光,读出了小女郎深切的抗拒。

        这抗拒是什么意思?

        她……是不敢吗?

        高座上的凉帝并未催促,给足了耐心,但摆明了今日非要个结果不可。他是绝对的上位者,却在此案里将每一次关键的决定权留给沈家自己选。

        胸口起伏几次,沈延艰难地道:“这不是造孽吗?”

        楚欢眸色中带着审视和探究,“曾经被制成的药粉就在那里,用与不用罪孽都已形成,不如以它正公道、辨真假,物尽其用后从此在世间绝迹,也算了结,不好吗?”

        正公道……

        沈延耳畔不知怎的,又响起了家仆背地里的议论……

        ……

        “还以为音姑娘是侯爷留在外面的血脉,原来根本就是正室夫人所出的嫡女啊。”

        ……

        “你们没发现郑家太夫人一直不喜欢二姑娘吗?想来也是失望二姑娘没随了先郑夫人的性子,结果没想到二姑娘根本就是个假货?”

        ……

        “早就觉得二姑娘有问题了。”

        ……

        “对啊,音姑娘没惹她,她自己忌惮得什么似的,做贼心虚啊!”

        ……

        “天,二姑娘明知道自己是冒名顶替,怎么好意思在府里蹦跶这么多年啊?好厚的脸皮!换了是我,自己就滚了!”

        ……

        “该不会是那个乳娘故意把郑夫人害死,再将自己的女儿换给侯爷享福吧?反正小孩子眉眼没长开,只要不是相差太多,很难看出是不是亲生的啊!”

        ……

        等到所有人心里都有了判断,唯有他还不肯接受现实。沈延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被昭王不动声色地撑住。

        昭王这孩子……其实也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特地将安神医请进宫,用这种伤天害理的验亲法来激他。

        激得好。沈延也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瑛娘选择了他,他却没能对得起这份选择。

        ……

        “不,你并不想我,你连我唯一的女儿都弄丢了。”

        ……

        “你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想我?”

        ……

        沈延胸口刺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用力将那腥甜咽了下去,没有去看楚欢,没有去看沈婳音,更没有去看沈婳珠。

        他平举双手,向安鹤之躬身一拜,“沈某……心中已有数了,不必再验。”

        镇北侯做出了最终判断。

        婳珠眼里燃起希望,她奋力挣开内侍,扑到沈延脚边跪下,“阿爹!阿爹你果然还是认女儿的,是信女儿的,对吧?阿爹!”

        沈延垂头看着婳珠,从前这张与瑛娘不甚相似的小脸只令他觉得遗憾,如今,令他感到反胃。

        “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谁?”

        在安神医被请入配殿休息后,沈延哑声问。

        婳珠双手冰凉发颤,抓着沈延的衣摆,“我……我是您养了十二年的女儿啊……”

        “是,我养了你十二年,宠了你十二年,为你布置的院落比自己的都奢侈,你做错事从来都是婢女代你受过。”

        沈延声如灰烬。

        “我沈延哪里对不起你们母女,让你们骗我骗得这样苦?”

        婳珠呆若木鸡,再不知该如何狡辩。

        比起那些平淡日常,沈延最不能忍受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这么多年你为何……频频拿郑夫人出来说事?”

        沈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平静得可怕,令婳珠足底生寒。

        “你总是说你想她,总是说她是为了救你而死,所以我百般补偿你,想通过你来补偿她。”

        “我沈延最不能容忍的,不是你骗我,知道吗?镇北侯府不缺一个女郎的衣食,也不缺你一份嫁妆,我都可以给你,没问题。”

        婳珠畏惧地向后缩去,夏日的正午燥热,地板却冰凉,她已经半日没有进食进水,此刻手脚发软,眼前都是阵阵发黑,耳膜也一突一突地疼。

        她不想再听下去。

        沈延却没有停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字字如刀,“我沈延最恼恨的,是你不仅骗人,偏还打着瑛娘的名义骗人!”

