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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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鸢和夏桃在景昭私库中挑选的玉雕是一盏碧玉荷花雕, 飞鸢瞧着样子与那盏白玉芙蓉雕十分相似,料想着雪郎君应该也会喜欢,便做主把这玉雕给人送了去。
谁知这一去, 雪郎君不仅婉拒了她们娘子的礼物,还向她们提出了辞行,飞鸢询问他缘由, 雪生只说实不适应府中生活, 更喜山野之间浪荡自在, 娘子大恩, 留待他他日再报。
飞鸢倒是也能理解,这人生得就不像是小厮模样,留他在庄子里做小厮实在是屈才,就是不知这人要走,娘子会是何反应。
夏桃反应则较为激烈些,当着雪生的面没说什么。
等到了娘子面前,夏桃就开始谩骂雪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白脸, 前面还说什么要一直跟在娘子身边马首是瞻, 如今不过才过了几日就翻脸不认人了,亏得娘子对他那么好。
景昭则没什么反应,听到他要走, 只愣了一下后便问:“人已经走了吗?”
“还没, 按礼应当面向娘子辞行,所以奴婢让人在院外侯着了。”飞鸢回道。
“让他进来吧!”
景昭说完起身并吩咐夏桃准备茶具。
夏桃愣了愣, 反应过来连忙应是, 出去的时候与飞鸢走在一块儿,忍不住跟人嘀咕道:“飞鸢姐姐,你觉不觉得娘子今日精神瞧着像是大好?”
飞鸢想了想, 点头道:“好像是比昨日好了许多。”
“难道是张医士这次的药比较好?娘子仅服了两次,今日脸上都有血色了,现在还有兴致煮茶。”夏桃随口说着,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娘子的身体能好起来,就是她们这些做贴身丫鬟的最高兴的事了。
景昭坐到暖阁榻上,夏桃把煮茶的器皿一一摆放在榻几上。
茶铛中用碳火煮着白水,这水是取至山间清泉,用来煮茶再好不过。
景昭将炙好的茶饼装进纸袋,随即接过夏桃递来的手柄木棰,一下一下的敲击在纸袋上,将茶饼敲碎。
之后再用碾子碾茶,罗筛去末,最后得来的便是煮茶用的茶叶。
沈思年被飞鸢领进屋子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熟悉的一幕,美人纤纤如玉的手握着竹荚,轻轻环击着茶汤汤心,一股清茶的香气在室内蔓延。
像极了那年杏花雨后,他们在院中石亭相对而坐时,她为自己亲手烹茶的场面。
沈思年忽的顿住脚步,眼神越过珠帘,颇为失礼的直直注视着端坐于榻上那人。
飞鸢发现了他的异样,还未出言提醒就听她家娘子说:“你既要走,我就不留你了,喝杯茶何妨?”
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沈思年最终坐在了景昭的对面,他穿的是第一日来时管家为他准备的衣物,白衣如雪,君子端庄,头上没戴幞头,只一根木簪将发束在了头顶。
景昭将三沸之后的茶汤盛入杯中递到他面前,沈思年沉默的伸手接过。
“打算去哪?”景昭面带笑意的开口,像是随口一问。
沈思年垂下眼睫,捧起茶杯,低声道:“天下之大,去哪都行。”
景昭笑了笑,没有再问,只端起茶杯目光柔和的注视着他说:“那就祝君,一路安好。”
一路安好,呵。
沈思年垂眸掩去眸中异色,不发一言的举起茶杯,品了一口。
没味道。
他已不是人,就连她烹的茶也只能闻香而不能品味。
“多谢娘子这几日的收留,那雪生这就告辞了。”
一盏茶后,沈思年起身,毫无留恋的向景昭请辞。
景昭放下手中茶盏,神色淡淡道:“去吧。”
*
雪生走了几日,娘子又开始变得郁郁寡欢。
就连对人情绪不甚敏感的夏桃都感觉了出来,娘子不开心。也不能说是不开心,就是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好像活着只是活着。
看见这样的娘子,飞鸢和夏桃心里难受,忍不住开口道:“娘子既然不想让人走,为何要放他离开呢?”
