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秦南琴

坐在车右的穆念慈时不时透过后视镜去看杨过。

        见他只是闷闷地坐着，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眼神有些黯淡。

        心里不住地担心。

        毕竟前几天晚上，看到的那副场景还不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

        那夜，倾盆大雨，她从医院值班回来，并没有看见杨过。

        问起管家，才知道到了学生放寒假的时候，她又一次遗漏了他的家长会，尽管上一次和黄蓉打电话时，她曾经提到过杨过这学期进步神速。

        穆念慈心有愧疚，又向管家问起杨过在家里的情况，了解到他近来早出晚归，幸好没惹出什么麻烦，今天晚上晚上也是他一个人吃了饭就出去了。管家猜测可能是杨过去朋友家玩了。

        他说得隐晦，但是穆念慈还是听懂了，这个年纪的男生谈恋爱倒不是不行，但杨康应该是不会准的。

        “好，我知道了，先生回来了吗？”

        “还没有。”穆念慈点点头，“没事了，你先下去吧休息吧。”

        时间指向11点，穆念慈在客厅里静静地坐着。

        想着会是父子俩哪个会先回来。

        她当然希望是杨过先回来，好避开杨康，她也能提点杨过几句，让他在生活中注意些，不要拂了他爸爸的意。

        但真要是杨康先回来，她也能圆过去，再等杨过回来就是。

        最怕就是他们父子碰上了，那可是陨石撞地球的大事。

        正担心着，门外忽然有异动。

        穆念慈循声望去，门开了，是杨过还有外面无尽的雨声。

        “杨过！”她起身，忍不住叫出了声。

        因为眼前的杨过，完全被雨淋湿了，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剩下部分也显得阴沉。

        更可怕的是，他白色衬衫上有被冲淡的血迹，衬得他整个人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

        “杨过，你是不是去打架了？”

        面对穆念慈的质问，杨过充耳不闻，而是拖着湿哒哒的脚步，就向楼上走。

        “杨过，我在跟你说话呢。”穆念慈有些不悦。

        可当她尝试去拽杨过时，他却甩开了她，只留下一句，“别管我。”

        穆念慈完全不知道杨过遭遇了什么，是什么使他变成这样的，她一边目光追随着杨过，一边担心杨康回来，不住地看着门外的大雨。

        “杨过，外面那么大雨，你怎么回来的，为什么不让管家去接你？”穆念慈问，她想想起什么似的，“你的单车呢？”

        此时，杨过已经往左侧房间走了，听到这一句话，莫名地停下来回了一句，“丢了。我不要它了。”

        扭开门把锁，进去，关门，一气呵成。

        等穆念慈来到房门前时，门已经完全打不开了。她拍打着门，“杨过？杨过？”

        房里无人应她，只有一片死寂。

        穆念慈觉得有些心累，她冷静下来，低声说：“你淋了雨，要及时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至于其他的事情，就当我没有看到。”

        她又等了一会，杨过没有回她，她才离开他的房间。

        ……

        在这之后，杨过表现得并无异常，没有再出去过，很少玩手机或者电脑，只是睡觉，或者发呆，显得更加沉默。

        如此，便到了要回乡这一日。

        穆念慈，仍放不下杨过的状态，但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去解决这件事，杨过什么都不愿意和她说，也许等晚上见到了黄蓉，和她谈谈会有好办法。

        “怎么样，要回牛家庄了，有什么感受？”开车的杨康问穆念慈。他其实并不喜欢牛家庄，觉得那里贫穷落后，样样比不上城里。但是穆念慈喜欢，郭靖也喜欢，黄蓉也跟着附和，他便免不了来此一趟，全当哄大家开心。

        看着杨康轻松的脸色，穆念慈有些凝重地说：“……回了村里，万事都低调点。”

        杨康自是知道她在讲什么事情，不由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老头子们还是不忘那些陈年旧事？”

