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过去造就了你，但是也会束缚你

大年二十八这日，在玉汤山行宫养病一个多月的洛泱泱终于回到了自己府中。严守信火盆、柚子叶、柳条的摆开架势，司祭署的大巫女们也全员出动上门祝祷祈福，求神降福郡主府上下，使邪祟不侵、无灾无病。鼓乐烟火齐作，驱傩舞里外跳起，场面之大，引得远近的百姓都扶老携幼地来郡主府门外跪满了大街不住地拜。

        洛泱泱本就最是畏寒，大病未愈更是弱不禁风。虽择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回城，但也架不住岁晚冬深的寒气。她只略略露了个脸，便回自己卧房猫着了，除了贴身伺候的几个人，谁也没额外接见。

        按羿国宫中的习俗，冬节乃是至亲阖家团聚的日子，除夕则是君主酬谢百官的时节，因而除夕这夜羿侯按例在宫中宴请重臣守岁，洛泱泱则乐得到舅父左擎府中蹭吃蹭喝。

        今年建安将军府的除夕夜宴中，姬靖兰也在受邀之列。洛泱泱午后便与姬靖兰一起往建安将军府去。

        郡主出门本应鸣锣清道，但除夕将近，城中过节气氛渐浓，洛泱泱便觉不要扰了百姓们过节的兴致，轻车简从低调出发了。

        洛泱泱和姬靖兰来到建安将军府门前，一位衣着体面大气的美妇领着一众婢仆出门将两人迎到内堂，另有两个七八岁的幼女也在侍女陪伴下出来拜见。

        经洛泱泱引见，姬靖兰才知这分别是建安将军夫人荣氏和建安将军的两位尚未及笄的千金，唤作涵玉、漱玉。

        涵玉和漱玉甚少见外男，这会儿拜见了姬靖兰，低下头去便再没抬起来，耳根都发红了。荣氏笑道，左擎正在后厨亲自指点备膳，打趣了一下丈夫，又与洛泱泱和姬靖兰略寒暄了一番，便因要置办酒席带着两个女儿下去了。只留下洛泱泱也相熟的老家人在作陪。

        洛泱泱在左擎这里就是回了娘家一般，也不拘谨，自带了姬靖兰去后院的暗香亭里看府里养的几只梅花鹿。

        府中知道她要去，早在亭子里多放熏笼，多设屏风。几只散养在庭院里的梅花鹿显然认得洛泱泱，看见她来，便亲昵地上前挨挨蹭蹭。洛泱泱摸摸这个，又跟那个说说话，喜欢得不得了。

        那几只梅花鹿在府中得到极好的照顾，毛色都鲜亮润泽，背上的梅花斑点如白梅般点点绽放，煞是好看，性情也格外的温顺亲人。尤其那只成年的公鹿，头上顶着一双大珊瑚般的鹿角，雄壮又优雅，特别吸引人的目光。

        洛泱泱最喜欢的是那只今年秋天才出生的小鹿，这会儿正长满了过冬的绒毛，更显软萌可爱。

        洛泱泱撸完一轮鹿，又把最小的那只抱在怀中，忽然发现旁边的姬靖兰没了动静，扭头看去。

        天气虽然寒冷，少年不过穿一身月白色深衣，外罩一件白鹭翔云鹤氅，雅正清隽地玉立着，任由微风轻轻扬起散在髻外的乌发，深邃却潋滟的双眸倒是往这边看着，却神色淡漠中带着点戒备，全然没有要参与进来的意思。

        洛泱泱朝他笑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连一只鹿找到了好东西都会招呼同伴一起享用。主人有鼓瑟吹笙的诚恳，客人也不应当拒人千里。靖兰，过来抱抱长吉。”

        姬靖兰疑惑地道：“长吉？”

        洛泱泱走过去，举起怀中小鹿，“喏，就是它，它叫长吉，我起的名字。”

        说话间，小鹿趁着被举起的势头，耸动着湿润的小黑鼻子亲热地往姬靖兰衣襟上凑过去。

        洛泱泱喜道：“看来这小东西也是辨美丑的！瞧，它喜欢你。”

        姬靖兰微退了半步，低声道，“我不喜触碰长毛之物。”

        “不是吧？”洛泱泱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谁身上没毛啊？你平时自己沐浴时怎么办？”

        姬靖兰脸色微微一变，然后听见对面的女流氓道：“难道你都不洗头的？来，你摸摸它的毛，软软的、滑滑的，可治愈了……就是说，只要摸一下，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姬靖兰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扣住，那种冰凉柔软的触觉瞬间跟那夜在行宫遇刺时感觉到的重合起来。就在瞬间的怔忪中，他的手已经被拉到身前那只毛茸茸的东西上按了下去……