        说到最后,他已近狂怒,高高扬起碗口粗细的手臂。

        时间仿佛停住。

        婳珠惊恐地屏住呼吸,曾经身为镇北侯嫡女的骄傲在零落四散,在从每一次呼吸里飞快流走。

        但时间并不会真的为谁停住,沈延的手真实地在空中高举了片刻,最后一巴掌落下,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发出了响亮的一声。

        婳珠浑身一颤,被这一掌的力度吓到,也被这一掌惊醒——她十二年的“父亲”,在这一声脆响里……烟消云散了。

        仿佛浑身都失去了体温,承受不住的绝望感填满了胸腔。

        她在这一刻清晰地明白,沈婳音终究还是摧毁了她作为沈家“嫡女”的一切。

        为什么沈婳音当时没有死呢?为什么她活着回到了京城,回到了镇北侯府?崔氏明明说过珠珠已经死了的。大脑一片空白中,婳珠只有这一个想法。

        内官来报,崔氏和杨氏都招了。

        凉帝看完供词,崩了半日的脸色彻底沉郁下来,哗啦啦将一案的奏表拂了满地,殿中诸人慌忙跪倒。

        凉帝亲自捏着供词,步下玉阶,在沈延身旁半蹲下来,重重拍了他的肩膀两下。

        “你寻的好乳娘,你纳的美娇妾,你养的乖‘嫡女’。”

        凉帝把供词摔在沈延跟前,拂袖离殿。

        直到听到殿外皇帝起驾离去,殿内诸人才陆续起身,唯有婳珠伏在原地不敢动。

        镇北侯指节泛白,将两份供词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看完。

        大总管回来,对镇北侯恭敬道:“陛下吩咐,将崔氏及其女儿关押严审,看还能吐出什么。”

        婳珠跪伏在原地,浑身僵冷,额前交叠的双手颤抖着握成拳,牙齿咯咯打颤。

        楚欢倒是颇感意外,本以为拿到了供词就已结束,“还审什么?”

        圆滚滚的大总管和蔼地道:“陛下说了,此事没完。”

        尖细的嗓音分外有种阴森之意。

        沈延问:“圣人……可还留了别的话?”

        大总管素知镇北侯与凉帝有手足之情,尽可以说大实话,便如实道:“陛下说,不值。”

        沈延浑身一僵,无地自容。

        不值。

        替瑛娘不值。

        “陛下还说,当年郑夫人选了侯爷,不过是因为——”

        “因为什么?”

        “后半句陛下不曾说完。”

        沈延却已经知道答案,脸色瞬间极其难看。

        大总管随和告退,收走了供词,将面如死灰的崔氏女儿也一并带了下去。

        北辰殿附近的夏蝉早已被用粘杆除尽,室外连一丝风都没有,侍立的内侍一动不动,大殿内静得令人透不过气。

        沈延一点点抬头,望向几步外的沈婳音。

        窈窕清丽的女儿,出落得亭亭大方,有着温雅的书卷之气,又有着深宅女郎所没有的疏阔坚韧。

        她也一直在注视着沈延,只是那眼神很淡,淡得近乎疏离。是的,他们前几日才平生第一次相见,她对他甚至称不上熟悉,怎会有感情?沈延胸臆中的一声“对不起”便堵在喉咙,发不出来。

        “……为什么没有早点联系我?”

        最后,沈延只挤出这一句。

        一道年轻挺拔的身影挡住了视线中的小女郎,是楚欢横在了两人中间。

        “走到今日这一步尚且取信艰难,阿音若从一开始就坦明身份,岂非‘引颈待戮’?自然了,血缘大事,难以验定,不能全怪沈叔。”

        楚欢淡淡勾唇,语气中却听不出宽慰。

        说完,楚欢轻轻牵起沈婳音的左腕,颔首告辞。沈婳音垂眼行礼,什么都没说,与楚欢并肩走出大殿。

        她并不是故意不留一言,只是……要说些什么呢?

        唤一声父亲?太过陌生,一时叫不出口。

        道一句感谢?真相是她本应得的,没有必要。

        那便只有沉默吧,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彼此的尴尬。

        留在大殿上的,唯有小女郎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沈延的视线追着沈婳音的左腕,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那里,曾经缀着一对叮当镯。

        但凡自己能早点清醒,杨氏都不敢待沈婳音那般跋扈,崔氏也不会对着沈婳音发疯哭闹。

        沈延望着殿门的方向,久久失神,连内侍请他去用中饭也没有听到。

        殿外朱墙树影,日光刺目,一团光晕中,封侯诏书的墨迹丝丝缕缕向上倒退……

        崔氏局促不安送出孩子的双手向后倒退……

        他与瑛娘携手驱向北疆的车队向后倒退……

        大婚之日迎妻的仪仗向后倒退……

        岁月,无法倒退。

        崔氏,沈婳珠,杨朦胧……

        沈延目光变冷,抬手抓紧腰间革带,本该挂着佩刀的位置。

        瑛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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