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第144章

黑暗中，徐不让听到好像有人在叫她。

        她也没想过为什么死后的世界是黑色的，或者是她没睁开眼？

        她朝着那个声音靠过去，想听清楚些

        “这孩子真是，怎么又病了。”一个人说道。

        “哎，还以为一胎双生是什么福昭，这病秧子就是来找她爹妈讨债的吧。”另一人应和道。

        徐不让摇摇头，心说我才不是讨债鬼，慢慢退到远处。可四下无光，她也不知往哪走才对，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忽然又听到有人说话：“背下来了么？在外祖面前可要好好表现。”

        这是她娘的声音，是她七岁那年过年时回京，娘叫她背《回雪流风记》，她知道那是外祖母写的，也知道自己和哥哥长得很像外祖母，如果可以好好背下来，外祖大概会很开心吧。

        “背好啦，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她回答道。

        可她记得，自己和当仁才背了两段，外祖就潸然泪下，抱住他们，还把娘训斥了一顿。

        外祖是不开心吗？

        她继续往前走，渐渐想起自己之前好像受了重伤，这大概是死前的走马灯了？

        那么小时的事都有，不知道能不能记起她和苏沁相遇时的事？

        “老爷爷、小哥哥，你们是来找小叔的么。”她听到一个小孩子的声音，陌生又熟悉，她赶紧朝那个方向赶，可这次怎么也近不了。

        “辞儿八岁啦，叫，叫不让！”

        “那小哥哥你叫什么啊？”

        说话的孩子一叠声问道，然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心，舒心。”

        舒心，苏沁，他这辈子，却没有应舒道士给他起的这名字。

        阴山，古宅，道观，榕树，忽然眼前变亮了一些，却没有规律的闪过，一会是她和女先生进学的画面，一会是她和别的孩子玩，一会是徐轩抱着她举高高。

        “心源，心源。”她叫着，可画面完全不如她的意，还在杂乱无章的闪回。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个小道士模样的人身上，他比徐不让的视角高出不少，她拽着那人的袖口，认真地嘱咐道：“……不过你要记住，我是不让，徐不让，不是当仁！”

        是了，她怎么会忘记的？

        回忆明灭间，她又听到有人说话。

        “你们这些方士，真是觉得朕脾气太好吗。”

        那人声音熟悉，语气虽是戏谑，底下却蕴着火气。

        “陛下心不诚，您自己都不相信，何以祈得天听。”

        “心源？”徐不让疑惑地喊道。

        说话那人愣了一下，催促着苏沁：“来了，来了！陛下再喊两声。”

        苏沁本不欲再废精力与这群骗子周旋，可看到一旁燃烧的犀角香忽然朝着屏风后飘去，他心中依旧是一动，试探着唤道：“徐不让。”

        她没死？

        徐不让努力朝着声音的源头跑去，边跑边应道：“我在！”

        殿中的犀角香尽数朝着屏风后流去，苏沁好像也听到一个朦胧的女声，他不禁上前一步，又唤了一声：“不让？”

        “我在这。”眼前一点微光好像始终变不大，她越跑越急，忽然闻道一股异香，接着，那香烟仿佛有型之物，托着她往有亮光的地方去。

        徐不让以前听徐夫人讲过不少奇闻异事，没想到今日在她身上亲身经历了，如果能再见到母亲，讲给她听的话，她一定会开心吧。

        烛光影影绰绰，汉白玉的屏风后好像真的出现了一个人！

        “徐不让，是不是你。”苏沁着急，又踏上一步，却被道士拉回，他摇摇头，示意苏沁不能过去。

        他忽然就冷静了下来，行游方士的小把戏他见多了，这次别又是串通了宫人合谋骗他。

        “你过来。”他冷冷说道。

        “我，我过不来。”徐不让打量着四周，发现这屋子就是很黑，远远的亮光还是屏风后的连盏灯的光，那香烟带她到了这里就像绳子一样缚住了她，任凭她如何努力，也不能走出一步。

        她果然还是死了吧？那还是抓紧时间交代一下遗言好了。

        “我长话短说，你好好听着，不要给我殉情，你要好好活着。”

        苏沁愣了一下，一般演到这不都是交代要好好赏赐这个方士么。

        “你爹你不愿意见就让他待在楚国，他毕竟还是你父亲；你再找一个吧，不用为我守着。”她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要说什么，发现都是一些闲话，可闲话也要说，这次不说，以后就说不了了。

        “你知道我是谁么。”苏沁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犹如一把见血封喉的冷刃，这把刀刃拉得他自己的喉咙生疼。这个徐不让的话他都听清了，却不甚明了。

