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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我咬人可凶了!


转眼已经快到四月,天气暖和起来,夜里没再烧炭火,夜露降下以后,地砖微凉,跪在上面没一会儿便硌得膝盖发疼。
苏梨端端正正的跪着,两手交叠放在膝上,仪态极佳。
这是她之前被赵氏和祖母罚的时候练出来的,最厉害的时候,她和二姐可以跪上一个时辰纹丝不动。
“臣女听旨!”
苏梨高声说,声音清冽明晰,从容淡定,毫不露怯。
女眷区的妇人全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窥她的真容,一些新提拔上来的官员也都好奇的看着她,不知道这个女子怎么也能获得封赏。
“苏氏阿梨,命里不凡,先远昭开先河自立门户,后出谋划策对抗外敌,乃远昭第一奇女子!”
宫人先念了一下苏梨的功绩,楚凌昭抬手打断那宫人的话,温和的笑看着苏梨:“阿梨可有所求?”
他问,声音轻柔,叫一众女眷羞红了脸,能被陛下这么温柔以待,该是多大的圣眷啊!
苏梨宠辱不惊,并未觉得这对自己来说是怎样的恩宠。
她刚要说话,陆啸忽的开口:“陛下,老臣有一不情之请!”
陆啸的表情严肃,起身还未走到中间跪下,陆戟却先他一步,沉声道:“启禀陛下,苏县主性情奇佳,深得父亲赏识,父亲一生只有臣一个儿子,总觉得遗憾,臣请求陛下让苏县主认臣的父亲为义父,也好了解父亲的一桩心愿!”
陆戟说得很急,明显是想堵住陆啸没说完的话,陆啸脸色发沉,还要再说些什么,陆戟一头磕在地上:“求陛下成全!”
他那一下磕得十分用力,决绝异常。
连不知内情的人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陆啸抿唇,绷着脸看了陆戟良久,最终还是顺着他的心意叹息道:“确实如此,请陛下成全!”
苏梨表情未变,只是交握的手暗暗用了几分力。
她猜到陆啸刚刚约莫是想替陆戟和她牵个红绳,陆戟本可以想个委婉的方式推拒的,可他却顺势把这绳剪断,彻彻底底断绝了这种可能。
他刚刚对顾漓有多深情,就衬得这一刻对苏梨有多绝情。
其实苏梨没有想过要纠缠不放的,他这样做,反倒有种避犹不及的嫌弃之意。
众目睽睽之下,苏梨有种被人打了一巴掌的感觉。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微笑着俯身谢恩:“国公大人垂爱,是臣女之幸,臣女愿认国公大人为义父,认镇边将军为义兄,日后定孝顺兄长,关爱晚辈!”
苏梨说话向来妥帖,陆啸没好气的瞪了陆戟一眼,这事,这混小子实在做得欠考虑了!
楚凌熙也觉得陆戟这话未免欲盖迷彰,伤了苏梨的面子,有心想帮苏梨找补,便小声提了一句:“阿梨认了国公大人做义父,这也是极好的,如此一来,她的身份便与谨之……”
楚凌熙是想先铺垫一下楚怀安和苏梨的门当户对,正好让楚怀安说出婚书一事,好促成一段好姻缘,旁人便不会乱想苏梨是不是曾倒贴陆戟。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楚怀安低声道:“淮阳王这话什么意思,本侯交朋友看的是品性,何时嫌弃过阿梨的出身?”
楚凌熙:“……”
刚刚也没见你丫喝酒,你他妈现在说的哪门子的胡话?忘记自己当初在漓州是怎么死皮赖脸求来的婚书了吗?
