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话·间章

萧索与寒冷带去了无光的夜中最后一片秋叶。

        夏夜的萤火，早已重归孕育它的腐草。

        往往醉人的晚风，在这座破落的小城里，仅仅是催人裹紧衣物。

        所幸，尚且有星河流转，寄托遥远的仰慕，咫尺的坚守。

        “本来，我都不打算告诉你这些事情，我想着的，就是尽可能疏远你，这样，等到我们分离的那天，至少你会轻松。”

        愚昧浅薄的人类叹息着，白色的雾气从她温热的口中飘出，消散在黑暗里。

        “麦麦……我也想为你承担一些东西。”

        孤寂无依的游星宽慰着，冰冷的躯体却辐射出不可感知的热量。

        “说不定，我早就已经有所察觉，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今天这样的。”

        海王星静静地凝视着麦芽糖的侧颜，那双有着灿烂色彩的金色瞳仁里，流淌的是过往的岁月与遗憾。

        “但是，我没有承认。我没有去想过，我会有再一次这么称呼你的机会。”

        桥下的秋水在黑暗中流向远方，直至天际，流向星光，与银河接壤。泛泛波纹间，映出的是麦芽糖的迷惘与渴望。

        “小海星，我做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海王星的心里，在听到那个称谓时，咯噔地响了一声。

        她看到麦芽糖向她看来的眼神，第一次，她那样清楚地从麦芽糖的眼中看到一切。

        往往笼罩着雾霭的心门，第一次为她打开，然而，显露出的却是不堪，是破除迷茫后真正的迷茫。

        卸下铁壁后，露出的却是颤抖不安之物。

        在这以前，她也是每天经历着这样的不安，但就是不肯显露出来，不断逼迫本就痛苦不已的自己忍受下去的吧。

        海王星见过了太多这样的悲剧，她没想过，自己曾经无数次为之落泪的事情，终于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嗯，一定是正确的，我保证。”

        没有人能比她更有底气说这句话，也没有人会比她更迫切地要说出这句话。

        承认那个女孩的懦弱、胆怯、依恋，然后表扬她此时此刻的勇气。

        天色与海色的瞳中，闪烁着浩淼宇宙的光辉。

        靠近一步，靠近到彼此的讲话只有互相能够听到的位置，就连呼吸都能拨动心弦的位置。

        “以后，告诉我，答应我，好吗？”

        “嗯。”

        “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嗯。”

        “不安的时候，害怕的时候，依赖一下我，好吗？”

        “你一直是这样的。”

        “因为……上一次的我，一定也和现在的我一样，深深爱着麦麦。”

        “那……我要告诉你，这就是我苦闷的根源，恐惧的火种。”

        “傻麦麦……”

        额头碰在一起，几乎没什么差别的温度。

        海王星的话里，带着小小的嗔怪，然而，在这样的距离下，那只会是一种特别的柔软。

        “如果我什么都无从得知，就那么错过麦麦的话，那就没有意义了。”

        “我只不过……”

        “麦麦，我一直想告诉你，你是我真正的太阳。”

        她认真地说出这句话，即使听起来有些幼稚、笨拙，但那在心中振荡的声音，不会说谎。

        “这些话，说不定上一次的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但还是让我再发一次牢骚吧。”

        麦芽糖讷讷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很孤单，一直以来，这几十万亿年来，都很孤单。不仅孤单，还害怕，怕黑，怕冷，其他人怕的东西我都怕。我无数次的幻想，如果我也能像我的那几个受到太阳喜爱的姐姐妹妹们一样，哪怕只是像天王星那样，会有多好。我会有像你们地球人一样可爱的孩子，我可以聆听他们的故事，与他们一起向太阳祭祀以求取丰收。但那些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妄想罢了。我最终还是要接受，我终究是被太阳所厌弃的星星，我的身上不会有血肉，我的呼吸不会有温度，我的身侧，只有无边的黑暗。”

        她仰头遥望着星空，她注视着的那片无光的黑暗，正是她镜中的倒影。

        “我有过很多朋友，但我也仅仅是有过而已。他们在渴求最后的救赎时遇见我，但我能给他们的，只是虚浮的劝慰。我像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摆渡人，用花言巧语迷惑将我视为最后希望的人们，让他们忘却一切，在彼岸永远沉睡下去。即使我是再怎么恨我自己虚假的温柔和无情的使命，在送别他们后多少次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迷途树屋的雨季，我也依然不敢迈出这一步，向命运反抗的一步。但是，是你，是你让我不知不觉间开始拥有对未来的希望与对此时的勇气。因为我看到了不再孤独的未来，我看到一束光从紧闭的门中渗出，我知道我可以不必再仰慕不可及的太阳，因为我有了可以在眼前触碰到的温暖。这次，我不会再因为我的怯懦而放弃，因为你是我的太阳，给我的生命光明与温暖的，只属于我的太阳。”

        海王星转过身来，她看到麦芽糖的眼中交织着复杂难懂的混浊。

        而她自己看不到的，她的双眼，清澈，湿润，带着冷色调本不应有的温存。

        “你从来没有这么和我说过。”

        “那是不是说明，我比那个时候的我更爱你了？”

        “……那个时候的你，不会这么犯蠢的。”

        “嗯……那好吧。”

        忽然间，距离急剧缩小。

        原本在黑暗中尚且模糊的，全部明晰了。

        呼吸在空中交织，在那最后的一点点距离里慌张逃窜。

        “让我……证明一下？”

        麦芽糖的脸如同预料的一样微微泛红，但她的神情是安宁的，似在静水中漂浮般平稳。

        她闭上眼，那是一个默许。

        她在等待，即将到来的瞬息。

        亲吻你的太阳吧，亲吻她的伤口，她的苦难，与她此刻对你满溢而出的爱意。

        两叶炙热轻轻贴合的一刻，正是跨越过去与未来的分界线。

        幼嫩的，生疏的，笨拙的，颤抖的，在冬初绽放的纯情。

        索取，赠予，交换，自己亲身去做时，才真正感受到。

        “我爱你。”

        已经分不清是谁所说的，抑或是谁心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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