        穆念慈面色不善：“不准你这么说爸和郭大叔。”这些年，她从未对杨康有过好脸色，就是因为他当年犯下的两件错事。大部分时候，她都装作不闻不问，不管是杨康在外面做的那些肮脏的勾当，还是在外面找女人的事情。

        只有在涉及牛家庄时，她的态度才会显得格外强烈鲜明。

        杨康见她发火时，苍白的脸上会有一丝血色，眼睛也发着光，让他不禁想起她年少的时候，一身红衣，外表却是沉默内敛的，把热情和温柔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笑了，“行，听你的。”就顺着她的意吧。

        不管是放管家司机他们回家过年，还是低调回一趟牛家庄。他杨康这辈子也就听穆念慈的话了。

        他们许久未回村，开了许久的车，从城市大道，上了高速公路，再转入山道，才知道人竟然可以离故乡这么远，断根也未必会死。

        过采石场，路更加坎坷不平，杨康不免抱怨几句，穆念慈倒是一路细心地观察路况，时而给杨康指路，惟有杨过沉默得像不存在一样。

        从山坡下来，终于到了牛家庄。

        继续开车，路上偶尔遇到的人，几乎是清一色的老人，也有穆念慈认识的，她会请杨康停车，跟别人打个招呼。

        村里人看了穆念慈，还是笑脸相迎，认出她旁边的是杨康那小子后，便变了神色，转身就走。

        “看吧，你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还不稀罕呢。”杨康用手指敲击着方向盘说道。

        穆念慈遭遇冷落后，叹息地回看杨康，“当年那件事，的确是你的不对。”

        “有什么对不对，我不收购村子里的制香厂，也会有别的企业动手不是吗？”

        穆念慈不认可地摇摇头，“别转移话题，你明明知道村里人的意见是，卖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卖给完颜……”

        坐在后面的杨过，听到“完颜”这个词，想起自己曾经小龙女的那只口红，他对自己的家族产业了解不多，只知道出名就是，要给小龙女买东西，即使是自家的东西，他也不想白拿，必须是自己赚钱给她买。

        当日，夕阳西下，他极不熟练地小龙女涂了口红，小龙女依然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为何这一日，已经显得这么远了呢？

        杨过眼里忍不住泛出眼泪，前面两人仍然在争吵，他便趁他们不注意擦去了眼泪。

        适时，车子即至村口。

        远远地就可以看到，郭靖和黄蓉已经先到了，正在和村里人闲聊呢。

        杨康本无意凑这个热闹，不想显示自己格格不入，但穆念慈又说：“郭大叔在，我们和他打声招呼再走吧。”

        看到穆念慈殷切的目光，杨康还是同意了。

        三人下了车，才看到自己的车上溅满了泥巴，潇洒大气全没有，倒像一直张牙舞爪的小花猫，惹人笑。

        但这时也没有办法了，杨康顶着窘迫，携着穆念慈向前走，“郭叔叔好。“

        郭啸天刚才已经听郭靖和黄蓉说过杨康要回来过年这件事，相较其他村民，他也不是不在乎过去的事情，只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他敲了敲旱烟，点头说：“好，快去看看你爸爸吧。”

        杨康点点头。

        黄蓉倒是很自然地跟两边说话，“怎样，自己开车来的？这一路不容易吧？”

        杨康：“是啊，这么多年了，村子还是这样，没什么变化，入村的路难走啊……”

        杨过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村子水墨色的恬淡风光，并不打算和谁发生交际。

        倒是郭芙早早地发现了他，心如乱撞，“喂，杨过，来了，怎么不和我打招呼？”她牵着自幼在老家长大的小妹郭襄过来了。

        郭襄此时才六岁，穿着鹅黄的小裙子，一双眼睛黑不溜秋地转着，“杨过哥哥好。”声音甜美。

        杨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摸了摸郭襄的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时，忽然听到穆念慈吃惊地大喊，“秦姑娘？”

        杨过寻声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个跛脚女人，裹一张青色头巾，端着洗衣盆费力地往前走。