楚凌熙一脸无语的看着楚怀安,若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真想冲过去揍他丫一顿。
楚凌熙的撮合之意表现得比陆国公要明显得多,众人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但楚怀安开口把苏梨和他的关系定义在朋友层面,这个意味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女人向来喜欢八卦,一群女人在的话,那八卦产生的速度简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短短这么一瞬,女眷区的人便想明白了后面的因果,多半是苏梨曾先后对镇边将军和逍遥侯献殷勤,旁人要做媒,结果当事人根本不愿意,所以这会儿才啪啪打脸。
有人记起苏梨当初在京城不好的名声,顿时笃定她是因为自己名声不好,所以耍尽心机想要攀高枝,甚至还脚踏两只船,这下被打脸了吧??
众人原本艳羡的目光顿时变成幸灾乐祸的看好戏。
这些目光落在苏梨身上,像牛毛针一样扎得人生疼,这种感觉对苏梨来说毫不陌生,六年前苏梨承受过,如今自然也能面不改色的受着。
苏梨没看楚怀安,脸上挂着清浅的笑:“侯爷抬爱,既然他真心拿我当朋友,我自然也诚心相待,可为他两肋插刀。”
顾远风一直在旁边听着,见苏梨一个人跪在那里,身形瘦弱无助得紧,不由得皱眉开口:“苏县主性情极好,不止与侯爷、将军有交情,下官也诚心拿县主当朋友,若是有人插县主两刀,下官就算插不回去,也能替县主挡一刀的!”
顾远风直白的维护,他虽然比苏梨年长七岁,但风骨犹存,虽已是朝中重臣,一身朝服也掩不住广博的学识与儒雅,仍担得起第一才子的称号。
一众女眷瞧得羞红了脸,咬着手帕欲看又不敢看,却又听见一个冷硬刻板的声音道:“下官也是县主的朋友。”
循声望去,是那平日话不多,冷脸古板的赵大人也帮忙发声了。
赵大人这么高冷的人什么时候也与苏梨有交情了?
一众女眷不解,见远昭几个出众的男子都或多或少和苏梨有些牵连,便不甘起来。
凭什么呀,那个叫苏梨的有那么好吗?招惹了这么多男子,定是个水性杨花的坏女人吧。
女眷生出嫉妒,百官之中有聪明一点的已看出顾远风和赵寒灼是在替苏梨解围,全都纷纷开口:“苏县主聪慧过人,乃女中豪杰,能与苏县主结识做朋友,是我等的荣幸!”
有这么多人帮忙说话,苏梨心里那点难过被压了下去,她俯身跪好:“诸位大人过誉,臣女不过是市井小女子一个,陛下既然问了臣女有何求,臣女便斗胆向陛下求一件事!”
众人默了默,没想到苏梨没有顺台阶就下,还真有那么大的胆子问楚凌昭要赏赐。
她一个已经自立门户的女人还能要什么封赏?无非就是些首饰……
“阿梨但说无妨。”
“臣女想奉旨行商,请陛下赏赐臣女一些地段好些的铺子、便于耕种的良田还有足够担负盈亏的黄金白银!”
苏梨一口气说完,众人全都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这……这女人疯了吗?
国公大人和将军才是行军打仗之人,他们的功劳最高,都没有要田地钱财,你一个女人哪儿来这么大的脸面要这些?
“铺子,良田都不是问题,阿梨想要,可自行去挑选,然后到礼部登记便是,只是这黄金白银,阿梨觉得要多少合适?”
“十万两白银!”苏梨平静的说:“臣女之前并未接触过此类事宜,一开始多半会亏损失败,所以需要多点银钱学习经验。”
“……”
众人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十万两白银!你这女人还真是胆大包天,一点都不怕闪了舌头!
你不知道远昭刚打完了一场恶战,陛下都带头减少开支了吗?国库如今空虚着,你还敢要钱,不怕陛下摘了你的脑袋?
众人腹诽,然而楚凌昭并没有发火,他只是微微眯眼,狭长的眸子透出一分危险的算计,颇为讨价还价道:“若是十万两白银都赔光了阿梨要如何是好?”
刚刚还是封赏的喜气,这会儿被他一问,莫名有种离奇的对峙气氛,楚怀安和陆戟都隐隐猜到苏梨可能要说什么不好的话,然而来不及开口阻止,苏梨清冷的声音便响彻整个宴会厅:“那臣女就提头来见!”
