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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梦扶桑(卅六)


于阖谷的将士而言,这几日过得可谓波澜起伏、峰回路转。

        主君一向深沉寡言,受降可能有诈的事,他即便起疑也不会随意与人提及,至于白止更是连这层疑虑都省了。

        于是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经历了从轻松适意的胜利者到蒙在鼓里的受骗者、又到九死一生的绝望者、再到柳暗花明的幸运者这一心路历程,短短几日好似过了几辈子,其中跌宕不足为外人道,大悲大喜莫过于此。

        而对于眼前这位长身玉立、隽秀从容的文昌仙君,众人的了解都谈不上深厚,但他确有引人注目的特质,无论是突如其来的首次现身、与主君势均力敌的切磋交手,还是这次的识破计谋、独闯结界,在不长的时日里,他予人的印象总与出乎意料相连。

        相较于那些一路走来的伙伴,文昌仙君显得尤为神秘,他有强者的气场,也有高人的疏离,有时他很和善却并不亲昵,有时他在眼前却似隔山海。他们如遥望冷山,只见其远其高,却看不清脚下路蜿蜒去处究竟有几多距离;又好比憧憬缠绕雪峰的玉带云烟,从半山看去触手可及,待到峰顶才知此去甚远。

        他们一边做着自己的“山中人”,一边仍试图看清“真面目”,可说不清为什么,却能对这份神秘给予信任。

        自天地启开以来,山河重塑、万物化育,虽过了段太平日子,但彼时各族生灵才从懵懂中醒来,利爪方生、羽翼未丰,自然是不敢有大动作的。此后数万年,各族兵戈不断,天族与魔族、天族与鬼族、加上妖族与人族的参与,战火旷日持久、似永无尽头。

        众位将士骁勇善战不假,却并非好战嗜杀,近十万年的征战,是寻常仙者一生的光阴,那些想用战事来挣前程的不是没有,可对于大多数天族将士而言,人心思定是毫不意外的选择。

        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聚到墨渊、东华他们周围,无非是由于他们虽用了父神所不喜的以战止战,到底止战的目的在前,而其本身也确有力挽狂澜的实力,一次次胜利使追随者愈加确信所见的希望。

        如今出现的文昌仙君,也有着与他们类似的特质,将士们虽暂时看不透他的底细,却并不妨碍从中归纳出其善意来,毕竟那么多次“出乎意料”委实没有损害到什么天族利益。

        也因此,当一众将士怀着忐忑与期待,注视着那个矫健优美的身影从军容整肃的谷底直直上升至屏障高处时,心跳得格外激越,为着下一刻可能出现的盛景不禁屏息凝视、血脉贲张。

        同样有所感应的是屏障外密密匝匝的怪鸟,一对对赤色的瞳仁瞪着视野中逐渐放大的身影,感觉心底莫名涌起虚软,勇气与自信突如潮水般退去,它们有些不安地扑扇着巨翼,在屏障上踩着碎步来回挪动。

        不知哪只鸟先发出了尖叫,粗粝的声音瞬时划破宁静的伪装,引起一阵振聋发聩的共鸣。诸多鸟鸣合到一处,与悦耳动听毫无关系,倒是壮了自己的胆,一步两步互相拉扯着向前,妄图以气势吓退来人。

        可惜它们的对手并不好打发,他隔着屏障扫视了一圈周围,并未被身形巨大的怪鸟吓倒,反而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袖,勾唇浅笑起来,浑身金光一闪,颀长的身影已穿过屏障来到怪鸟们面前。

        别说底下远远眺望的将士们未曾反应过来,便是这些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的怪鸟们都未曾反应过来——怎么有人好好的安全之所不待,非要跳到它们的地盘上来挑衅呢!这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屁股拔毛,找死啊!可偏偏此人就是方才重构了屏障之人,说谁没本事都不能说这人没本事!