        听到有人叫她，她抬起眼一起，却是和杨过对视。

        眼里一时涌动无数复杂情绪，下一秒，竟跌坐在地。

        杨过心里没缘由地难过，想要走过去，去扶她起来。

        却听到杨康颇有些暴躁的声音，“她怎么在这里？”

        郭啸天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怎么不能在这里，她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你要她去哪里？”

        杨过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再要寻那个跛脚女人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旁边的争吵依然继续，“我给了她很多钱。”

        “一个女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钱就是一切？你爸爸是这么教你的吗？”郭啸天拿出长辈的气势压制，“是你害了人家，给多少钱都是应该的，给了钱事情也不算完。”

        黄蓉眼见两人越吵越厉害，而穆念慈的脸也愈发惨白，赶紧出来打圆场，“吵什么呢，孩子在呢？”

        杨康背过身去。

        郭啸天也有所收敛，“过儿也来了吗？”

        郭靖适时地把杨过带了过来，“杨过，这是你郭爷爷。”

        杨过喊了声：“郭爷爷。”

        郭啸天看到了这个长大的孩子，觉得他的俊美和杨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是神色间的阴郁像极了他的母亲。

        当年的荒唐事啊，受伤最深的其实是孩子啊。

        他在心里一遍遍叹息，口头却是问：“怎么样你成绩好不好？”

        杨过还没有答，郭芙就很积极地替他答了，“爷爷，杨过他成绩很好的。我们老师都夸他呢。”有一段时间，她对杨过放了心思，但久来久去，觉得身边的男孩都不如杨过，忽听老师，自己的父母都说杨过成绩大有改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比自己得了夸奖还高兴。

        “那就好。”郭啸天满意地点点头，大人做错的事情，还是不要毁了孩子才好。

        他最心爱的小襄儿又回到他的身边，倒好似和自己亲身父母不太亲近，郭啸天有些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蛋。

        另一边，杨康还是心有不平，老好人郭靖在旁边劝：“别和老一辈的人起争执了，不管你认为自己是对是错。”

        杨康则问：“你早就知道？”见郭靖不答，他心里更火大，“是好兄弟，你不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你让她一个女孩子孤苦无依去哪里呢？”

        杨康忍不住大了声音，“那也不能让她回村子了吧……”

        郭靖面色不善：“是你做错事了，又不是她做错事情了！”语气中颇有抱不平之意。

        杨康语塞，“可她收了我的钱！”

        “她没收！她一回到村里，就全给你爸了，不信你问你爸去！”郭靖也来了脾气。

        “……”杨康一时无话可说，除去金钱这一块，他的确在这一件事不沾任何优势，“可是……”他辩解不了，从口袋里拿出眼就要抽，递给郭靖，郭靖却拒绝了。他便自己抽起来，勉强用烟来保持清醒：“我爸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郭靖神色复杂：“因为你也没往家里打过电话。”他拍拍杨康的肩膀，“康弟，你不要怪我不告诉你，一是我同情秦妹子，她一心想回到村子里，并不想跟你有什么牵扯。二是要是你知道这件事，就更不会回牛头村了。人难道能一辈子不回家吗？回去看看铁心叔吧，他表面不说，心里肯定是挂念你，还有念慈妹子的。”

        那边黄蓉也拉着脸色不好的穆念慈过来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等下叫上铁心叔，一起到我家吃个饭吧，我好久没有下过厨了，正好让大家尝尝蓉儿我的手艺，有没有精进。”

        杨康担心地看着穆念慈，但穆念慈仍是低头，并不与他对视。

        闲话毕，日头升到正中。

        进入土砖房，杨过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爷爷，他相比以前老了很多，还是穿着那件不入流的灰衣，眉头紧皱，似乎下一秒就要大发雷霆。

        以前杨铁心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但是他常常喝酒，动不动就发脾气，尤其是喜欢训斥父亲，有时连母亲也会挨他的骂，后来有一天，没有任何征兆地，他放学回家，发现爷爷不见了，他还高兴了好久。