        “心源，我可能没什么时间了，对不起啊，不能陪你了。”徐不让发现周身的烟似乎卸了劲，她可以动了，可光亮又在飞速远离她。

        “最后能再见到你，我很满足，舒哥哥。”她想说她想起来了，她小时候的诺言，可已经没有时间让她去细说了，最后的最后，她大声喊道：“好好活下去！”

        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前，她看到一个人闯过屏风来，一身黑色衮服好像当初在学宫看到他夏节祭天时那样，可又有哪不太一样，他脸上的沧桑好像过了许多年。

        屏风后空空如也，最后他依旧是按捺不住闯了过来，只看到一角衣袍，还听到她喊他舒哥哥。再就是弥漫的香烟，似乎刚才那个人影便是这些虚无缥缈的烟气凝聚而成。

        苏、舒二字，相差不多，不明就里的人是不会懂得其中奥秘的。

        他回头，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方士，却不知道自己的脸色也不比那人好到哪去。

        “贫道泄露天机，时日无多，只是死前惟愿吾皇，不为心中不平囿于俗世凡尘，陛下慈悲，是大功德之人，不应被往事所困。”

        苏沁摇摇头：“可你让我见她一场，我心中执念更盛。”

        “人各有命，那位应缘而来，缘尽而散，在尘世并未留下遗憾。”

        “她当然没遗憾，遗憾的是我。”苏沁摇摇头：“你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徐不让重回黑暗，郁闷地站着，刚才左突右奔也没能改变得了什么，她在等着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或是黑白无常出现。

        这辈子她乘过江南的乌篷船，跟过大漠的骆驼队；见过春光明媚，也看过风雨如晦，至爱和极恨都有过，但她恨的人也都不在了。现在回忆起来，虽有遗憾，但没有后悔。

        她在原地盘腿坐下，等待着自己身死魂灭，或是进入轮回。

        只是有点可惜，没能好好与大家告别。

        霓裳的孩子她还没看过，听说泉儿将娶白月儿为妻，她还没去祝贺，六和馆的菜还想再吃一次，不知道刘家小姑娘和范三郎怎么样了，学宫的小屋是不是修葺好了？叔叔和先生、当仁和公主……

        再次回归混沌，一如天地初开，不分上下，无辩黑白。

        ……

        “……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赵王数以为让……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

        徐不让皱眉，谁在讲长平之战。

        虽然《史记》是她先生教的，但当时只当故事听，后来还是她爹教他们兵法时，谈起纸上谈兵和人屠白起的典故才重又将这截讲了一遍。

        赵王轻取流言，中了秦国的离间计，以为廉颇畏惧秦军不敢出兵，阵前换上了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赵括轻敌以致大败，葬送了赵国四十万人的性命。

        这段她听一次跳脚一次，赵括轻敌，白起残忍，屠杀降卒为人不齿，战国四大名将里，她最不喜欢就是白起。

        “……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

        “别念啦！”她大声说道，这故事太残忍，她不想听了。

        “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

        那人不理她，继续念道。

        “叫你别念啦！”

        她气血上头，又感受到当年听父亲给她分析长平之战双方态势时的愤怒。

        “辞儿还是心善。”徐乘风看她气得眼泪花子转，大笑着低头亲亲她的额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所以不战而曲人之兵，是为上上策。”

        漾泉北的那场战斗她亲身深入敌营，直接与伊莫合对决，擒贼先擒王，赢了她一个，便不需要那么多人命去填。

        “别念啦！”

        夏蘅疑惑地看着徐不让的脸，好像恢复了一丝血色。

        这些天她念了那么久的志怪传说她一点反应没有，怎么苏沁读两篇史记她就有反应了？

        读完一截，苏沁喝了口茶润润喉，他之前也是听凭徐夫人安排的，可是他这位丈母娘读的都是些什么怪力乱神的故事，正好读了两天嗓子哑了，换他上。

        徐不让小时候最喜欢这些打仗的故事，他就捡着这些战国名将的篇目说。

        “你看她是不是脸红了？”夏蘅不是很肯定自己的眼睛，让苏沁也看看。

        苏沁看过去，见她的脸确实粉得不太正常：“是有些”

        “这孩子喜欢白起？那么激动？”

        “大概是，很讨厌白起吧……”苏沁无奈道，可以确定的是她喜欢长平侯那种谦和仁让、气度宽广的人，那么武安侯那样的弑杀之人，她大概率不会喜欢。

        不管喜不喜欢，能得她一点反应都是好的。掖了掖徐不让的被角，他忽然想到个可能，又挑了几篇关于白起的增补注疏又念了一遍。

        竟然惊讶地发现徐不让微微皱起了眉头。

        夏蘅好笑地抚平她的眉头，眼中却又有泪水凝聚：“真是赶了那个臭老头，气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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