景昭没有责怪她们多言,只是放下手中书卷看着即将燃尽的烛火道:“我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留与不留又有何差别呢。”
“娘子千万不要这样说自己。”飞鸢急忙道。
夏桃也忙说:“什么死不死的,娘子才不会有事呢!就连张医士都说娘子的身体近日来已然大好,只要按时服药,娘子的身体定然无虞。”
说到身体,景昭自己的身体她自己又怎么会感觉不到,短短几日已然不像过去那般疲乏无力,宿日的头疼脑热也不再频繁,这两个傻丫头还以为是张医士的药起了作用。
殊不知张医士的药与从前相差无几,以前尚且只能温养,如今又怎会突生效益。
还不是某个傻瓜……
“罢了,不说这些了,瞧把你们急的。”景昭柔柔一笑,轻描淡写的略过刚才的话题。
飞鸢和夏桃略略踌躇了一下,随即看了一眼屋内的沙漏,忙对书案边的景昭道:“娘子,夜深了,小心着风,还是去歇息吧!”
“也好。”景昭放下手中书卷,在二人搀扶下回了卧房。
飞鸢给人拆了发上钗环,夏桃伺候着人洗漱,景昭换了一身桃红色的寝衣,上了榻。
屋子里的镂空雕花香炉里冒着徐徐白烟,淡淡的清香充盈着室内。
飞鸢在外间守夜,夜半子时,万籁俱寂,一个虚无的身影却穿过了门扉进入到卧房之内。
他犹如进入无人之境,极为熟悉的穿过幔帘,进入到床帐之中。
床上的人小小一团,睡得很熟,气色也比之前好了不少。
那个身影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随即缓缓俯身,薄唇贴近熟睡景昭的眉心,隔着一指的距离,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她眉心溢出,进入那身影的身体之中。
这般持续了良久,直到再无黑气溢出,那道身影才停了下来。
“他”正是离开别庄多日的沈思年。
吸完了死气,沈思年便打算离开。
今日是最后一日,如此这般,虽不能让她长命百岁,但至少能安度几年。
至于他自己……
沈思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形,现在的他与几日前的模样相差甚大。
几日前的他尚且能维持人形在日间行走,如今身影却全部隐没在一团黑雾之中看不真切,只余一张面容尚能辨认。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这副魂体正在消散,想来是活人死气与他自身鬼气相抵触,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也许都不够他离开这里。
沈思年神色平淡的起身,黑沉的眼最后分外平静的凝视着榻上熟睡之人。
恨她吗?自然是恨的,恨到……舍不得她死。
景氏昭昭,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但愿下辈子不要再让我遇到你。
沈思年闭了闭眼,转身,身影就要穿过床帏之时,榻上的人突然惊醒唤道:“思年哥哥!是……你吗?”
黑色身影蓦然停住,沈思年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遮住自己现在这副狼狈不堪的样貌,可随即又反应过来,她一定是又说梦话了吧,都看不见他,又如何……?
转过身去的沈思年倏然顿住,只因他以为无法看见自己的人,竟已然坐起了身,正泪光闪烁的注视着他。
“思年哥哥,真的是你吗?你回来看昭昭了?”景昭近乎贪婪的看着对方,甚至想要伸手去触碰他。
却被沈思年猛的一下躲开,他惊疑不定的看着她,颤抖的问:“你能看到我?”
“为什么不能?”景昭下意识说,随即注意到沈思年身体的异样,犹豫着说:“你的身体……你现在是……”
剩下的话没出口,可沈思年知道她想要说什么,见她犹豫着不说,他看着她渐渐露出一个冷笑,“是什么?你说啊?为什么不说?”
景昭嗫嚅着,最后垂眸,低泣道:“对不起,思年哥哥。”
沈思年收了笑,眸光黯然,“对不起,呵,你也知道我这幅样子是拜你所赐啊?”