        原来是回老家去了。

        “爷爷。”杨过喊了一声。

        刚下地回来的杨铁心，把工具放在角落。

        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杨过一家人似的。

        杨康脸色难看至极，他在商场呼风唤雨，奉承他的人多不胜数，那像今天这样到处遭人冷眼，他狠不得转身就走，但是又顾及着穆念慈。

        他有预感，如果他要走，这一次穆念慈大概不会随他去，而且她会选择永远地留在村子，那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一种结果。

        但尽管这样，除去对穆念慈一个人俯首称臣外，要让他对其他人低声下气他绝做不到。

        穆念慈自从父母双亡，很受杨铁心的照顾，此时不顾杨铁心的冷脸，放下东西，就去用盆子打水，端过来给杨铁心洗脚。

        “爸，你辛苦了。”穆念慈蹲在地上清洗杨铁心一双泥脚，与杨康将她奉为云端之上全然不同。

        杨铁心看着他这个乖巧的儿媳妇，心里又痛又惜，他是自幼看着她长大的，这孩子品性没得挑，没乱来过一件事，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爱上杨康这个逆子。

        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半个身子都快入土了，穆念慈和杨康也即将走完他们人生的一半了，他看向杨过，当年那个眼神倔强的小男孩也已经长这么大了。

        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原谅呢。

        杨康干站着，“爸，郭靖一家让我们去他们家吃中午饭。”

        穆念慈静静地听着男人们的对话。

        杨铁心摇摇头：“你们去就算了，我不想去。”

        杨康又有一些尴尬。

        穆念慈便说：“爸，你不去，我们也不去了，我们在家里吃。”

        “……不知道你们要回来，家里没准备菜，粗茶淡饭你们吃不惯的。”

        穆念慈还想说什么，就听到杨铁心下了逐客令：“你们回来要是想让我开心，就按照我的话做，早些吃完饭，早些回去吧，没必要留在这里。”

        穆念慈和杨康对视一眼，默默无语。

        自然，他们犟不过杨铁心，但也不好当下就走，还是到郭靖家去用中饭。

        杨康心情不好，郭靖便陪着他喝酒，两人喝着喝着便有了醉意，稀里糊涂地说些过去的事情，旁人都听不懂，他们两个倒是能接上。

        穆念慈见两个男人说胡话，担心他们说到不应该的说的被听到，便问黄蓉：“杨过呢？”

        黄蓉打开窗子一瞧，看杨过正在水潭边发呆，小郭襄正陪着他呢。

        这一大一小倒是没缘由地感情好。

        穆念慈也看到了，面露忧色：“杨过他该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黄蓉安慰她：“以他的性子发现了，绝不会是这么平静。放心吧，他没想到哪里去呢。”她拉着穆念慈往另一张桌子坐。然后不住地道歉：“秦姑娘这件事我是实在不知情的，你知道靖哥哥这个人一向不擅长说话，可把什么事情憋在心里不说，他倒是第一名，我是实在不知道这件事，但凡我知道了，我绝不会让你们今天这么难堪地回来。真的对不住。”

        穆念慈摇摇头，“这大概就是命吧，逃不过的，郭大叔说得对，秦姑娘一个人无亲无故，去哪呢，这里就是她的家。她用不着受任何的人的驱赶，她也没有犯下任何的错，一切都是我和杨康的错。”

        黄蓉斜眼看醉醺醺的杨康，忍不住对穆念慈说：“怎么这个时候，你还为他辩解呢，什么是你和他的错，分明就是他一个人的错。要是我男人犯了这样的错……”她忽然停下来。

        早年，她也曾很明显发现过秦南琴是喜欢郭靖的，要是当时犯错的人不是杨康还是郭靖，那她该怎么办？且不说她要不要像穆念慈一样信了杨康的话，单论郭靖一人，他要是做了错事，以他的性格，绝不是杨康那样的，他必然要负责。