“你觉得你的头值几个钱?”
楚凌昭问,语气颇为不屑,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她赔光了爷替她还!”
“国公府愿替义妹承担此责!”
“臣弟愿出钱保阿梨一命。”
“下官愿替阿梨作保。”
“下官也愿意替阿梨作保。”
逍遥侯、镇边将军、淮阳王、当朝太傅以及大理寺少卿全都开口替苏梨做了担保,这风头,别说当朝无人可及,就连史书上都鲜少有女子能有此殊荣。
众女眷原本还想看热闹的,这会儿听到这里,只剩下恨恨的咬手绢的心了。
当然,旁人看的只是个热闹,忽鞑看到的却全然不同。
楚凌昭今晚不仅收服了扈赫,安抚了军心,稳定了朝纲,就从苏梨开口要这十万两白银,已经完全展现了国力的强盛。
十万两白银在忽鞑看来不是小数目,但这些人争先恐后的开口,不是在变相的说,这十万两白银不算什么吗,远昭朝中随便一个稍微有地位的人都能出得起这个钱,由此可以想见国库有多充盈!
忽鞑的脸色不大好,他之前以为远昭和胡人这一仗,就算胡人没赢,那也是两败俱伤,如今看来胡人这伤,是伤了元气,而远昭则只伤了一点皮毛。
楚凌昭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情景出现,缓了神色,宽容的摆了摆手,大方道:“罢了,不过十万两白银而已,阿梨若有兴趣,拿去玩玩也无妨。”
众大臣:“……”
陛下,你是不是忘了国库没钱这件事了?你真的放心把这么大笔银子拿给这个女人玩?
众人还惊疑不定,楚凌昭已严肃的下旨:“传朕旨意,赏苏氏阿梨铺子十间,良田百亩,白银十万两,赐行商令,即日起,为京都第一皇商!”
“谢陛下隆恩!”
整个宴客厅落地有声,只回荡着苏梨清冽无澜的叩谢。
这个叫苏梨的女人,不仅是远昭第一位女探花,女县主,如今她还一跃成了远昭第一位女首富!
在一众女眷恍惚艳羡的目光中,苏梨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行走间,有女眷发现她脸上有伤,可现在那点伤已经完全挡不住她浑身上下那股无比耀眼的财气了。
她很有钱,有钱到可能一辈子都花不完的地步。
哪怕她一辈子不嫁人,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婚后生活不太幸福的妇人全都眼巴巴的看着苏梨,满腔的羡慕都要溢出来把苏梨整个人淹没了。
苏梨对这些目光并没有特别在意,坐下以后,她脑子里回想的还是陆戟和楚怀安刚刚的反应。
她被人拒绝了,还是当着文武百官和众多京都贵妇人的面。
这种事,不比她六年前被毁了名声好到哪儿去。
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十万两白银吸引了,等过几日回过神来,只怕京中都会流传出她不讨喜,嫁不出去的传闻。
心里有淡淡的恼意,苏梨又灌了几杯酒下肚。
接下来的宴会没什么好玩的,众人该贺喜的贺喜,该吃喝的吃喝,到了后半夜,宴席慢慢结束,众人渐渐散了往宫外走去。
苏梨喝得微醺,懒洋洋的坐在座位上没动,打眼恍惚看见楚怀安朝自己走过来,抓起酒杯抬手就砸。
她有些醺醺然,准头却还在,一酒杯砸过去,正好砸到楚怀安脑袋上的伤口,纱布立时浸染出点点殷红的血迹。
“啊,侯爷,您又流血了!”
一个惊讶的声音喊着,冲过去将楚怀安扶住。
流血好啊,最好失血过多,流死你这个出尔反尔的混蛋!
