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龙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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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正深吸口气,用尽此生的风度,谆谆善诱:
“将军,臣并不需要将军反省,臣只愿将军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变……”
陈皎一脸懵逼:“什么?”
法正腾地跪起身:“将军有决胜千里之才干,有南面称孤的命数,为什么没有与之匹配的气魄胆量?!为人主者,不能如将军一般多谋寡断、温柔良善,要杀伐决断!”
“……”陈皎往后一缩,虽然似被逼宫,口气依然温和,“谁告诉你,我有南面称孤的命数啦?”
有青年而夭的命数还差不多。
法正一愣,旋即一摆手,很不耐烦:“算命的。”
陈皎语气真诚:“哦。那先生若要婚丧嫁娶,可千万别听那个算命的,不准。”
只听“咔嚓”一声——法正把羽扇掰断了。一双长得很优雅的手,正很不优雅地青筋暴起。
陈皎:“……”
她甚至更加温和了一点:“先生应当少生点气,多喝点苦茶,善加调摄,方能延年益寿。”
法正按住几案,倾身说:“将军,那个算命的——是我。”
陈皎有些尴尬:“啊,这,孝直先生还会算命?”
法正语气肯定,声音如鼓点急促,好像他已经在心中重复过无数遍:
“——龙气将出于角亢之分,聚于翼轸之野。守地坤之德,能载万物。”
陈皎:“……”
说实话,她没听懂。
她只知道,《滕王阁序》中有“星分翼轸,地接衡庐”。“翼轸”,是天上的星宿分区,对应地下九州,则是荆州地界。
至于“地坤之德”,或许是说她是女的……
法正继续说:“将军曾与我说,愿据守荆州,为一州诸侯——臣便知道,将军就是臣要找的那位天下主。”
陈皎:“可我——”
法正毫不客气地打断:“将军此战,更向臣证明了将军的实力,现在臣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了。”
陈皎:“但是我——”
法正猛地后退两步,以头触地,声音铿锵:“臣可以实现将军的愿望,帮将军构筑帝基——生杀予夺,但在将军一念间也。”
陈皎:“……”
法孝直变脸比翻书还快,几日前还是欲拒还迎、宁死不从的贞洁烈女状,一会儿服丧未满,一会儿高风亮节。
——几日后就化身蛇蝎美人,慷慨激昂、野心勃勃地劝她登基即位了?
陈皎反应很快,立刻也趴下去,以头抢地,作悲痛欲绝状:
“先生这是逼迫我以死明志吗?!”
这是古来劝进的标准答案,陈皎是个读过史书的人,对此很有信心。
法正:“……”
好吧。
……说起其他事情,陈将军总呆若木鸡反应迟钝,一谈起劝进,倒对答如流、演技精湛了。
法正舒了口气,直起身,只得暂且退一步:“其实,将军即使做一个普通的将领,也不该这样淡泊。求其中者得其下,您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会落得个任人拿捏的下场。”
陈皎心情复杂。
她一面为法正这种爱搞事的性格感到头大,一面又为他肯定自己的能力而隐约满足。
“那又有什么办法?”陈皎很感激法正直言,“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弹压不住属下,但……”
法正:“可以改!”
陈皎:“怎么改?”
法正拾起半截羽扇,遮住下颌,只露出一双光华灼灼的眼睛:
“将军怕弹压不住下属吗?臣便是世上最桀骜不驯的下属——请您来驯服臣吧。”
“……驯、驯服?”
这个词用起来,怎么莫名有一种不大符合核心价值观的感觉。
法正更加不符合价值观地倾身向前,低声说:
“臣愿为君师,授汝缚龙术。”
“……”
陈皎和法正面对面正襟危坐,屏息凝神,不知道的估计还会以为误入了五斗米道传教现场。
场面一度陷入胶着。
直到一阵飘忽不定的脚步声逼近,廊下有人扬声:“白浮?白浮?”
陈皎一激灵:“是郭祭酒!”
法正安坐不动。
陈皎站起来,一脸淡定:“怎么办?他肯定又要逼问我火是怎么着的,他特别敏感,哎呀,我这个人撒谎水平不行,肯定会露馅的——”
法正压低声音:“将军!”
陈皎闭嘴,低头看着她的疯批暗黑系小主簿。
法正仰起头,神色从容:“将军放心,请将军尽管出去,随便说点什么应付即可,只是……不要让郭祭酒知道臣的存在。”
陈皎:“……我能说什么?”
法正垂下眼睑,用手抚摸扇子的羽毛:
“什么您给周公瑾弹琴,周公瑾次日就落枕。您同孙讨逆打猎,结果被一只野雉追着咬……”
“……”
他怎么知道的?