        怪鸟们不会说话,但不代表它们傻。对上来人与笑容正相反的幽深双眸,浑身漆黑的大鸟只觉被无形的重压笼罩,赤目圆瞪,四肢僵硬。于是空气中便出现了令人窒息的片刻凝滞。

        “怕了?”那人轮廓优美的唇线微微上挑,清冷的嗓音似冷泉击石,虽只吐露二字,却叫人浑身一凛、心生寒意。

        “别急,慢慢享用!”与不紧不慢的语调相对的,是他手上快速结着的法印。

        话音刚落,乌压压的山谷上方一阵灵气搅动,竟然飘起了花雨,亮白的花瓣带着莹莹的光华,小巧而娇艳,却顽强地将被怪鸟和浓云拥塞的天空刷出了一道道浅色。

        不小心碰触花瓣的怪鸟们宛如掉入荆棘丛,被突如其来的尖刺逼得腾挪闪避,却因为周围同类堵住了去路而束手束脚起来,喙与喙相抵,爪与爪纠缠,翅膀外缘过于锐利的骨刺本是利器,此时却插入了近旁同伴的躯体,更引来哀嚎一片,恰为自乱阵脚做了最好注解。

        花瓣密集处,有怪鸟不堪忍受这看似柔弱实则霸道的术法折磨,在一次次穿透中失去了活力,僵直的躯体被犹自挣扎的同伴毫不留情地拍落,于下坠途中失去了凝实的形状,化为一股黑烟融入浓云里。

        漫天飞散的残羽中突兀地多了片留白,柔和的光晕染在那人身周,将被邪祟浸染的空间一遍遍荡涤,仿佛有什么禁制将他与怪鸟之间隔开了距离,一边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一边却是清静无为的修行地。

        在他脚下,闪着莹光的花瓣无声飘落,方触到屏障的边缘便化为一道银色的波纹荡漾开去。绵绵不绝的花瓣簌簌而落,银色的屏障上迎来一场久违的雨,雨水带走漂浮的尘秽,圈圈涟漪都扬起生机。

        屏障外光影交错,屏障内适意安然,一动一静间,宛若两个世界。

        一众将士在谷中看得心神激荡,便是身为天族大军南征北战,也少有见到如此壮观的场面。

        白止却是张口结舌地瞪着纷纷扬扬从天而落坠于屏障上的花瓣,问身边的主君:“这是,这是佛铃花吗?东华,是你教他的?”

        主君自然是没有教过,事实上,在连年征战的岁月里,他鲜少会用到如此“温柔”的招式。比起优雅地让敌人慢慢死去,他更愿意用沉重锋锐的利剑收割生命。而用与实质相符的形式并不存在高下之说,无论温柔还是冷肃,本质上都还是生杀予夺。

        白止他们知道佛铃花,是因为他曾邀三两好友去过碧海苍灵,在那里见到了一望无际的佛铃花海。

        他喜好佛铃,大半是由于它们来自化生之地,与他天然契合。可仔细想来,佛铃花究竟自何而始?在他刚刚降世时,碧海苍灵也还是满目疮痍、妖魔横行的求生之所,要到后来才渐渐有了如今的雏形。世人将佛铃花与他联系在一起也许只是占了先机,谁又能说大千世界里没有另一处“碧海苍灵”?

        主君望着屏障外沐浴在柔光中的身影神思莫辨,一时觉得真相就在眼前,一时又似被更深的谜团卷了进去,眼前越发晕眩一片。

        山谷上方的浓云被无数佛铃花瓣洗刷出斑斑点点的空白,那些收缩着羽翼躲避花瓣的怪鸟们因着浑身上下此起彼伏的刺痛而戾气冲天,怒气冲淡了胆怯,积聚着将要爆发。

        血红的眸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瞪去,怨怒与痛恨快要满溢,千疮百孔的躯体不顾犹在飘落的佛铃,起伏数下后开始疯狂吸纳周围的黑气,丑陋的皮囊鼓胀开来,陡然扩大了一倍,怪鸟群中因损伤坠落显露的空隙再次被填满。

        这次它们知道厉害,不再单打独斗,齐齐张开嘴,不约而同地发出厉声尖叫,有如无数利爪在金属上划过的刺耳噪音,即便是隔了千丈外的屏障仍旧如魔音入脑。一众将士捂着发胀的脑袋,担忧地望着上方那道与巨鸟相较显得分外渺小又分外特出的身影。

        而作为众人焦点的人,在这样的声浪中依旧站得挺拔,他低垂着眉眼,似乎毫不在意眼前的变故,就连披在身后的发丝亦只是微微扬了扬,单薄的衣衫纹丝不乱、纤尘未染,神情安适得像刚赏景品茗归来的闲散公子,仿若置于战火中心的不是他,被全力针对的也不是他。

