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黄粱梦：孔方兄

【3】

        严寒酷暑，一年当中总有许多难捱的日子要过。

        苦夏难熬，暑热难耐。正午时烈日当空，到处热浪滚滚。泥土里的蚯蚓也熬不住燥烈干热，纷纷钻出地面，可地上同样是死路一条。青石地晒得滚烫，蚯蚓在地上蠕动一会儿就被烤成肉干。

        月华顶着日头在院子里捡起几条蚯蚓，把它们放到阴凉的草丛地里。做这种蠢事还得偷偷摸摸地背着人，不能叫婆婆瞧见，不然又要嘴一撇眼一翻，讽刺她一句，吃饱了撑的。

        她确实是闲人一个。不当家，不主事，说话不好使，号令不管用。人微言轻，和扁担的地位不相上下，偶尔派个用场，其余时间都杵在旮旯里落灰。

        婆婆嘴上说着治家劳心、理事费神，手里却牢牢地把持家政大权，松易不肯放手。月华也能理解。但凡富贵人家，新妇进门不久，都会提防着儿媳胳膊肘往外拐，担心外人当家监守自盗，背地里揩油、捞钱、藏私房。苍蝇再小也是肉，小家权柄也是权。当家话事，便是一家之主。大权旁落，还凭什么拿捏儿子和儿媳？

        人贵有自知之明。一根扁担，还想揽权？

        黄太太治家的主要策略就是节俭。节俭的程度近乎吝啬。

        福坤若不在家吃饭，她们的主食就叫糊弄，副食叫没的糊弄。一天三顿饭，稀粥、烧饼、清汤面，配上一碟八宝酱菜和豆腐乳就算十分丰盛了。

        在文殊院出家的鲁智深说：三月不知肉味，嘴里淡出个鸟来！

        月华深以为然。

        黄太太树立的良好家风是：洗澡全凭雨，下饭全靠咸。花钱犹如刀割肉，恨不得嚼西北风垫肚子。

        你说世上没有真挚永恒的爱，孔方兄一定会说我不同意。世人爱我，是永永远远无穷无尽的。遍地都是永恒。黄太太也是徒众之一。

        每每找婆婆要钱的时候，场面堪比刑讯逼供——

        你要钱做什么用？

        买布。

        买布做什么用？

        做衣服。

        你不是有很多衣服吗？

        想做新的。

        旧的不能穿了吗？我记得你去年做了几件，也没咋穿过，怎么又要做新的？

        生完孩子发福，去年的衣服不合身了。

        那你要多少钱？

        一块大洋。

        我天哪！什么布这么贵？

        黄太太闻之咋舌，喝口茶压惊之后，连忙一番苦劝：衣服改改也能穿；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里有布，多买多累赘……片刻之间，就能找出一堆理由打消别人花钱的念头。最后还要教诲：俭以养德，富在知足！

        大概所有儿媳妇都是这样过来的。老话说，多年媳妇熬成婆，这一个熬字足见其中艰辛。

        月华是很能忍的。断除贪瞋痴，勤修戒定慧。结婚后的女人，每天都是修行。数十年之后，保不齐悟道飞升，忍着忍着就变成活神仙。

        傍晚落日西斜，彩霞满天，暑气渐渐消退，盛夏黄昏也别有一种宁静之美。

        福坤在街上吭哧吭哧地蹬脚踏车，热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

        何泰坐在车后座上，唉声叹气道：“有电车和黄包车不坐，你蹬这玩意儿累不累呀？”

        “舅，要不你下来走走？我自己蹬回去还轻省点儿。”

        “你停一下。”

        福坤支腿停车。

        何泰下车，抬起两臂嗅嗅左右咯吱窝，那迷人的芳香登时熏得他锁眉皱眼。

        “这一身酸馊味儿，臭飘十里，怎么回家？舅带你去澡堂子泡大澡儿，咱好好松快松快。”

        福坤一脸为难：“舅，家里有澡盆。”

        “你大宝儿洗三呢？还泡澡盆？！”

        福坤又蹬上车，驮着何泰，半路改道去了澡堂子。

        两人泡澡敲背、刮脸修脚，从上到下捯饬一顿。收拾利索了，美滋滋地坐在休息间的躺椅上喝凉汽水。

        “舒坦不？舅待你好不？”

        “嗯！”福坤嘴里含着冰块，眉开眼笑地点点头。

        何泰也笑，这呆外甥还像小孩一样好哄。

        “你妈跟我掉腰子，我就去米行敷衍几天。等她松了劲儿，我就该干啥干啥。你再给舅打打掩护，这事儿稀里马哈就过去了。”

        “我妈也是为你好。你闲神野鬼似的嬉游浪荡，总不能胡混一辈子吧？人得勤恳。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去你妈的！谁教你的这些狗屁道理？”

        “那你将来干什么？打铁、拉车、掏大粪？”

        何泰照着福坤的后脑勺子拍了一巴掌：“小丫挺的，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福坤揉着后脑勺，嘟囔道：“我爸活着的时候，每次在鱼缸前面喂鱼都叨咕：没有方向的人就像金鱼屎，一生随波逐流。”

        “你爸属猫的？对鱼屎都这么有研究。”