        他要负责，自然舍弃的人就是自己了。

        黄蓉一时悲喜交织，悲的是郭靖和她的缘分并不如她想的那么坚不可摧，又喜自己逃过了一劫。

        穆念慈却还在等她假设：“要是换成蓉儿你，你会怎么做呢？”

        黄蓉苦笑着摇头，“我也是看别人笑话，正闹到我自己身上，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或许我到时候我还会希望郭靖做一回杨康呢。”

        让郭靖做一回杨康？穆念慈细细品味里面的话，才明白黄蓉话里的意思，也是又喜又悲，喜的是杨康至始至终选择的就是自己，悲的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犯下大错，令两人之间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痕。

        “女人苦啊……”黄蓉忽然说道，她对着穆念慈笑道，不免有些心酸：“这个时候我也想喝酒了，可还得守着他们喝酒……”

        两个人把头靠在一起，好似年少那样亲密。

        ……

        楼下的杨过，蹲在水塘边发呆，他在看水里的天空，离自己真近啊，就好像触手可得，可却是假象。

        他放开，手里的手机就这么掉进池塘里去。

        “哥哥，你东西掉了。”旁边的郭襄惊呼。

        杨过回头看她，不明白这个小女孩为什么老跟着自己。

        郭襄还小，还需要仰望杨过，但是眼神一片澄澈。见他看着自己，又奶声奶气地说起话来，“哥哥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杨过看四周无人，只有这个孩子，想了想便答她说：“因为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那为什么没有开心的事情呢？”郭襄像是十万个为什么，接着问了下去。

        杨过不说话。

        郭襄就转动自己的小脑瓜想，“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你东西掉水里了，所以哥哥你不开心啊？”

        “……也许是吧……”杨过不说话时，总是显得很忧愁。

        郭襄也感染了这种忧伤，不由地皱起眉头，她不顾弄脏了衣服，趴下了尝试伸手去水里捞手机。

        这个举动倒是把杨过吓了一大跳，连忙将她抱起，质问她：“你干什么啊？”

        郭襄既不害怕也不怯弱：“我帮哥哥找手机啊，手机给哥哥带来快乐。”

        大概是被她稚嫩的语言所逗笑，杨过脸上的神情宽松了不少，“别找了，找到了没有用的。”

        郭襄很困惑，“为什么呢？”

        杨过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小孩子解释这些复杂的情感，只好说，“我并不是因为手机丢了才不开心，我是一个人才不开心的。“

        “什么人。”

        杨过不想说话，不是担心郭襄会泄露他的秘密还是什么的，只是有些时候，他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小龙女。

        郭襄看杨过的神色更加难过，惹不住遮住他的眼睛：“哥哥不要哭，不哭不哭，不痛的，不同的。”

        在毫无设想的地方，受到一个意料不及的人的真诚安慰。

        杨过忽然觉得脆弱，觉得想哭，所以压抑的情感一同踊跃出来，他咬住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是眼泪却一点都不听话，“我真的……好想她……”

        郭襄没有见过会哭的大人，吓得惊慌失措。

        可她很快镇定下来，拍拍杨过的肩膀，“想那个让你不开心的人吗？”

        杨过拼命地点点头，就像刻在骨子里一样想，如果没有她，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是痛。

        “那她为什么不来看你？”郭襄觉得杨过很可怜，情不自禁地就觉得是小龙女的错，“是她的错。”

        杨过收住哭泣，为小龙女辩解道：“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

        他哽咽地说，“我其实知道的，不是她的错，我知道她的心思，我不是在恨她丢弃我，而是在恨我自己，为什么每一次，总是让她担心着我，顾虑着我。”

        他站起身，擦干眼泪，仰望着蓝天，觉得自己太过于渺小，“到底什么时候，我才会长大，什么时候我才能够保护她。”

        郭襄不解其意，在她的小世界里，杨过已经很高大了，撑起天也不在话下，为什么他还觉得不够呢？“我不懂，哥哥。”

