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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尚止水


“少爷呀少爷,”小婢女叫他的时候,声调轻软,像他一向爬进爬出的尚家后院的狗洞旁,某一天突然生出的那一条迎春花一样。

        那一天,十五岁的尚品和往常一样,从土地庙回到家来,熟门熟路的走到后门,拨开杂草开始钻狗洞,洞里有道平日没有的小小枝条,在引诱挑逗他似的跟着春风轻轻晃动。

        柔软枝条,青得稚嫩,他自小继承了父亲的风流德行,一把伸手去抓,一抹小小鹅黄映入眼帘,让他一时失语。

        “春天到了呀……”

        这时候,小婢女就站在狗洞前,笑吟吟喊她。

        小婢女生得真是好看,荷叶一样圆润清丽的脸,扎双髻,坠了他不曾见过的一双石榴色宝珠,穿鹅黄色的长裙,光下照着,真就像他手上的迎春花成精了似的。

        这小婢女喜欢自己,十五岁的尚小爷,无不窘迫的拍拍自己因为爬洞而蹭上灰的裤子,却又无不得意的想道。

        庶出又如何,不得父亲又如何,这些困顿全因为一个漂亮婢女,不清不楚的爱慕而烟消云散。

        尚品自以为是一个知足常乐,潇洒的人。

        “今个儿是烤乳猪和八宝粥,”小婢女叫石榴儿,献宝似的在她面前把食盒打开。

        浓香扑面而来,婢女说是尚家昨天大少爷生辰的剩菜,烤乳猪只剩了一半,切口齐整。

        但这已是尚品这几日难得的饱餐,自他母亲发了癔症,上吊去世后,哥哥尚止水撤掉了葳蕤院的婢仆和开支,尚品像条丧家犬被刻意遗忘在这座冷园。

        在他十二岁前,日子都是快活的,岽国都城赤城里的人们都知道,威武大将军的次子是最受大将军疼爱的,无日无天的小霸王,他想贪什么,那个让边界蛮横的少数民族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就都会满足他。

        尚品的好日子结束于威武大将军的突然离世,在他离世之前,尚品的母亲,曾经的青楼花魁自缢于尚家房梁,自此后大将军大病一场,不治身亡,尚家的真正当家人只能是尚品二十岁的哥哥尚止水了。

        他哥哥的确是没得说的,尚品端出盛粥的碗,看着清亮的粥面,闻着柔软的甜香,肠肚的饥饿有所缓和。

        和不成器的他相比,尚止水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教过他的先生,无论是只知道念四书五经的老学究,还是只知道舞棒弄枪的黑铁大汉,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可塑之才。为人谦逊有礼,又兼之生了-副好皮囊,没有富家公子惯有的傲气,像朵低到尘土里吐郁芬芳的水仙。

        但众人焉知谪仙皮囊下藏了副恶鬼心肠,尚品七岁前,要管家和男婢抱才能出行,才下沙场的尚将军未收一身戾气就要家法伺候他,被他最崇拜的尚止水哥哥拦了,要打他的手抬起又放下,八岁要学四书五经,他缠着哥哥好久,哥哥才答应他要父亲改变了心意,导致他大字不识几个,九岁那年……

        反正,在尚品短暂的一生中,尚止水无数此的担当起了救世主的角色,尚品无数此的相信,如果有天塌下来的那一天,为他撑起的,一定是尚止水。

        可想而知,这份坚信被打破时,尚品的心情该有多么难过。

        十五岁的尚品在让人昏昏欲睡的春光里吃掉了石榴儿给他偷偷送的食物,拍拍屁股,转身就要爬狗洞出尚府——他可并不在意在这个可能喜欢他的女孩面前丢丑,他巴不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意他。

        “诶,小少爷。”石榴儿叫住他,“明日还是这个时间,我再给你送饭,就这么说定了!”

        尚品沉默着爬出了尚府。

        十五岁的季昉在狗洞前的榆树下等着他。

        稀稀拉拉的白色榆花开了,花香让尚品并不讨厌,但这个年纪的季昉让他讨厌。

        季昉黑塔似的体格已经初具雏形,五官很是硬朗,和如今年纪了却还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他不同。

        季昉问他:“尚品,你怎么这般窝囊不就是输了场比试!我可以给传授我家家传的季家剑给你,保管你把你那个两面三刀的哥哥打得满地找牙!”

