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飞云霞（下）

男子的声音素来冷傲，面对她时，则似淙淙流水，款款温柔。

        雷纯略有些懵懂地一挑眼，瞧见狄飞惊好看的脸庞。

        她的眉眼间带着点少女的稚气。美人檀口微张，吐气如兰。

        “我……”

        狄飞惊一时心乱，不敢看她，道：“小姐，你中途睡着了，马车摇晃，我自作主张，托住了你。”

        出人意料，雷纯并不在意。

        她面上一派镇定，借着狄飞惊的臂力起身，撩起帘子便要下车。

        狄飞惊紧随其后。

        不用他吩咐，车夫已经识趣儿地找地方落脚了。

        背对着狄飞惊的雷纯微蹙着眉，很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刚才，她又做梦了。

        眼下不好外道，便冲着狄飞惊浅浅一笑，和他一起拾阶而上，走进这破晓时分还薄雾缭绕的山中。

        久居京城，雕梁画栋，自然少见这清晨山野如梦似幻的美景。

        走了数十步，雷纯的裙摆拂过路边大簇尚未颓败的夕颜。她饶有兴致地蹲下身，端详片刻，摘了一朵带着露珠儿的白色花朵，递到狄飞惊面前，道：“大堂主可喜欢？”

        狄飞惊摊开掌，掌心接下这朵纤柔脆弱的花。

        “大小姐摘花予我，我自然是欢喜的。”

        雷纯并不满意，道：“那你自己呢？你喜欢吗？”

        这次，狄飞惊没有立刻回答。他戴着手套，根本感受不到这小小花朵的分量，怕是一阵清风，这花就被吹落了。

        他不想对眼前人有所隐瞒，于是道：“于我自己，却并不喜欢这种夕开朝败的花。”

        “借花喻人，那么大堂主也希望自己长青不败喽？”

        狄飞惊沉默了一瞬，道：“我只希望把堂里的事物打理好，尽力辅佐总堂。”

        雷纯的目光柔情似水，语调有一些清愁，很为他分忧的意味：“我……虽不问堂内事，却也日日看大堂主辛苦奔波。寻常一家几口，尚要生出许多事端，一年到头也不免口角，磕碰，甚至对簿公堂也是有的。堂里数几万的人，天南海北，陆水两道，公事积杂如山，大堂主如此任劳任怨，鞠躬尽瘁，真是辛苦了。”

        闻言，狄飞惊闭了闭眼。

        他听得出雷纯的弦外之音。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怀疑？

        敲打？

        和旁人眼中天下第一美人、惊才绝艳的印象不同，也许只有他见过雷纯暗的那一面。——当他接到下属传来雷纯在江上杀了者天仇并沉尸的消息后，又进一步查出者天仇没死，还被人捞上来了。为防消息传到雷损耳中，他便先一步书信过去，诱人来京，再当街处理后患。

        雷纯的表情很纯很真。

        者天仇“死”前，也没想到这样的雷纯会杀了自己。

        他斟酌了一会儿，才道：“多谢大小姐的关心。总堂对我有知遇之恩，堂里事务都是我分内之事，我自然尽心尽力。”

        纵使狄飞惊智计双绝、眼光毒辣，无有不识之人，也不会想到雷纯的猛然发难是因为在马车上打盹时做的梦。

        梦时断时续，画面不清不楚。

        雷纯不住皱眉，然而她只记得——

        她爹雷损和苏梦枕激斗正狠，到处是人，到处都在厮杀。

        雷损死了。

        她成了新任总堂，狄飞惊陪在她身侧。

        她要为父报仇。

        画面一转，大厅中只剩她一人。

        出于一向的谨慎心理，雷纯把这些混乱的梦当做预知。尽管她也觉得这梦怪诞离奇，不知所云。

        这残梦里的桩桩件件，都是她十分在意的事情，不能不弄清楚。

        第一件，便是狄飞惊的死。她尚且没弄明白，现在，人也不在六分半堂了。

        狄飞惊一向对六分半堂鞠躬尽瘁、对雷损忠心耿耿，怎会在总堂主死后一走了之呢？

        雷纯看狄飞惊的目光中不免带着些审视，但观其言行，实在不像背叛者。

        她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真有那么一天，雷损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狄飞惊。

        狄飞惊不倒，六分半堂就不会败。

        这就是狄飞惊的能力。

        雷纯暂歇了心思，玉手一拨，便将那朵夕颜从狄飞惊掌心扫落。

        花跌落在草丛里。

        “大堂主的忠心一直令人钦佩，六分半堂有你是福气。”雷纯抿唇一笑，幽幽的道，“既然不喜欢，这花就丢了吧。”

        她的眼珠仿佛浸了露珠的星子，眼波如水。

        狄飞惊喉结一滚。无论雷纯待他如何，他始终生不起介怀之心。

        况且……他隐约窥到了一丝问题的关键。

        二人继续山行。石阶有限，遇到山路崎岖的地方，狄飞惊便让雷纯扶着自己的手臂，稳稳地带她过去。

        旭日东升，金光透绡雾。绿柳扶风，雀鸟穿云鸣。

        一抹小巧可爱的黑影倏然凌空，随后在树枝上降落，歪着脑袋注视二人。

        雷纯仰脸看去，双眸微微眯起，含笑道：“是乌鸫。”