        杨过低头看她，“没关系，以后你会懂的。”他牵起她的手，“我送你回去，你姐姐呢？”

        “她睡着了。”郭襄答。

        “我带你去找她，小襄儿也困了吧。”

        郭襄其实一点都不困，她多想再陪着这个伤心的哥哥一会，但此时她还是听话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困了。”

        他们进了门，就看到郭芙面色慌张地站在楼梯口，不知在想什么。

        “姐姐！”郭襄扑过去，抱住郭芙的小腿。

        郭芙却如梦中惊醒似的，死死地盯着杨过。

        杨过觉得怪异，“郭芙？”

        郭芙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讲什么，只是不停地往楼上看。

        杨过心有预感，就要上楼，郭芙拉住了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在杨过一个眼神下，就松了手。

        于是，杨过得意继续前进，不一会，他就听到了楼上的说话声。

        先是穆念慈嘶哑的声音：“以前我总觉得相安无事，能度过去的，可现在她回来了，我隐约觉得，也许这个家很快就要散了。”

        “你瞎说什么呢，她回来也改变不了，杨康断不会为了她不要你的。”

        “可她毕竟是过儿的生母……”

        只听这么一句话，杨过顿时就觉得天昏地暗，要不是握住楼梯把手，他早就站不住了。

        “是又如何，你以为她就想要杨过了吗？”黄蓉感叹道，“其实当时听我的话多好，就应该让秦南琴打掉这个孩子，就是老一辈的人不许，现在害了她，也害了你。”

        秦南琴？就是他的生母吗？

        杨过头脑混乱，过去的一些事情似乎有迹可循，串联成一个线索。

        比如，小时候，杨铁心喝醉了酒，将酒瓶砸在他的头上，骂他说：

        “我杨家满门忠烈，就出了你爸败类，还有你这个错误，杨过，杨过，我希望你记得，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就希望你永远记得不要犯错！不是所有的错误都有改正的机会的！”

        而当时杨康就站在流血的杨过旁边，没有一点父子之间的疼惜，只有一种看向下水道里的老鼠的厌恶。

        还有上幼稚园时，举办亲子活动，穆念慈和杨过的选择几乎都相反，被其他家长开玩笑说：“你们母子好没有默契，就好像是拼凑的一样。”自此之后，穆念慈便不再出席杨过在学校中的任何一场活动。

        心里的答案越来越清晰的。

        原来如此啊，原来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只有他不知道，原来，长久以来，他就是被这么看待的，一个错误，一个意外，一个不忍提起的伤痛，一个废物，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假货，一个早应该被毁灭的恶胎。

        杨过忍不住笑出了声，杨过你就是这么一个笑话啊。

        “杨过……”郭芙站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杨过已经快速穿过她，下楼去了，连小襄儿也没有再看一眼。

        时至晌午，这个点多数人都在家中吃饭，休息，只有小孩子在外面的商店跑个不停。

        杨过要找的那个跛脚女人，就在水池边洗衣服。

        一步步走近，反而消耗掉杨过的所有情绪，等他来到她身边时，他却只问出一句：“你是我妈妈吗？”

        听到杨过的声音，洗衣服的女人动作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是快速把所有的衣服都拧干了，然后起身，急匆匆地从杨过身边走过。

        “你是我的妈妈吗？”杨过不罢休，不问到他是不会罢休的，其实他想问的是，为什么把他丢给杨康，让自己在那个没有□□里长大，为什么不自己带他？

        秦南琴越走越快，最后又一次狼狈地摔在他面前。

        杨过想要走近她，却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引起不少村里人的注目。

        那个崩溃的女人一味地大喊着：“你要我说什么，说你是我的孩子，说我爱你吗？可是你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一场噩梦啊，看到你就会想起那个坏蛋，想起那个恐怖的晚上，我听他们的话，把你生下来了，我也以为我会有母爱，可是看到你样子的那一刻，我只想掐死你，我恨不得杀了你，滚！滚出我的生命里，你们一家人都是！恶魔！滚！”她手足无措地，拿着身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袭击杨过。