景昭被他的话说得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如果不是她解除了他们的婚契,思年哥哥就不会在忧思过度后病逝了,都是她的错,是她害死了他。
“对不起,思年哥哥,都是昭昭的错,是昭昭害了你。”景昭泣不成声,满脸泪痕。
看着这样的她,沈思年又怎么会不心痛,可是他的死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条鸿沟,谁都跨不过去。
“你知道吗?你派来送信的小厮将匕首刺入我胸膛的疼,不及我见到自己送你的双鱼佩被丢在地上四分五裂时的痛万分之一,景昭,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
沈思年不紧不慢的说着,像是要把生前最后一刻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什么匕首?思年哥哥难道不是……病逝的吗?”景昭顿了一下,像是全然不明白沈思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以为自己是病逝?见景昭的反应不像是作假,沈思年也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她没有想过要杀自己,会杀自己的人想来除了那个面慈心狠的景氏主母之外,不作他人之选。
景昭对她这位母亲的了解怕是还没他了解的多,她对景昭偏爱之至,又怎会容忍与景昭朝夕相处的他被解契之后再另行婚娶,活人不能保证遵守约定,只有死人万无一失。
几乎是瞬间,沈思年就想通了其中关键。
只是想通了又如何,他在意的并非生死,而是,“为何要与我解契,就因为这眉心红痣?你厌恶这红痣,便连我也一起厌恶了吗?”
沈思年指着自己眉心的红痣质问,眼中尽是伤情与悲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昭昭从来没有讨厌过思年哥哥,从来没有。”景昭着急的摇头想要解释,却迟迟的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因她一句从来没有,沈思年的心便如同死灰复燃,他目光灼然的盯着她,面上却冷声逼问:“既然没有讨厌过我,那为何要与我解契?你有苦衷?”
景昭却沉默着不再开口了,她静默良久只道:“没有苦衷。是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所以要与你解契,思年哥哥要怪就怪我吧,就是拿走我这条命也没关系。”
沈思年好不容易浮上水面的心又忽然溺毙,他用一种似乎从未认识过她的眼神看着她。
她说她从未讨厌过他,现在却又说他们不合适,真把他当傻子一样哄吗?
为何不肯说出原因?她想维护谁?
沈思年一双眼睛几乎血红,恨不得直接附了她身,探寻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不忍心伤害她。
沈思年苍凉一笑,低沉的嗓音仿佛在人脑中回荡,“景昭,从今往后,我只愿与你,生生世世不复相见,你好自为之。”
沈思言说完,原本就虚无透明的身影就直接消散在室内,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景昭慌忙掀开床幔,赤脚踩在地上,声色沙哑带着哭腔,“思年哥哥!”
没有人回应她,仿佛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只有沉睡之中的飞鸢突然惊醒,起身发现景昭后,连忙上前查看,“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鞋也不穿就自己下床了?是不是奴婢睡太沉了,娘子唤奴婢奴婢没听见?”
飞鸢正心中责备自己怎么睡得那么沉,连娘子喊人都没听见时,就在点了内室的灯之后发现她家娘子像是哭过,眼眶鼻头都红红的一片。
她诧异的上前,心急询问:“娘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奴婢马上去叫张医士!”
“飞鸢!”景昭一把抓住要出去唤人的飞鸢,沙哑着嗓音说:“给本家传话,让张德明日一早来见我。”
张德是景昭院子里的小厮,原是她母亲拨给她的人,手脚利落,院子里不缺人,知他马术精湛,便给他安了个送信的差使。
过去与沈思年通信皆由他经手,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可沈思年的意思却好像是,张德杀了他?张德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德第二日一早如约到了别庄,他以为娘子又是有什么信想要他送,说起来娘子已是许久没有让他送过信了,不过若是送信,托人送回府上便是,怎么还要他到这别庄来呢?