        也就在此时,屏障上悠然荡开的层层涟漪里隐隐显出星星点点的光,花瓣飘落得越多,这些光点便越明亮,待到光点终于连缀到一处时,一个清晰的法阵浮现在了屏障上。

        半空中岿然不动的人一改慵懒表情,双手虚抬,目露神光,一座硕大的八柱银莲法/轮便自屏障缓缓升起。

        天地间刹时宁寂,片刻前还在肆虐的怪鸟似被一一卡住了喉咙,虽维持着张嘴的姿势,却再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响。

        法/轮庄严运转,熠熠金光中,绚烂的菩提往生平地而起,倏忽花开、弹指凋零,抽发的枝丫绽开身姿,在虚空留下条条轨迹,与飘落的佛铃交织到了一起。

        伴着阵阵梵音,金银两色的光潮将山谷上空映得透亮,潮水漫过挤挤挨挨的怪鸟时,它们庞大的身躯颤抖着褪去了黑沉的皮毛、露出奇突的骨骼,再后来连那些丑陋的骨架也未能得保,次第消融在了光潮里。

        八瓣银莲升至穹顶,法/轮中的金光仍在徐徐洒下,谷中汇聚的浓云逐渐稀薄,四周涌来补充的妖邪之气也被裹挟卷入,半空中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外,天空正在一点点明朗起来。

        谷中一众将士被这奇景所吸引,消融的怪鸟与黑气波谲云诡,度化的金光与梵音无上庄严,而位于二者交界处袍袖鼓荡、迎风列列的身影,虽不动如旧,却让人陡然生了高山仰止的敬畏,一时纷纷失语。

        白止一脸震惊向同伴讨教:“梵音,法/轮,这是什么?佛陀的神通?”

        隔了良久,耳畔方传来一句低语:“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皆是法相,破众恶,灭诸害,一生一灭,一灭一生……”却不知是回答白止还是喃喃自语。

        云层透出暖色,山谷中起了清风,天族将士渐渐坐不住了。

        再无阻障的光线里,众人重新看清了四周被邪祟侵蚀后留存的焦土,以及焦土之上,由于少了植被掩蔽而格外显眼的遁走人马。

        果然还有残余!除了开初的一点懊恼,更多的是摩拳擦掌的兴奋,憋了这么久终于有发泄之处,连玄璛都按捺不住领着手下杀过去包抄堵截。

        左一道落雷,右一道风刃,术法与尖兵齐齐招呼上去,一路响起连绵的哀叫。

        但这还仅是开始,毕竟旄山结界之外尚有焦灼的同伴等着安抚,也许距此不远还有急急赶来的援兵需要接应。

        将士们只知道终于扬眉吐气,如今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愤怒,便是不为自己,为着几日连番疲累的主君也要好好讨回这公道。

        主君被白止半扶着,费力朝屏障上方的那个身影看去,呼吸有些沉重。今日相见,他原有许多话想问,只是事急从权、不好耽搁,只得隐忍至今。

        几日来的经历如梦似幻,真假难辨。在勉力支撑着护住众人的屏障时,不知是否因为神识受损的缘故,他的思维有些跳脱,有关文昌的许多细节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对自己似乎很是熟悉。那日他们在大营切磋,他总有种被窥探了先机的违和感,若非突生变故,他们也不会打成平手。

        还有文昌的眼神,其中有过于复杂的东西,这点他在别人身上从未见过,虽无恶意,却不是看对手或同伴的眼神,倒像是透过他在审视谁。

        但与此同时,连主君都要佩服他的智谋,竟能先一步发现陷阱,又一往无前地深入险境,要说这不是关心,未免不知好歹。

        想起当日他问文昌他俩可有渊源,那人说“前事渺渺,来事纷纷,一见如故,岂非渊源”,可若无渊源,又哪来的“前事渺渺”?什么前事?何时的前事?

        更不用说随后的佛铃花雨,以及庄严夺目的银莲法阵。明明未曾见过,可那结印掐诀的手法、法力轮转的轨迹,每一条都熟悉得如铭刻在血脉里,叫他如何视若无睹?

        文昌是谁?为何而来?主君心中所想更迫切了几分。

        只是,虽怀着无数疑窦与探究心思,几日来的心神俱损早已让他难以为继。此时大局将定,陡然的松懈反倒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仍在奕奕转动的法/轮映在他浅淡的眸子里,视野中全然是一片金银交织的光,同伴的欢呼声遽然远去,他再看不清白止焦灼的脸,只觉眼前一晕,意识便陷入了混沌里。

        仿佛感应到什么,周身流转着术法光华的人抬了抬眼,目光向下方扫过,将催动法/轮的力道再加了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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