        可杨过只是一脸悲伤地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

        等黄蓉一行人，赶到这里时，杨过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群村民，把秦南琴扶回房间里好生照顾，尤其是杨康出现时，不少人直接向他吐口水，“认贼作父，□□南琴的阴谋小人，你快滚，这里不欢迎你！”

        杨康脸一阵红一阵白，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还是郭啸天说：“你们都先回去吧……”

        穆念慈有所犹豫：“可是过儿他……”

        郭啸天说：“如果他在这里，村民就一定会找到他，毕竟他们恨的是杨康，不是杨过，他还是个孩子。但他如果离开这里，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你们留在这里也没有用。”

        黄蓉点点头：“穆姐姐，我爸说得对，杨康喝了酒，不方便开车，我先送你们回去，也许杨过已经回家了呢。”

        郭靖经这件事也清醒了不少，主动提议：“别担心，我带人在村子里找，两边分头行动，有什么消息就互相通知。”

        穆念慈再怎么纠结，此时也没有别的方法。

        只好答应下来。

        杨康倒是反应不大，仿佛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等三人上了车，他坐在后面见穆念慈垂泪，忍不住说：“杨过丢了就丢了，值得你为他这么伤心？”

        穆念慈有些痛心地看着他，“虽然我不是他的母亲，可是我带了他这么多年，我又不是冷血动物，怎么会没有感情？”

        杨康便有些惆怅，“我也有感情，要是他是我们两个的亲生孩子，我会担心，我会着急他，可他是杨过，他的名字就在提醒着我，我曾经犯的错，我怎么对他有感情，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不能！”

        穆念慈一时心急，“不要你为了我！还不如不为了我！如果你为了我害了过儿，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车里一时沉默。无人再说话。

        却说这边的杨过，心乱如麻，失魂落魄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之前路过的采石场。

        这里地势极高，看下面的世界，村庄，树木，人都极小。

        杨过痴痴地看着，一眼也不曾眨，忽觉得眼神一切景物都像一场梦一样虚幻，只要自己伸手一戳就可以将梦戳破，将所有虚假和痛苦都弄碎。

        他已经萌生了死意，往前一步，再一步，就会堕入深渊。

        可他也完全不怕，上一辈子他就是这么告别人世，不过就是再次重来，也许下一辈子，他的命运能好一些，不生于这样的家庭，和小龙女也不必经历如此坎坷的人生。

        他这样想着，急于解决眼前困境，去到一个理想的境地的想法就愈加强烈。

        甚至，他好像看到了下面所有的景物变成了小龙女的影像。她巧笑倩兮地看着自己，并向自己缓缓伸出手来。

        “龙老师……”他喊。几乎要笑着与她相拥。

        一阵微风吹过，像是命运似的，他又听到了一声梦幻的“过儿……”

        所有的妄想和错觉都离自己远去，他看不到小龙女，眼前和耳边都是什么都没有，杨过看着自己的手，什么都没有握住，哭着又笑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有。孤寂的感觉更甚。

        像他这样多余的人，死了也没有人哭泣，可他偏偏不甘，他要找小龙女问一个答案。

        即使他死，他也要向她问一个答案。

        杨过狂笑着，擦去了眼泪，跑下了山，像一个鬼魂似的，在路边等车，上车，没有任何表情地坐下。车上的人见他面如死灰，都不敢招惹他。

        就这么一路坐到了城里，他时而发足狂奔，时而慢步，喃喃自语，等他来到日思夜想的小龙女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抱了一切不好的打算，比如应门的人不是小龙女，小龙女已经搬了家，甚至想过开门的回事尹志平这种恐怖的结果。

        然而他摁了门铃。

        门是如他所愿地打开了，小龙女披着白色的外衣，神情也十分憔悴。

        两个人在这样的深夜里碰了面，却好似在梦中。

        小龙女率先走上前，去抚摸他的脸庞，“过儿是你吗？还是这是我的梦？”