苏梨强撑着爬起来,眼前出现重影,一脚轻一脚重的朝前走去,走了没一会儿,有人扶住她,她动动鼻子闻了闻,闻到好闻的墨香味儿,十多年如一日,一直没有改变。
“先……先生?”
苏梨舌头打结,放松身体靠着顾远风,顾远风叹了口气:“果然醉了,刚刚就看你喝了不少,明早起来定要头疼。”
他的语气尽是担心,苏梨的意识还几分清明,小声道:“谢谢先生刚刚帮阿梨说话,不然阿梨又要丢脸了。”
说完她又嘿嘿的傻笑两声:“不对,阿梨早就没脸没皮了,他们都说阿梨是……是没羞没臊的贱人!”
顾远风就知道她是因为这事气恼喝闷酒,心里跟着难受:“阿梨不是。”
“先生,你说贱人是什么意思啊?还有荡妇、破鞋……”
苏梨问着开始打饱嗝儿,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她是真的觉得很委屈,别人给她难堪她也就认了,怎么今天连陆戟和楚怀安都欺负她?她喜欢他们有错吗?喜欢是罪过吗?
她再怎么坚强也是女子啊,她不要颜面的吗?
“阿梨别哭。”
顾远风撩起袖子帮苏梨擦眼泪,可那眼泪根本止不住,不停地往外涌。
哭了一会儿,苏梨忽的一把推开顾远风,顾远风没动,她自己倒是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到陆戟胸膛。
这会儿宾客几乎都要走完了,他留在这里,是想跟她道歉的。
“阿梨……”
只是他刚一开口,苏梨就听出了他的声音,回头醉眼朦胧的看了看他,然后福身行了一礼:“阿梨见过义兄,恭喜义兄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她的眼泪还在流,语气却故意装得很轻快,陆戟想拉住她,被她灵活的侧身避开。
“义兄年岁大了,还是莫要对阿梨动手动脚,免得旁人说闲话!”
苏梨提醒,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楚怀安已推开旁人追上来,见她坐在地上,面色一沉,伸手要扶她,被她手脚并用,连踹带抓,又咬又尖叫的推开。
她是真的气得狠了,借着酒意发泄心中的怒火。
“这位姓楚的朋友你别碰我!我咬人可凶了!”
苏梨露出一口好牙恶狠狠的威胁,就这么一会儿,眼睛已经哭肿了,脸也花得不成样。
楚怀安心头哽得厉害,跟着红了眼眶,不敢在这个时候强行碰她,只能好声好气的劝告:“地上凉,你先起来。”
苏梨冷笑:“地上凉算什么,心凉了才可怕!”
现在她这颗心呐,那可真是拔凉拔凉的。
楚怀安知道她在气什么,心疼得厉害,有心好好跟她解释,又见苏梨低着头往自己胸口戳了戳,傻子一样笑起:“哦,我忘了,我没有心的,他们都说我没心没肺的,我心都没有,怎么会心痛呢……”
她说着话,眼泪流得更欢,楚怀安脸色一白,顿时什么都顾不了了,抓着苏梨的肩膀:“我说错话了,我和你不是朋友,我跟你求了婚书,我们是有婚约的,你是未来的逍遥侯夫人,就算我死了也没关系,我不要你给我守活寡,我跟陛下求旨,准你奉旨改嫁就是了!”
苏梨也不知是清醒了还是醉得厉害,惨然一笑,把楚怀安的话就留了开头两句断章取义:“哦,侯爷是说错话了,我们现在连朋友都不是了。”
这人发起酒疯来是真的厉害极了,楚怀安完全敌不过她,把这些时日憋在心里的话都一股脑的吐出来:“我怕陛下为了跟忽鞑求和,要一命抵一命,主动把事情都揽到我头上,我死了没关系,但我怕我死了这纸婚书会束着你,阿梨,我是担心你……”
天知道这段时间他内心经过了多少的煎熬难过。
苏梨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了哭,顶着满脸泪痕看着楚怀安,良久,她偏头朝顾远风伸出手:“先生,你送我回家吧,我好累啊。”
苏梨说着打了个哈欠,楚怀安想拉她被她一把拍开,自己站了起来,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还优雅的整理了下仪容,自言自语道:“我一个人可以的,不管是喝醉了还是生病了,我都可以照顾我自己。”
苏梨说着话,人已完全不像喝醉了的样子,楚怀安一时拿不准她到底清醒了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提步离开。
顾远风亦步亦趋的跟着苏梨身后,走出十来步远,苏梨突然暴起踢了长廊的柱子一脚:“混蛋,揣着你的婚书带着你的义妹见鬼去吧!老娘有的是钱!”