        何泰穿衣服就走，他再跟傻子多待几天，说不定真得下去找他姐夫探讨人与鱼屎的问题。

        两人回到家，刚踏进院子，黄太太便迎上来，笑问何泰：“你今儿头回出工，在铺子里干了一天活儿，感觉咋样啊？”

        何泰积极恳切地汇报工作：“我从前轻狂了，不懂生意经，也不知道米行买卖里大有学问。这回亲身体会，深有感触，以后我得沉下心来好好做事，纵然没有一番作为，好歹也能做些正经事业！”

        黄太太欣慰不已：“你要早点儿觉悟，我也不用这么逼你。”

        福坤目瞪口呆。天知道他舅从哪学的无耻本领，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他若有这油滑性情和忽悠功夫，在父母严厉的管教下耍耍花招，儿时也能多些自由，断不会养成这副古板笨拙的性格。福坤望着何泰，心里倒有些羡慕。跟他舅相比，他太老了，好像从来都没年轻过，过了童年就到老年，年方二十就是头戴瓜皮帽、手拄龙头拐的糟老头了。

        月华煮了一锅绿豆汤，盛了几碗端进屋。

        黄太太一脸不乐意：“这都快晚上了，还煮什么绿豆汤。”

        月华一寻思，婆婆肯定是心疼绿豆了。

        “绿豆可以发绿豆芽，长高了能炒一盘菜。”黄太太嘱咐道，“西瓜翠衣煮一煮，一样的清热解暑。”

        月华笑笑：“那我下回给您煮西瓜皮喝。”

        何泰端起盖碗喝了口茶，入口觉得不对味儿，扭头吐进痰盂。打开杯盖一看，茶碗里净是渣滓浮沫，茶汤里还竖着几根茶叶梗儿。

        “这什么茶呀？”

        “茉莉高末儿。”

        “咱家这么落魄了吗？连口绿茶都喝不上。”

        “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年头儿，天杀的小日本强占了东北，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时局动荡，稼穑艰难，一分钱都得掰八瓣儿。那秦琼卖马为啥呀？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当这是国泰民安的好时候哪，还琢磨着喝龙井，羞不羞，惭不惭？”

        吃穿用度如何打点，都是谁当家谁说了算。

        何泰也不争辩，家里喝不上茶也不要紧，反正他在家就是住旅馆，旅客朋友也不能要求太多。

        头三天，何泰还老老实实地去米行应个卯。三天之后，出了门就脚底抹油撒丫子跑路，福坤骑车都没撵上他。

        黄太太也不傻，何泰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天天跟在福坤屁股后面勤学苦练，根本不像他的作风。于是，抽了个冷子去铺子里探虚实，转了一圈，哪有何泰的影子，是魂儿来米行学生意经了？

        “你舅人呢？”

        “你舅……舅、去洗大澡了！”福埋撒谎就磕巴。

        “包庇就是共犯，你给我回家跪板子！”黄太太气得脸都白了，把桌子拍得山响，“你们舅甥俩，活活一对儿王八蛋呀！”

        何泰浪耍一天，傍晚回铺子找福坤接头，路上还想着提炼心得，以便殿试的时候对答如流。福坤没在铺子，大掌柜说少东家被主母拧着耳朵提溜回家，他听完心一凉，完球了，撞枪口了。

        何泰夹着尾巴回去，无头苍蝇似的在街上溜达了好几个时辰，腿肚子都转筋了，一直在外面徘徊到半夜都没敢进家门。

        母老虎发起威来不得了，他腚蛋子上至今保留着悲惨的童年回忆。当年他不肯去学堂念书，他姐提上菜刀就去院子里砍了根竹子，削出一截半臂长的毛竹片子，把他踩在长条板凳上，竹片子啪啪地往屁股上抽，任他哭天嚎地，照样抽了个满腚开花红艳艳，趴炕上半个月都下不了地。他姐讲话：你跟天浑，不能跟姐浑。你要不学好，姐教你做人。

        何泰在街上晃到后半夜，料想着阎王小鬼儿都该睡下了，这才蔫儿悄地爬墙回家。两脚刚一落地，一只绣花鞋猛地砸中面门。

        “何少爷回来啦？玩美了吗？”黄太太站在院子里，脚上少了只鞋。

        “姐还没睡呢。”何泰赔着笑脸，“我的错，我认错，我下次不敢了。”

        “去哪儿啦？”

        “天儿热，去澡堂子洗澡了。”

        “洗一天，不怕洗秃噜皮？”

        何泰捧着鞋，小心地给黄太太穿上，涎脸笑着：“我明天就悬梁刺股、夙兴夜寐，我发誓！我保证！”甭管犯多大的错，他的认错态度可是顶呱呱。

        “你不用保证，”黄太太提上鞋，“卷包袱滚吧！”

        黄太太回屋去睡觉。何泰在门外跪着，中间福坤过来给他塞了个蒲团。

        “舅，我尽力了。”

        “都是命……”

        何泰跪到早上，坐在门口睡着了。早上黄太太开门，差点绊了一个跟头。

        何泰醒来一抹脸，迅速跪得整整齐齐，眯眼望着黄太太呲牙一笑：“姐……”

        “你回屋睡觉去吧！”

        这甜蜜的小畜生，还能拿他怎么着？——爱着！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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