        狄飞惊也抬眼望着那浑身漆黑，赤眼黄喙的鸟儿。曙光灿烂，给它也披上了一层神气的霞衣。

        山要苏醒了。万物生机勃发。

        雷纯毕竟弱质纤纤，走了一会儿，粉面薄汗，喘息也有些急促。

        她叹了口气，抽出一条细丝手帕擦汗，道：“走不动了。可我还想到山顶看日出呢，看来是赶不上了。”

        狄飞惊不是傻子。面对总堂时，雷损说一句他就能接出令人满意的下一句，何况如今面对的是暗藏心意的雷纯呢。

        他适时提议：“我带小姐上山。”

        果然，雷纯很满意狄飞惊的乖觉，客套了一句：“有劳狄大堂主了。”

        雷纯今日说话的语调不似砌雪断冰的冷艳，时而轻柔婉转，时而幽美如梦，尾音带钩。

        是以，狄飞惊毫无抵抗之力。

        他低低道一声“冒犯”，便伸手揽住雷纯的纤腰，提气掠空，加之身披鹤氅，好似鸿雁高飞，瞬息数十里。

        此时并不是搏命追杀，也非激斗恶战，狄飞惊顾念雷纯弱质纤体，未施全力。因此，他二人在山野间飞驰而上，迎面的风却并不猛烈，甚至，雷纯能感受到一股温柔却迅疾的力量，推着她，带着她，携着她，使她虽无武功却能凭空御风，俯瞰绿意。

        旭日已升，金光灿灿，霞光万里。朝云巍峨，群山亮丽。

        正是锦绣美景！

        雷纯望着狄飞惊被朝霞镀了一层金边的侧颜。

        清风吹拂他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再往下，是高耸的眉骨，眉峰下卧着深沉的眼：瞳黑如墨、瞳白如烟。

        恐怕很少有人发觉，他的唇形十分优美，即便不说话抿着嘴，也是微微上翘的模样。唇色如赭，质若花泥。

        后一句是她猜的。

        她不再观察狄飞惊的好样貌，转眼去看初晨夏景。

        系发的紫色绸带在空中飘扬，混着青丝，闪着柔柔波光。

        雷纯的嘴角噙着一抹轻松、惬意的微笑。发自真心。

        笑意还未曾完全消去，双脚便踏上实地。

        确认她站稳，狄飞惊才松开一直相护的手，道：“小姐，我们到了。”

        雷纯稍稍整理衣着，在山顶四处转，行至背阴处，忽指着一块斜坡道：“那梨花，是在这里。”

        狄飞惊走过去看，——他只听说梨树的具体方位，这是第一次来——见了，也道：“是在这里。”

        野生的梨树稀稀拉拉分布，姑且称之为梨树林吧。这里光照不算刺目，仍旧凉爽，雷纯便随意在一棵树下坐了，伸手招呼狄飞惊：“你也坐呀。”

        狄飞惊坐了。——在雷纯身侧。

        雷纯并膝，单手支着下巴，很专注似的，望着那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她的目光很明亮，很温柔，也很雀跃。

        狄飞惊盘腿，还是低头。雷纯便娓娓而谈，谈这日出，山间的生物何许精灵，谈花花草草，末了，还不忘称赞他轻功的玄妙。

        雷纯道：“以我的体质，是‘飞’不起来的，我一直很艳羡，可惜根骨不行，如何也不能练武。”

        起初，狄飞惊一直静静地听，但这里他忍不住了，道：“小姐，即便你不会武功，堂里会把你保护得很好，你会生活得很快乐。”

        “凡事哪有绝对呢？练武是我的愿望，我知实现不了，所以对你吐露一二，也算排解，”显然狄飞惊所说并未宽慰雷纯，她依旧眺望远方，纤长的睫羽微微闪着，“所以，我是很感激你的……狄大哥。”

        最后三个字犹如平地惊雷。

        狄飞惊怔愣。

        雷纯转头看他，微笑道：“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因为……我想，我们儿时就相识了。”

        “……当然。”

        “是了，情分都在那里，我们应当亲昵一点，”雷纯继续道，“况且，你对我又这样好，本不应如此客套。”

        狄飞惊注意到她在“这样好”三个字上咬了重音。

        一瞬间，他的心情很沉重，但望着雷纯清灵、清澈、清透的笑靥，他的心胸也随之开阔，一扫阴霾。

        于是，他微微侧头，听她继续。

        “那么，你唤我纯儿好了。”

        梦里残缺的画面补上了一两块。

        ——纯儿，从一开始你就希望苏梦枕赢，对不对？

        ——纯儿，你长得像她。

        ——纯儿。

        雷纯依旧在笑，她甚至颇为俏皮地眨了眨眼，笑容很有些天真烂漫的味道。

        她才像山野中的精灵，草木因她有意，泉石缘她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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