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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凤冠霞帔新后理妆 孤山青冢瘦影自怜


  天德二十二年。
  红妆十里,凤冠霞帔。升凤舆,自正门抬入东宫,别后重逢是君臣。惹尘着新服立于东宫门外,墨发高高束起,眉眼间收敛着淡淡的忧愁。降舆打帘,作琴瑟相和之曲。
  这一年,夜定非十七岁,苏静鸢十五岁。
  天崇三年。
  红妆十里,凤冠霞帔。升凤舆,自正门抬入皇宫,岺朝与她合二为一。惹尘着新服立于乾清宫外,墨发高高束起,眉眼间收敛着帝王之气。降舆打帘,作万国朝贺之音。
  这一年,夜定非二十岁,谢芳宸十八岁。
  天崇三年。
  北风猎猎,连绵的仪仗与宫城渐行渐远。虽翠翘金雀华贵之至,奈何山川永隔,死生不见。远远行出百余里,回首向来萧瑟处,一笑罢仇恩。放下的帘幕永远隔开了她和岺朝——她在里面,岺朝在外面。降舆打帘,作胡笳青冢悲歌。
  这一年,夜衾潺三十岁。
  孤山外,青冢旁,伊人独立。将手里的芍药花插在地上,素手轻抚过微蜷的花瓣,对花自语道:“抱月,我看你来了。”
  仲秋的风起了凉意,灌进心里吹冷了心,目光远比心更冷;也吹落了花瓣,和着心上滴的血,染红嫁衣。无痕久久凝视着默然无情的墓碑,紧了紧衣领。眼底暗含悲伤。
  今天是天下大赦的日子,已亡人得不到救赎,未亡人也得不到救赎。生与死的界限究竟如何明晰?每历经一程风雨,总有几个人永远留在了过去。我们被裹挟着前行,回头已不见故人身影。她们将永远年轻,永远鲜活,伴随着最后一个知情人的离去,才会迎来自己寿数的终结。此间几年,她们共享在世者的喜悦,嘴角却咧不开笑意;她们分担在世者的苦痛,眼里却流不出泪水。她们活着也死了,无情亦多情。未亡人心先死,算不算死?已亡人于记忆里重生,算不算活?
  无痕想不明白,心上的伤口久久不愈,带着心也一起病了。她常痴痴地想,如果从前选择了原谅,结局是否还会一样?
  她不知道,世事也没有如果。
  抱月死了,陪着她长大的女孩儿永远不会回来了,虽然对于抱月自己未尝不是解脱,却带给了她无休止的苦难。她无法说服自己与命运和解,就将血债算在了皇族头上。她对天起誓,必要讨一个公道。
  情感如脱缰野马全然不受自己控制,疯了一般冲出肉体撕扯着灵魂,无痕自以为能冷眼旁观世事变迁,那心因何疼痛?眼泪流不下来,头也痛得厉害,她就势抱着抱月的墓碑昏沉沉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她分不清时辰,眼睛干涩地难睁开,用手揉一揉,似乎肿起来了,低头看见身上穿着的血色嫁衣,乐弯了眉眼。
  挣扎着爬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不远处的枯树,将身上的嫁衣褪下悬挂在了枝头上。又脱下脚上的鞋,一并搁在了树下。最后一次回过头去瞧上一眼抱月的坟头,只穿了薄薄一件白色单衣又赤着脚走回了府邸。
  一进门,迎头撞见未迟。未迟见她走路的步子并不稳妥,扶住她才惊觉那具肉身烫得怕人,不顾她脸上的不悦之色,一摸额头果然烫手,便要她进屋躺着。无痕不听他的,甩开手自己往旁边欲绕行过去,不料两腿一软跌在了地上,天地旋转着黑下来,往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床边坐着一个人,无痕猜定是未迟,却没有理会他,只将脸埋在臂弯里默默流泪。回想起从前的誓言,更觉讽刺。好在今天过后,一切都了结了。
  正痛苦的时候,有一双手轻轻带掉了她的泪。无痕抬起挂满眼泪的沉重的睫毛望出去,正好对上了一双平静深邃的眼眸。心下不知为何起了一个念头,眼前人与忆中人的脸缓缓重合,吓得她猛一哆嗦,未迟却在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别开了脸去。无痕见他的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裳,忽而觉得好笑,又有些心疼,便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略显出惊讶地转过脸来,半张着嘴没有说话。无痕微微一笑,支撑身子坐将起来,突然郑重地说了句“谢谢”。未迟没有接话,回报了一笑,她却莫名心酸起来,这才明白他一向是知道自己还记挂着惹尘的。她无意于他,也不愿辜负他的年华,他目光里的纯粹更是能化做实体刺伤她,便懦夫似的避开了脸去,联想到自己方才的失礼,本欲开口道歉,可到了嘴边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口,咬着下唇挣扎了一阵子,发狠地转过脸来,唯恐时间久了心底的防线不攻自破,便像同谁抢话一般出声问道:“你的心意可有改变?”
  未迟忽然听到这样的话愣在了那里,屋子里的安静便将无痕方才的声音千百倍地放大开去,她也没料到自己出声竟这般没有分寸,旋即红了脸,躲在一边用手指在墙壁上一圈一圈地画着,过了好长时间,忽然醒悟过来说出口的话覆水难收,只得将错就错地试图打破沉默,支支吾吾地说道:“我知道是我对你不住,如果你改变了心意……”
  “我的心意从未改变。”未迟打断了她的话坚定地说道。
  那一刻,汹涌的眼泪冲出失守的眼睛,在脸上发起了大水。透过泪眼再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无痕只记得自己垂着头抓紧了褥子,口里的言语却不能受到自己控制,自从两片嘴唇中间挤了出来:“可……我忘不了他……”
  “没关系,我可以等。”未迟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柔声说道。无痕扭过脸来瞧见他眼底的光芒那般纯粹,更加深了心底的愧怍。未迟不着痕迹地吸入一口气稳定住情绪,试图与心底针刺一般的疼痛暂时和解,双方达成一致后那疼痛便退居心灵至深处,也让肉体有了喘息和下次告白的机会。
  抬起眼正视着她,未迟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等你。”
  无痕哽咽着说不出话,空摇了半天头,许久才挤出这样的一句来:“我不值得你这样。”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要是你,怎样都值得。”
  听到这番话,无痕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面对他真诚而炙热的目光却不知道自己同他究竟谁人更可怜。原以为捂住了嘴就能挡下泪意,所以瓮声瓮气地问道:“可以借一下你的肩膀吗?”眼泪在眶儿里打了几转还是从眼角流了下来。
  未迟愣了一愣,微微一笑后点了点头。不曾想她却扑到了他的怀里,任由自己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襟,并在心底默默发下誓言:余生她会尝试接纳他的温柔,尽全力补偿他因自己错过的那些年华。
  他深沉的嗓音在上方响起:“我知道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但我愿意等。我相信自己能等到你心甘情愿放下他的那一天。你一天放他不下,我便等你一天;你一年放他不下,我便等你一年;你一辈子放他不下,我便……”
  “对不起,对不起……”无痕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只是紧紧搂住了他。她料想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即刻回报他,又像是在和谁赌气,竟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慢慢探向了他的唇。未迟料知她的用意,抬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唇上拒绝了她。
  他不愿意成为那个人的影子。
  事实上,我们谁也不会愿意成为旁人的影子,又总与那影子的主人争风吃醋,殊不知没有那影子,就连成为其主人敌手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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