张德虽然心有疑虑,但是也没有多想,径直进了别庄,后又被管家带到了青松院,原以为丧尸拜见娘子,谁知张德刚进去就被几个壮汉擒住,五花大绑起来。
他被人带到花厅,景昭端坐在上首,手里捧着白玉茶盏,神色清淡的看着他,明明是一副柔弱的长相,可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像极了她娘景氏主母。
“说说吧!沈思年是不是你杀的?为什么杀他?”景昭面无表情的问出这句话,可手里的茶盏却快要被她捏碎了。
张德闻言,神色大惊,娘子她是怎么知道他杀了沈郎君的。
额头冷汗滚落,张德张嘴就想抵赖,却又听景昭不咸不淡道:“你可以选择不说实话,正好,听说你新纳了一位夫人,还给你生了个儿子,我还没同你道喜呢?不如把她们请来这别庄……”
“是!是我杀了沈郎君。”张德突然道,他不知道娘子是不是吓唬他,可是他不敢赌,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娘子会把他绑来,想来是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他就是抵赖也没用,索性如实托出。
“是主母,是主母让我这样做的,她说,既然您已同沈郎君解契,那他便是您的污点,景氏嫡女不允许有这样的污点存在,所以命奴在送信的时候杀了沈郎君,后面再假称病逝,不让您知晓真相。”
“原来真的是母亲所为。”景昭手中对的茶盏“砰”然落地,碎了满地。
其实她心内早有猜测,如今不过是确认罢了。
景昭没有杀张德,张德只不过是听命行事,就算是娘亲,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所以害死思年哥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
如果不是她要他成为自己的侍童,也就不会害他此生至此,是她错了。
张德被放下了山,他本来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谁知道娘子竟然放过了他,这倒叫张德一时陷入了两难境地,若是叫主母知道此事,他定然逃脱不过惩处。
可是……可是能活的话,谁又想死呢!
张德就这样战战兢兢的骑马下了山,抵达山脚时却看到了一个怎么也没想到的人。
他慌忙勒住马绳,看到那个拦路一身都裹在黑色披风里面的人,张德先是神色不耐烦的呵斥,在那人转过身来时却陡然遍体生寒。
“你……你……怎么会……”张德被吓到说不出话来。
沈思年看着骑在马背上的人,黑色的眼眸里光影诡谲,他说:“张——德?”
在张德被掀飞下马,趴在地上看到沈思年漂浮的下半身时,总算发觉了不对劲,也更加惊魂失措,顿时跪在地上求他大人有大量放过自己。
沈思年根本不听他废话,他只想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
——
天越发的寒了,燕山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别庄之上一片雪白,就连大门上都挂上了白色的丧幡,别庄内外哭啼声一片。
景氏唯一的嫡小姐,殁了。
年芳十六,悬梁自尽,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飞鸢和夏桃几乎哭晕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娘子会这般想不开,人竟就这样没了。
可是再悲痛,娘子的后事也要人操持,还要将娘子的遗体送回本家,飞鸢和夏桃也只能努力打起精神来。
彼时燕山山脚,沈思年刚刚杀了人。
张德是他变成鬼之后杀的第一个人,大概也是最后一个,他本来还想看看人死后会不会和他一样变成鬼,可是没有是,什么都没有。
他只感觉到张德死后,他的身体里有一股气飘出去飞走了。
根本没有变成他这样的鬼。
真是可笑,所以老天为什么要让他变成鬼来经受这一切呢?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是,沈思年从张德的记忆中知道了昭昭与他解契的真相。
她并非是讨厌他,也不是她说的什么不合适,她只是想保护他。
因为景氏的主母,那个除了景氏的家主之外拥有无上权力的女人,在知道自己的女儿活不过十八岁的时候,便决定让沈思年在景昭死后给她殉葬。
而这些话却被去探望母亲的景昭听到了,她慌不择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唯一想到可以保护沈思言的解决办法就是与他解契,从此两人再无关系。
知道真相的沈思年,神情似喜又似悲。
他庆幸自己对昭昭的爱,让他没有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举动来。
他庆幸他守护了那么多年的人,一如他爱着她那样,爱着自己。
只是就算是相爱,也依旧改变不了这悲凉的结局。
他是鬼,她是人,他们注定人鬼殊途。
沈思年的魂体在燕山脚下徘徊了两日,身边张德的尸体已经被路过的狼群吃得干干净净,他自己也快消散于这天地之间。
真得好想再见她一面,沈思年浑浑噩噩的想。
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蜷缩在一块巨石之下的沈思年下意识抬起头。
是一支哭丧的队伍。
白色魂幡招摇,漫天的黄色纸钱纷飞而下,有些许落在了沈思年面前,他却无心去管,只紧紧盯着队伍的前面,为首的两人是飞鸢和夏桃。
景昭的婢女,为谁哭丧呢?她们家里人死了?
沈思年漫不经心的想,一双眼眸却红的可怕,他从地上飘了起来,即便是魂体也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魂魄飘进了被家仆们抬着的棺材里面,也看清了里面躺着人的真容。
说实话,这是沈思言见过最丑时候的她。
只是,“昭昭,你怎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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