陆戟:“……”
楚怀安:“……”
楚怀安和陆戟面面相觑,终于发觉自己今天真的得罪了这个叫苏梨的女人。
一路出了皇宫,苏梨乖乖爬上顾远风的马车坐好,她确实喝了不少,顾远风不知从哪儿拿了一个小金桔给她,让她压压酒意,免得一会儿在车上吐了。
苏梨上车以后就很安静,拿着小金桔把玩着,没急着吃,微微放松身体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我看侯爷刚刚都快哭了,阿梨刚刚耍那一通脾气未免太逼真,把他吓到了。”
顾远风小声说,陆戟和楚怀安是关心则乱,他在一旁却看得分明,苏梨并未全然喝醉,一开始不过是想借醉意发泄一下,没想到后来意外从楚怀安口中问出了隐情。
见顾远风识破了自己,苏梨也不装了,单手撑着脑袋靠着马车车辕:“是他们先让我丢脸的,还不许我有自己的脾气了吗?”
她的语气有些孩子气,顾远风失笑:“自然是你高兴就好。”
他很明白的,她若不是真的生气,也不会如此,只是她的性子太好强了,平日有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很容易让人忘记她其实不过是个寻常的脆弱的会受伤的女子。
“阿梨,苏家已经没了,五年前的事,你还没忘记吗?”
顾远风真正担心的是这个,她现在看上去似乎好好地,也许不是伤愈了,而是她学会巧妙地隐藏自己的伤口。
苏梨怔了怔,没想到先生还是这么了解自己,不自在的偏头,撩起帘子透透风。
“先生,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顾家几十条人命,顾炤记了二十年。
顾漓惨死,陆戟能记她一辈子。
当年那么多人对着苏梨指指点点,各种恶心的揣测议论戳她脊梁骨,留在她心里的创伤也不是会随着苏家的没落而轻易抹平。
没有人知道她耗费了多大的心力才有勇气重新站在众人面前。
她是可以承受这些非议,但不代表她听到这些不会难过。
她其实很不喜欢太多人关注的目光,那会让她神经紧绷,甚至产生些许的恶心反胃感。
顾远风没再说话,他安静看着苏梨,看着她完全放松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她还是那么柔弱,受过了很多伤,跌跌撞撞的成长,她被很多人伤害过,在这顽强倔强背后,伤痕累累。
在别人眼里她和以前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了,在他眼里,她还是当年懵懂的跪在他面前的小姑娘。
好在,他还有机会,可以让自己再强一点,好再多给她一点庇护。
人一放松下来,醉意立刻侵袭,苏梨很快就睡着了,顾远风看了她一路,在马车要到县主府的时候让车夫停下,自己先在路边下了车,再让车夫送苏梨过去。
他知道苏梨在意什么,所以比以前更加严苛的遵守着礼数。
苏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不仅脑袋疼,脚也很疼,脚趾肿了好几根,让她隐隐约约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她没有全醉,只是酒劲上头冲动了,现在想想,她觉得有点丢脸。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丫鬟送了醒酒汤和早饭来,苏梨洗漱完毕,吃早饭的时候想到什么,让下人把她房间的窗户全部用木板钉死,最好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那种。
刚吃完早饭,宫里就来人了,苏梨走到前厅的时候,厅里已经跪了一大片人,连苏良、苏珏和银发老太太都在。
前来宣旨的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后是一众护卫,堆着二三十个黄花梨木的大箱子。
“县主大人,陛下让奴才来送赏!”