陈皎不及再问,郭嘉已经到了廊下,她只得扶正衣冠,匆匆迎了出来。
“奉孝兄。”
她尽量面无表情,拱手道。
郭嘉眼波一转,瞥了眼屏风。
陈皎略有些心虚地将身挪了挪,挡住郭嘉的视线。
郭嘉轻笑,扬声说:“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白浮,你以为呢?”
陈皎心里咯噔一声。
郭嘉所引的,是《国语》中的典故。
晋献公宠爱幼子奚齐,太子申生失势。大臣里克坚持支持太子,公子奚齐的母亲骊姬遂遣人给他唱了这首歌,质问里克——
众鸟都聚集在阆苑之中,你为什么独独要守着枯树枝不放?
这话陈皎翻译过来,觉得仿佛像是……
曹公才是世界中心、人类之光,你为什么要抱残守缺、帮助汉室?
嘶。
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她和天子有过联络的事……不会都被郭嘉挖出来了吧?
陈皎的想象力,唯有在“倒霉”二字上能有如此的跃进。
她沉吟,想起了法正的劝诫,于是说:
“我没读过《国语》……”
话说了一半,她就意识到自己出言甚傻。
忽又觉得后脊一痛,似乎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
……
屏风后,法正指节泛白,紧紧抓着“凶器”,半截羽毛扇,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骂出声。
这是认真的吗?
他扪心自问,那位战无不胜、以智计著称的将军,和外头这呆头呆脑的呆鹅是一个人吗?
陈皎已经慌里慌张地圆话:“唔,我没细读过《国语》,但是这是《国语》里的歌,我还是大略记得的,但是具体内容……不过……”
她拖着长音,“不过”什么呢?
郭嘉见状,笑说:
“罢了,若是要谈学问,不如去找令君,咱们两个何苦装模作样,我却说一句实在的——这火烧得好巧,怎么偏偏就把太守府给烧了呢?”
陈皎:“郭祭酒怀疑有人蓄意放……唔!”
她又被恶狠狠捅了一下,忙改口:
“……天干物燥啊,北方的空气实在太干燥了。”
郭嘉拾起案上的一卷竹简,垂下眼皮,遮住探寻的目光:
“也未必就干燥到要平白起火的程度吧?”
陈皎深沉地说:“森林防火,重于泰山。”
“……”
郭嘉沉吟半晌,将竹简抵住下颌,笑说:“白浮,入幕之宾,可好使么?”
陈皎:“……奉孝兄何意?”
“无他,替白浮担心罢了。”
郭嘉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屏风后,徐徐站起身,将手中的竹简在陈皎面前一磕——
塞进她手中。
“明公意欲要君继续向北征讨袁绍——这是一份舆图,不大准。”
“——这是君与杨郎的新牙牌。”
郭嘉背手而立,凛然掩在笑容下:
“陈龙骧,勉之,加餐饭——不要蹚浑水。”
陈皎拿着舆图,立在屋内,看着郭嘉走远。
半日,她才回过头。
法正缓缓推开屏风,抬眸厉色扫视过来。
像垂帘听政的太后——还是小天子加冠后也打死不肯还政的那一品种。
陈皎低下头,晕头晕脑地拿起郭嘉拍给她的牙牌——
牙白色牌面上,以篆书刻下盘曲遒劲的四个字。
龙骧将军。
这是东汉以来未曾出现过的将军名号,显然是个杂号将军。
按照东汉末年以来,重号、杂号、中郎将的武职序列来看,她升了一级。
挟天子令诸侯的曹司空,家大业大的曹老板,就是大气!
陈皎感慨地想——这若是在别人家,哪有这样的事?
孙策自己也不过是个讨逆将军,刘皇叔也还是曹操封的左将军,领导同志职务都很有限,手下晋升空间更局促。
只不过……龙、骧。
南北朝时期,前秦的苻坚和后秦的姚苌都曾受封过“龙骧将军”,这俩人有个共同点——都“以龙骧建业”,通俗地说,弑君篡位当皇帝。
陈皎深刻怀疑系统是否在这个名号上做了手脚,不是来激励她,就是来嘲讽她。
法正悄无声息,端然伏地:“恭喜将军。”
陈皎忙将牙牌放下:“多谢孝直先生,但你能不能不要动辄就行如此大礼?”
法正抬起身,肃然说:
“将军以如此速度升迁,看来,司空将要布置给将军的任务,恐怕不易实现。”
陈皎想了想:“管他呢。”
法正:“……”
陈皎十分豁达地挥手:“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
法正:“……”
“好了,”陈皎深沉颔首,“孝直先生,你垂帘听政这么久,想必腿也压麻了,出去散散心吧。”
法正幽怨地看了陈皎一眼,俯身称是,站起身,趋步后退。
他刚刚退到门外,有意驻足,侧耳倾听——
门内哗啦一声,陈皎腾地站了起来,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撞倒。
继而,他家主君充满欢乐气息的喊声传来:
“文君!文君!我给你讨薪成功啦——你看,中郎将!”
法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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