        克制自持，跟所有人、乃至所有活物都尽可能保持距离，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这是姬靖兰从小到大生存的要义之一。靠得太近意味着可能有危险，可能会被利用。

        此刻手指和掌心触碰到的那种细腻柔滑的感觉渗透进肌肤里、脑海里，让他回想起幼时的一些片段。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在宫中也豢养过一只银灰色的小猫，叫……彤儿，他也曾很喜欢摸它的脑袋，喜欢抱着它睡觉……可接下来跃到脑海里的画面就是彤儿身体僵硬反弓、毛发散乱地躺在泥泞里的情景……

        他顿时间下意识地要把手抽回，却被那只冰凉柔软的手拉住了，传进耳朵里的是那个悦耳中带着乐观坚定的声音，“不用害怕。很多事情，小时候害怕，长大了就克服了；小时候无法控制，如今就有能力改变了。过去造就了你，但是也会束缚你。所以我们都要勇敢地去挑战过去的自己。”

        这话好像在说眼前的事，又好像不仅如此。姬靖兰又有点恍惚了。

        洛泱泱一边说话，一边笑看着眼前的美少年。他比初见时又高了一些。洛泱泱现在的身段在女子当中算是高挑的，而他原本分明只比她高出一点，如今已经有半个脑袋的差距；身姿也更健硕挺拔了，脸色都比原来要多了几分血色。洛泱泱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养猪户的幸福。

        她见他神色稍缓，趁机得寸进尺地把小鹿捧到他怀里，道：“来，你也抱一下，不让舅母看见就好。”

        姬靖兰无法推拒，勉强将小鹿抱在怀里，那种软软糯糯又温暖的触觉一下子透入胸膛，让他不自觉地眸光一软。

        小鹿看起来也特别喜欢姬靖兰，顺势伸长了脖子，凑到他的腮边，用鼻子蹭了又蹭。

        洛泱泱咯咯笑着道：“哎呀，长吉呀长吉，这天底下不知道要有多少女子羡慕嫉妒你了。”

        姬靖兰闻言，脸色略微有点不自然，借着看小鹿低下眸来。

        洛泱泱乐了一阵，不慎呛进去几口冷风，弯腰猛咳起来。

        姬靖兰忙轻放下小鹿，双手略微伸出去一点，又猛收了回来，然后便看见桑梓从屏风外面“哎哟喂”地喊着快步进来，扶着洛泱泱，一边给她顺背，一边招呼人伺候热茶来。

        洛泱泱坐在铺了绣垫的石凳上，几口热茶喝下来，又紧紧抱着刚换上碳的手炉，才勉强缓过劲儿来。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外面传来一阵锣鼓喧嚣，还夹带着众人唱歌热闹起哄的声音。这养鹿的院子里紧挨着将军府的外墙，大街上的声音最容易传进来。洛泱泱知道是年夜民间的驱傩巡游开始了，她司祭署的巫女们过一阵也要在宫门前跟百姓们一起跳驱傩舞的，要不是她今年还在养病中，主舞的那个就是她。

        她转头看见姬靖兰正背手立在那里，微仰着头往墙外的方向看去。她想，他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还是个青春年少的年纪，自然是对这些热闹和新鲜有着好奇的。

        “靖兰，你们那里过年也驱傩吗？”

        姬靖兰把目光收回来，淡淡道：“并无。”他记得妫国早年间过年的时候也是宫内宫外都有驱傩仪式的，但是自他长大一点就再没见到过了，依稀记得是被妫君禁止了。他对驱傩的印象也不多，只是触景生情，莫名有点熟悉。

        虽然他只是简单说了两个字，绝大部分的话都藏在肚子里，可是这又怎么瞒得住“读兰小能手”洛泱泱？

        她兴冲冲地站起来，“走，带你去个地方。”

        一群人跟着洛泱泱七绕八绕，来到一棵巨大的枫树下。枫叶此时早已落光，粗壮的枝干向四面八方伸展着，光秃秃的树丫上缀满了白雪。

        这可绝不是欣赏枫树的好时候。姬靖兰正疑惑之际，却见洛泱泱戴上了手套，踩着一个健仆的肩膀，扶着另一个健仆高高举起的手，爬上了树干。她穿得臃肿，爬得不算灵活，但似乎特别熟悉这棵树的长势，没多久就爬到了两三人高的地方，惹得桑梓在树下“小祖宗”、“小姑奶奶”地叫苦不迭。

        “靖兰，快上来！”洛泱泱坐稳后便一个劲儿地朝姬靖兰招手。

        姬靖兰自小稳重，爬树掏鸟窝、上房揭瓦之类的捣蛋事，别说做，简直想都没想到过。眼下，面对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邀请他怔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摇头，拒绝了要扛他一把的健仆，抬腿在树干上轻点足尖，三两下抓握便翻飞到高处的树叉上，引得下面一众婢仆忍不住拍手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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