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话·迈步独行 下

第二天，庞左夫在院子里搭了一顶帐篷。

        每一个占星师在刚下定决心献身于这个神圣的职业时，都是先把一顶帐篷作为自己的观星台，之后才慢慢扩大规模，最后得到一个与他的经验与能力相称的大祭坛作为他事业的终点。

        从住进帐篷中的那一刻起，占星师注定要放弃他的一部分睡眠，在沉寂的黑暗中默默为人们守望。

        但是，这样的意义还不能被星溢昳所理解，她还在为所有新鲜的事情感到好奇的阶段，不论那件事是令人欣喜还是忧伤。她兴奋地围着帐篷跑着、转着，就像围着一团篝火。

        “爷爷，你能不能让晚上快点来啊？”

        天王星的白天，与黑夜差距不大，但在白天时，星环的光芒总归会被太阳掩去一些，同时，直接注视太阳光对于天王星人习惯于黑暗的眼睛来说过于勉强，因此，他们不得不在这灰蒙蒙的天空下等待黑夜的来临。

        庞左夫坐在他舒适的旧椅子上，佝偻的脊背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得到些许放松。

        “耐心，昳昳，等待是一种很重要的东西。”

        庞左夫苍老的声音，宛如森林深处鸣响的歌钟，沉静安稳。

        星溢昳听到后，试着这么去做，可只过了一小会，她便又坐不住了。她在院子里，如同不安分的蝴蝶。

        庞左夫并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这是孩子的天性，孩子就应该这样，等待是属于他这样的老家伙的东西，越是老朽无力，越是只能等待，也越是能静下心来等待。

        终于，灰色的天空一点点被黑夜蚕食，那道璀璨的星环似彼岸的归舟，从天际一寸寸延伸，铺满苍蓝色的夜空。

        庞左夫从椅子上坐起身来，他的长袍又被一夜新的星空沾湿。

        “昳昳，那道星环，就是你要守护一生的东西。”

        星溢昳点了点头，她显然并不理解这其中深层的含义，只是“守护一生”这个词，令她感到又酷又有趣。

        “每个天王星人，都是它的一部分，它的光是我们的气息，它的运行正如我们的生活，我们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上，但我们所做的事情不会脱离它……”

        庞左夫已经不再有力的手臂搂着星溢昳的肩膀，那仿佛是一种力量与信念的传递，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到一个崭新的未来。

        星溢昳听着庞左夫那些令人半懂不懂的话，有时会在心里产生一些波动，但更多的时候还是难以理解。

        “昳昳，你看，那边那一段星环。”

        庞左夫指向星环的一个片段，用手指圈画比拟着。

        “那就是让你出生的一段星环，你原本是那上面的一份子，是那上面的一束光。那段星环是所有星环中最为明亮的一段，被称为‘丰年之座’，在它支配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丰收，迎来富足与福祉。”

        “‘丰年之座’，富足，福祉。”

        星溢昳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着，她的小脑袋大概在努力理解这些话语，这些象征着她的出身与命运的文字。

        “从这段星环诞生的人少之又少，它的光往往只是使粮食成熟，因此，在这段星环中降生的人，被认为是幸福的使者，他们带来希望、光明。”

        “我也是吗？”

        “当然，就像你，昳昳，你的到来，让我这个老头子单调无聊的生活有了新的动力。”

        “爷爷，你是从哪段星环来的呢？”

        “看，那后面的一段。”

        庞左夫指向“丰年之座”更后面的一段星环，那段星环比起耀眼的“丰年之座”，就显得黯淡无光了许多，但是，在那段星环上，似乎有那么几处特别亮的地方，如同在上面的花纹图案。

        “那段星环，被称为‘时钟之座’，因为它上面有像时钟一样的图案。在它支配的日子里，我们休养生息，等待播种的时间到来。现在，我们就处在它的控制之下。”

        夜晚在继续着，正如星环宁静的呼吸，慢慢地流淌着，第一节课的教学，对星溢昳的意义，或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从那之后，星溢昳每晚都会和庞左夫一同观星、学习，她的资质虽然比较薄弱，但在庞左夫的悉心教导下，她努力地向前进步着。

        庞左夫的脊背越来越弯了，他已经不知何时，从一个喝醉了酒也能独自回家的老人，变成一个走几步路就要站着休息一会的废疾之人了。

        而星溢昳在长大，漆黑的夜使活泼开朗的小女孩悄悄地长成了优雅博学的少女，人们传言她的神秘与美丽，很少有人还记得她年幼时的样子。

        他们的教学场地渐渐改变了，从最初的帐篷，到之后的屋顶，再到山上的小亭子，最后到小祭坛。那时，距离庞左夫的大观星台，也只一步之遥了。

        庞左夫一度确信，自己曾经对于未来的担忧都已经解决了，在他面前的那个越长越大的小女孩，必定能够接过他的所有，成为未来。

        然而，现实却总是带有一些残酷的玩笑。

        在星溢昳10岁时的丰收之日，在庞左夫一如既往地参观收获后，一场疾病带走了星溢昳的一切，也带走了庞左夫原有的期望。

        那是一种对占星师如同宣判死刑的疾病，对天王星人犹如诅咒般的存在，得这种疾病的人，眼睛对光明的耐受力会大大下降，别说是观测星环，就连裸露双眼正常在外行走，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折磨。他们不得不戴上眼罩，像盲人一样生活，这样至少可以让他们好受一点。

        当庞左夫为星溢昳戴上眼罩时，他注意到，泪珠正从那个小女孩的眼角滑落，她紧闭着双眼，一如往日的坚强。

        然而，庞左夫无能为力，纵使他是最伟大的占星学家，在这样的人祸面前，他也只是个无力的老人。

        “昳昳，等待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年迈的声音如同枯竭的歌钟，每一声都在接近终响。

        “有些东西，只有在等待后才有意义。越是无奈时，越是要静静地等待。等待会使你拥有，使你从万劫不复中复苏，抚平你的伤痕。不必再去强求什么，也不必再去放弃什么，等待会给你未来的一切，给你生活的希望。”

        那个衰朽的老人，还能再等待多久呢？

        他在等待的是什么，他的等待还会有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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