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金锁台屠龙复旧治 幽静林迷踪访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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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里桃花,三千丈白发,梦回岺朝,锦湲不禁红了眼。解忧搀着她静静走在林间,侧过脸看见母亲眼底荡漾的情愫,他也打心眼儿替她开心。锦湲松开他的手缓缓走向了一棵桃花树,他没有惊扰,悄声从旁退下了。
现在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她独自一人走入画间,细细品着那些忘不掉的岁月。伸手一寸一寸细细抚过树身,眼底荡漾起年少的悸动。阳光透过花枝洒在脸上,她扬起头却觉刺眼,便欲抬手遮掩。光影朦胧间,她重回少年。
犹记得那一年春光妍妍,桃花正开得艳,她遇见了那个一眼误终生的少年,从此深陷情网无可自拔。空负一生痴痴守望,她直言,不枉。这一生,风雨兼程;这一生,恣意洒脱;这一生,苦乐尝遍。此时回望,倒像是立于时空之外瞧着一个与自己拥有相同皮囊的人在与命运对抗。谁无年少?谁不轻狂?繁华过后复归平静,难免凄惘。
步履匆匆,捻起足底落叶又无声飘落,那岁月雕刻的纹理见证了百年浮华的湮灭。既选择了海角天涯,便不能惧怕风雨吹袭,只因这一条路注定不凡,注定坎坷,注定孤寂,故陪着走到最后的只有自己,也只能是自己。
人之一生,孤独而来,孤独而去,一路遇到的人难以数计,有些只是匆匆过客,以陌生人开始,以陌生人结束,这些人,走了便是真的走了,如风,如烟,亦如尘,从此再不会出现,你不曾记得,也不会想起;有些却能刻骨铭心,他们呐,非在你的生命之石上刻下生死契阔的传说才肯罢手离去,这些人你忘不掉,也找不着,苦苦挣扎一世,到如今只留下满地的残花,和满头的白发。
往后余生,初晓无你,日出无你,夕落无你,梦中,只有你……
锦湲想出了神,缓缓走向桃林的尽头,她孤独的身影也渐被漫天的玄都花瓣模糊了。
建元三十一年,楚国爆发内乱。前朝文帝遗子夜卧阑借战争之机攻入帝京皇宫,生擒楚国当朝皇帝谢寻。次日即颁布诏令,将昏君斩首示众。
行刑的地点就定在菜市口金锁台。
那一日,金锁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是谁曾隐约想起多年以前就在这里,也曾有一景与此相仿,但周围人声喧哗,深究也是无益,便尽量伸长了脖子往内看。只见那舔舐过无数鲜血的高台上,昔日位居神圣宫殿内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如今也是一副阶下之囚的模样。斑白的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前身后,脸上狰狞遍布着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刀剑伤,已全然认不出当年的模样了。围观的百姓群情激奋,将手里的烂菜叶、生鸡蛋等等东西尽情地往台上抛来,砸在昔日尊贵的皇帝的脸上、身上。他的头颅深深埋在胸前,自始至终未抬一下眼皮。
这时候,再没有人向他顶礼膜拜,他成了一个人人可踩、人人可辱的可怜囚犯。
事实上,他并不欠他们的。
人群中有一男子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台上受苦的人儿。那眼神里,不见愤恨,不见杀意,只有几分怜悯。他没有同身旁人一样落井下石,只是静静瞧着,瞧着台上台下发生的一切,一言不发,一下未动。
监斩官端坐一边,瞧了瞧天色,下了“斩”的命令。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欢呼声,在此起彼伏的声浪里,落难皇帝那始终笔挺的腰杆子被刽子手狠狠压弯,他闭着眼,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行刑的大刀闪着嗜血的寒光,呼啸着落在了白发老翁的颈上。鲜血迸射而出,围观的人群不自觉向后退开了一大步,唯恐那殷红色的污秽物染坏了他们的干净衣服。因有谁不慎踩了后人的脚,若在平素里难免一番争吵,可今日却不约而同地摆了摆手表示无妨,转头又随身边人欢呼起来。