        杨过的心像冰冻得太久已经没有反应了，他只木然地点点头，“龙老师，我……”几乎是大半天没喝过水，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么难听，像是干沙一样，他很费力地表达，“没有人要我，我家里的人都不要我，我爷爷，我爸爸，我妈妈……”杨过胡乱地说着话，“我亲生妈妈也不要我……”

        小龙女她什么都见到，可是她好像是什么都见到了，脸上不断闪过为杨过流露惋惜痛心的情绪，杨过便觉得自己什么都值了。

        他忽然确信了自己心底隐约的那个猜测。

        “龙老师，没有人要我的话，你会要我吗？”

        “没有你的话，我的性命结束就是现在。”

        小龙女紧紧地抱住了他。

        杨过就知道所有的答案了。他揽过小龙女后颈就要亲她，又有些犹豫，但见小龙女眼波盈盈，脸上一片红霞，温柔地对他笑着，似是允许，似是鼓励，不禁全身滚热，再也难以自制，双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两人一路来到卧室，小龙女褪去外衣，坐在床上，杨过不由地看痴了，只觉得小龙女像是窗外照进来的那抹朦胧的月光。

        “过儿？”小龙女轻声呼唤他。

        “我……”杨过一时有些窘迫，“我可以吗？”他再三确认，倒不是他如何地坐怀不乱，只是他太珍惜小龙女了。

        小龙女拉着他的手，牵引着他，“有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呢？”

        她含情的眼眸和娇羞的笑容给了他最大的勇气，杨过便不再犹豫，上去动作。

        翻云覆雨过处，花开草长。

        ……

        那一夜，他们几乎彻夜醒着，说了好多话。

        每当杨过惊醒时，小龙女就会在他身边，拍着他的手，说：“我在。”

        “可是我梦到你走了，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有回来。”

        “那是梦。”小龙女劝慰他说，“我想清楚了，今生今世，我是不会离开过儿的。”

        杨过这才放心地点点头，“今日我本应该死了，可我想到你，我就想要一个答案……”他贴着龙女的手说，“是你救了我，你知道吗？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世上就没有什么我留恋的东西了。”他看小龙女静静地听他说，忍不住问她：“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小龙女摇摇头，“不会，我会和你一起去，如果过儿死了，我决不会独活。”

        “我也是。”听到这话，杨过很欢喜，他觉得那颗孤落落的心终于有栖息的地方了，今生今世，他都不会孤独了，因为他有小龙女了。

        “上次，尹老师……”小龙女主动提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杨过却摇摇头，“我知道。”他亲吻小龙女的额间，“我都知道。”

        小龙女遂释然，闭眼躺在他的怀里。

        头顶的杨过忽然沉声说起另一件事，“我还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小龙女抬头看他。

        “我想说上辈子死前我在想什么，”杨过看着怀中的龙女有些失笑，“大概我上辈子是恨你的。”

        小龙女听后并没有异色，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会这么说？”

        杨过摸着小龙女的头发，慢慢地说起自己的回忆，“你应该记得断肠崖下并不是尖石，而是一个寒潭，我跳下去，并没有直接死去，反而我克服了我求生的本能，想要追随你而去。要知一个人能够生却选择死，需要多少失望。我心里一方面盼着见你，又有些恨你，恨你让我苦等了16年，我死前甚至前，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假装看不到你似的，从你面前经过，让你心急才好，你要追着我的步伐，你要先爱上我才好。”

        小龙女回想他们的初见，的确是如此。

        “可我还是先爱上了你，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看来我对你的爱，远多于对你的恨。”

        听杨过这样说，小龙女非但不生气，反而更加怜悯他上一辈子受的苦楚。她有些动情地说：“以后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我决不会离开你，不管是生死，还是生死以外的事情都不能将我们分离，我们俩要在一块。”

        “生死都不分离？”

        “是，生死都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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