赏赐的内容昨晚在宴会上已经说了,太监也只是走流程宣读了一下,然后递了个眼色,让那些护卫打开箱子,箱子里装着的赫然是白花花的银子。
摞得整整齐齐,很多人累死累活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这样一箱银子。
所以箱子打开以后,跪在厅里的下人全都惊呼出声。
“县主大人先点点数,对了,陛下说这么多银子放在府上难免会遭歹人惦记,这些个护卫就送给县主大人,任由您差遣。”
苏梨认得出来,这些护卫并不是寻常的御林军,而是楚凌昭的心腹暗卫,他能给苏梨这么多人,既是保护又是监视。
苏梨并不在意,从袖子里拿了金裸子塞给那太监:“请公公代我谢陛下隆恩。”
太监知道苏梨是个有本事的,笑呵呵的接了赏,还不忘提醒:“陛下还让奴才带句话,请县主莫忘了昨个儿在宴上说的话,虽然有几位王侯将相替县主作保,县主也要谨慎行事才好。”
到底是这么大笔数目,楚凌昭自是少不得要敲打一番。
“臣女谨遵陛下教诲。”
送走宣旨的宫人,苏梨让那些护卫把银子都抬进库房,又选了两个护卫便出门选铺子去了。
这些铺面都是之前安家和其他大臣家被抄了以后空置出来的。
铺面有大有小,位置也有好有坏,苏梨挨个瞧着,把周围的商铺、地形都了解了一遍,发现以昭安楼为中心,周围空置的铺面尤其多,地段也都不错。
苏梨不由得打上了昭安楼的主意,这楼的选址太妙了,简直就是风水宝地,还有揽月阁,老鸨和楼里的姑娘都被抓了,好好地大房子就闲置在那里落了灰。
苏梨一路走一路用纸笔记下几个比较满意的地方,时不时也会与身后的护卫交谈两句。
她如今是奉旨行商,也没有忌讳女子不宜抛头露面这点,没戴面纱大大方方的在街上行走,反正再过不了多久,京城的人大多都会认识她的。
封赏的告示一大早就贴出来了,因此众人一看见她,便认出她的身份,虽免不了在背后议论,好歹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走了一上午,苏梨有些累了,与护卫去了酒楼吃饭。
三人都不是什么讲究人,苏梨直接让他们同桌吃饭,点了五菜一汤,饭上来以后,便动作迅速的闷头吃饭,忽听得楼下一阵喧哗。
怎么了?
苏梨夹了两筷子菜在碗里,端着碗筷走到窗边往楼下看。
楼下街道上密密麻麻的围了一圈人,似乎是有什么人冲撞了马车。
这种事在京都很常见,要么是有身世可怜的,想碰碰运气,被好心人带回家去做个家奴,免得整日流落在外,要么就是那些游手好闲的想碰瓷讹钱。
“县主,要下去看看吗?”
两个护卫迅速吃完问,苏梨摇摇头:“先看看再说。”她第一眼就看见楼下那辆马车上挂着的车牌写着‘林’字。
昨日她只听说新上任的京兆尹姓林,因着张岭的关系,苏梨想先看看这新任京兆尹的家风如何。
没有恶奴仗势欺人的事情发生,在众人的围观下,马车里钻出来一个小丫鬟,递了一只荷包给拦路的人,似乎还小声安慰了几句。
众人立刻交相夸赞,说这新来的林家倒真是个好心的。
苏梨摇头,单单从这一点,实则辨不出好坏,眼看没有什么好戏可看,众人渐渐要散开,苏梨也撤回身子准备再吃一碗,忽听得一声凄苦的呐喊:“冤枉!我要击鼓鸣冤,请京兆尹大人为我做主!”