皇帝的头颅滚在一边,先前那一直瞧着的男子见状微微侧过脸去不忍再看,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转身挤开人潮自离去了……
山河易主。
建元三十一年,夏国天初二十年,岺朝取代楚国成为了这片江山的统治者。启用国号“征和”,当年为征和元年。
同年,新皇夜卧阑与夏国皇帝钟望痕签订议和书,承诺百年内两国不兴战事,夏国归还战争时吞并的全部岺朝国土,并在国境线上互市以促进两国经济发展。至此,这场持续了六年的战争宣告结束,历史上将这次浩劫称为“元初动乱”。
天边的霞千百年来一般红,静静流淌,它们从不为凡世的祸福自乱阵脚。青色的穹顶笼盖着青苍的山林,层峦叠嶂间隐约可见几处茅舍。
这是一个叫陵川的地方,翘首不见繁华帝京的身影。它是深山的明珠,于富贵人家而言,无疑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于贫寒人家,他们日日看着也不觉可贵,若能换得一冬粮食,就是毁掉整片山林也是值得的。
扶銮一路走来,见到村里人为了争一口粮食大打出手甚至不惜闹得头破血流,不免感到心酸,偷偷红了几次眼。与他一起的是个端庄女子,虽着布衣却不掩华贵之气,见此情形心底也是不住地难过。
愈向山上行,人家愈少,扶銮见路边草舍外有一老翁在锄地,便拉过随行的女子,一同走上前去探问道:“老伯,我想同你打听个人儿。”
庆幸的是那老翁虽身形佝偻,还是耳聪目明的,又见他二人举手投足的气质并不平常,就用锄头抵了地支着身子,笑问道:“小两口找谁?我老头儿虽说不是什么百晓生,却也在这山里呆了一辈子了,只要说得出个名儿,基本我都识得。”
见老翁误会自己二人是夫妻,女子的脸上当下飞起了红晕。扶銮见状微微一笑,便向那老翁解释道:“我昆媦二人此来是要拜访家父的一位故友。听说就住在这山上,该是前楚建国时迁来的,如今算的话一甲子未满三岁。不知老伯可识得此人?”
那老翁闻言眯了眯眼,一面捋着花白的胡须一面说道:“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事儿。不过当时迁来的不该是个独人,我记得好像是一对夫妻。”
闻言女子心意一动,便调转头来看扶銮,扶銮见状按住了她的手,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女子会意,便没有出声。
只听那老翁接着说道:“其实什么楚国啊岺朝的,我并不在乎,反正我种了一辈子的地,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也管不着我们这些人的死活。我只是隐约记得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山路都埋上了,村里人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还好平素家里多少会存些粮食……”
老翁的故事絮絮叨叨不知是从何年何月讲起的,女子眼底闪过一点焦急,又转头去看扶銮。扶銮在下面抓了一把她的手,又微笑着摇了摇头。女子显得有些丧气,便低下了头去再不理睬他。
老翁的故事还在继续:“……那女娃娃是个疯子,平日里都由她丈夫领着出门。说也奇怪,旁的人发了疯都是大吵大闹的,这女娃娃倒斯文,一出了门就只跟着她丈夫,半步不离的。她那丈夫也是个好性儿的,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她,膝下也不见一儿半女。不过那些都是人家的私事,我们也不好多问,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来了。”说着转向扶銮,用手遥指着林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说,“老头儿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你们若还信得过我,只从这里上去会省心许多,不过山路不好走,你们可仔细着些。”
扶銮和女子谢过了他后便顺着所指的小道儿上山去了。老翁目送他们离开,直至身影再瞧不见,这才重新拿起锄头,又接着方才的事情做了。他丝毫不知方才向他问路的竟是当朝皇帝,不过正如他自己所说的,皇帝不皇帝的原不与他相干,他所关心的,只是眼前的这块地能有怎样的好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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