        季昉还记得那天比试后尚品的表情,不单单是失败后的耻辱,还像是有什么支撑着他生命的东西在尚品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碎了。

        但他这般简单人物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唯一的震撼除了尚品一脸要哭的表情,还有就是尚止水骂人这件事吧。

        是的,一向以清风霁月形象示人的尚止水骂人了,在尚家公开举办的一场比武擂台上。

        如前文所说,五国的贵族们拼了命的隐瞒着天阙派派址以减少人间与其后代诸多的席位数量,但他们拼命输送后代到天阙派到不是为了后代能成仙人,而是为了扩大自己家族和后代在人间的影响力。

        一些贵族就会搞一些颇具噱头的比武擂台邀得众人观看,譬如后代们两两对决,角逐出最优秀的那一个,再代表家族去光暝山,也不是真的只派一个,但是最终胜利的一定会是家族内定的家主了——尚品这般单纯的纨绔并没有品出这个深层意思。

        尚家的比武擂台在尚品十二岁时举行,毫无悬念的,尚品被他的唯一哥哥尚止水打得狼狈都不足以形容。

        谁能想到,一直以来被看做是书生命的尚止水也耍得了一手飘逸的好剑法。

        尚止水踩着尚品的脸颊用力在地上碾压,笑得温文尔雅,用只能他们兄弟两个人的声音道:“十二岁前是最好的练武时光,你嫌累,央求着我这个好哥哥隐瞒父亲,你日日偷懒,你不念书,我也替你隐瞒,从小到大,我挺你受了多少罚,挨了多少苦头,不就是因为你一个青楼花魁的母亲。狐媚女人勾了父亲的心魂,才让你这个草包狗杂种,活到现在。你也不要喊我哥哥了,太令人作呕了,我对你好也只是为了把你养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草包!”

        他声音不大,但是不少人听见了他的那句“草包”,包括台下暗暗叫好的季昉。

        自此之后,尚品就成了一个锯了嘴的闷葫芦,连好到一条裤子长大的季昉都难得听他说几句话。

        尚品抱着胸站在榆树下,冲季昉的后面一挑眉。

        季昉居然从家里把季将军的宝剑盗了出来,看样子是真的想要传授尚品季家剑。

        不怕被打断腿?

        和尚品家庭环境类似,季昉也有个常年征战的铁血父亲。

        季昉看懂了尚品眼神的意思,一摸鼻头道:“不怕,最多掉层皮,家还是有得回的。”傻大个直戳尚品要害,不过尚品并不在意,这也是他只有尚品一个朋友的原因。

        尚品没再理睬他,转身要往城外走。

        季昉见状想也不想的紧随其后。

        尚品明明就离他几步,但他怎么也跟不上季昉,心里隐隐有尚品功夫又精进了的感觉。

        这样的追逐持续了三年,但这是季昉第一次没有跟丢,赤城里的一根狗尾巴草的位置,都没有人比尚品更加熟悉。

        城郊,土地庙。

        一个衣衫褴褛的干瘪老头听见响动,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他空无一物的眼窝。

        “小友,这与我们说的不对啊,你怎么带了外人来?”老头说。

        季昉正要回答,尚品阻止了他,这是季昉三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尚品:“他不是外人,是我兄弟。”

        尚品从一段远久的梦里醒来。

        发现自己在一条淹没他头顶的河里,这里黑得出奇,没有一点光,腰上似乎绑着什么,他一拉,发现季昉在腰带的另一头,

        应该是季昉怕在河里失散,于是解下腰带把两个人绑在了一起,结果两个人撞上了一块大石头,结果都被撞晕了过去。

        哪些虫子只对声音有反应,他们靠此逃过一劫。

        想也知道,如果此刻季昉清醒着,一定会大骂尚品的发癔症让他们陷入这般险境,但是尚品心乱如麻。

        时隔两年,他又一次看见了尚止水。

        一定是他不错,就算隔着面具,他也能将他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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