这声音分明是十五六的少年,听在耳中颇有些熟悉,苏梨又多看了一眼,隐约觉得拦了林家马车的是个熟人。
“下去看看。”
苏梨低声说,两个护卫立刻从窗户跃下,拨开人群把那哭嚎不止的少年拉起来,苏梨拿了碎银放在桌上,走楼梯下楼。
因少年的哭喊刚散开的人群又聚了起来,苏梨费力的穿过人群进去,拨开少年脏兮兮的头发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十一,你怎么在这里?七娘呢?”
苏梨问,那少年愣住,许是没料到会遇到熟人,认出苏梨以后立刻哭出来:“苏姨,七娘不见了!棺材铺也没了!初七初八在城外破庙,其他人都死了!”
少年哭得伤心欲绝,苏梨原本想着等成衣铺开起来,规模大了以后,可以让七娘他们在陇西县开个分号,没想到这会儿出了这样的事。
马车里的人听见这动静也坐不住了,一只素手掀开帘子,林月霜戴着面纱探出头来:“既有冤屈,不妨坐我的马车去京兆尹府衙报案。”
十一哭得脸都花了,看看苏梨又看看林月霜,下意识的还是信任苏梨多一点。
“你先去报案,我让人去城外破庙把初七和初八接回来。”
苏梨帮十一擦干眼泪说,到底是认识的人,十一很容易听了苏梨的吩咐,苏梨让一个护卫跟着保护他,自己则带着另一个护卫出了城,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烧得不省人事的初七和初八。
回到府上,苏梨给两人请了大夫来看,两人病的时日有些久了,需要慢慢调养。
十一从衙门回来以后人已经冷静许多,被引进县主府转了一圈后,再见到苏梨不自觉胆怯起来。
他没出过陇西县,见得最富贵的人家也就是县令一家,但县令家的繁华与县主府是完全不能比的,而且苏梨身上的衣服也是他不曾见过的华美。
“苏……苏……”
十一吞吞吐吐半天,不敢再唤一声苏姨。
“热水和干净衣服已经备好了,你先去洗澡吧,洗完出来就可以吃饭了。”
苏梨柔声说,让人带着十一去房间洗澡换衣服。
府里没有小孩儿,衣服先用的寻常小厮的衣服,下人还帮十一束了发,露出少年人原本的清俊模样,还是好看的。
到底饿坏了,一见到食物,十一便两眼发光,狂塞了几口饭食填了下肚子以后,这才不好意思的停下。
“无妨,没那么多规矩,别把自己噎着就行。”
苏梨安慰,盛了碗汤给他,十一的眼眶立刻红了,含着泪把饭吃完,讲述起最近发生的事。
之前苏梨给过七娘一些钱财,后来楚怀安也时常让侯府的下人接济他们,七娘手里有了点积蓄,明白不能一直这么靠别人施舍度日,便想带着几个孩子做生意。
七娘先包了一块地种桑树养蚕,蚕丝的成色好,他们小赚了一笔,尝到了甜头,想继续做下去,这个时候县里却来了一些生面孔,七娘让他们平日都小心些,上个月七娘去送蚕丝拿了货钱回家的路上,却被歹人掳劫了。
“是土匪吗?”
“不是,是外面来的,我听七娘说那些人是从边关逃难回来的,他们说边关打仗了!”十一小声说,左右看看,凑到苏梨耳边低语:“那些人好像疯了。”
苏梨哑然,她隐约猜到这些人的来历。
那是经过亡灵之战洗礼的边关百姓。
当时怕城守不住,苏梨让他们走了,现在仗打完了,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
他们经历了一场噩梦,现在,似乎又要成为别人噩梦的源头。
苏梨心里有些感叹,门外传来细小的哭声,然后是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下一刻,一个白滚滚的肉团子一头撞进她怀里:“苏姨,我不要跟爹爹一起了!”
苏梨拉开陆湛,看见他脸上有一个红肿的巴掌印,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肿得可怕。
陆湛眼眶通红,泪汪汪的哭诉:“苏姨,爹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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