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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流放中的光明使者


  机舱里的一多半乘客都是去内地各种学校上学的藏族学生。满眼都是被紫外线过多的阳光灼成黑红色的藏族肤色,满耳都是不时穿插着一些汉语或英语单词的藏语。藏语已经显得很古老了。如果没有这些汉语的英语的借词,这些年轻的学子恐怕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完整地表达出来。

  但在吐蕃强盛的时代,随着藏语书面文字被创造出来,藏语是一种多么强大而又生气勃勃的语言啊!

  各种各样新鲜的词汇与句式,随着吐蕃大军传播到雪域高原的每一个角落。

  说到语言,又是一个有关文化传播与整合的话题了,我们必须再回到藏族最早出家的“七觉士”之一毗卢遮那的身上来。

  藏王赤松德赞迫不得已将毗卢遮那流放到吐蕃东北部的边疆地带。毗卢遮那被流放时,嘉绒地区一个个靠近汉地的山口,那些河水冲向成都平原的逐渐宽大的峡口,都成了吐蕃军队与唐王朝军队反复争夺的军事要冲。吐蕃军队因为长期屯守,除了少数贵族还谨守自己纯正的血统,大多数人都与当地土著通婚繁衍。既或是这样,嘉绒这个特殊的地区,不管是在意欲西进的唐王朝眼中,还是欲向东图的吐蕃人看来,都是一个化外的蛮荒之地。

  被流放的毗卢遮那就成了一个光明使者。

  他为这个地区带来了佛音与创制历史并不久远的藏族文字。要是没有佛教与一致的文字系统,没人能设想出今天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独具魅力的藏文化地带。这点道理,任何人只要打开中国地图就能明白。那占去五分之一个中国版图的棕色的青藏高原上,只生活着几百万藏族人,而且,中间还有那么多高山峡谷的巨大空间阻隔,却发育出一种相对完整统一的民族文化。这在民族与文化区域的形成史上,无疑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

  这并不是几十上百年的军事占领可以达到的。

  对嘉绒这个地区来说,盘热所率的大军是为佛教文化的传播扫除了障碍,廓清了道路。

  舞台已经搭好,当幕布徐徐开启时,谁将成为这出戏剧的主角?

  如果历史尚未开始,如果让未来学家、星相学家作出无数种可能性的预测。但当一切都成为历史,无数的可能演变成惟一的现实。所以,在这出中世纪结束蒙昧的戏剧中,聚光灯下只有一个主角,他就是被吐蕃王室流放到嘉绒中心大渡河流域的佛教宁玛派高僧毗卢遮那。

  毗卢遮那在被迫的状态下被推到前台。

  我曾经特别想追溯出他从拉萨一路辗转来到嘉绒的道路,但岁月久远,群山里只有鸟迹兽踪,这位大师流放辗转的路线已经无迹可踪了。

  现在只知道他被流放到嘉绒,最先到达的是促浸。促浸是大河之滨的意思,即今天阿坝州境内的金川县,解放前,是国民党四川省政府辖下的大金县。公元七、八世纪,这是嘉绒地区文化与农耕最为发达的地区。

  传说毗卢遮那还未到达促浸,才崩氏命令当地军事长官加害于他的书信已经先期抵达。

  和西藏,和拉萨相比,海拔度两千米上下的大金川河谷是一个湿热难当的地方。刚刚抵达的毗卢遮那被投入了更加湿热的地窖里,与毒虫和癞蛤蟆为伍。毗卢遮那瑜珈功力深厚,这些毒虫并不能伤他一分一毫。当地的军事长官又想出一条又一条计策,但都不能危及毗卢遮那的性命与身体,更不能动摇他坚定的信念。他高深的功力引起了人们普遍的崇拜。

  正在这时,赤松德赞要当地军事长官保护毗卢遮那的命令文书又到达了。

  毗卢遮那获得了自由。

  获得自由的毗卢遮那在嘉绒大地上漫游,是一个苦行僧的形象。

  他必须是一个苦行僧的形象。

  那时的嘉绒在宗教方面完全是苯教的一统天下。如果说,在西藏,藏族的本土宗教虽然几经反扑,总的趋势却是在节节败退。但在嘉绒地区,却正如日中天。可以说,毗卢遮那在这里处于一种比在西藏宫廷中更为危险的境地。但是,作为一个嘉绒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对毗卢遮那大师不利的传说。

  嘉绒人都说,是大师给我们带来了文字。而文字给我们的眼睛与心灵带来了另一种光明,黑夜都不能遮蔽的光明。一种可以烛见到野蛮与蒙昧的光明。他来到嘉绒,就在大渡河上游,岷江上游的崇山峻岭间四出云游,也许是吸取了在西藏传法时的经验与教训,他在嘉绒地区传法不是辩驳,不是批判,不是攻击,甚至也不宣讲,而是用无声的方式展示。在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区分这种展示中显露出来的有多少是教法的吸引,又有多少是因为人格的感召。正是用了这种方法,他才一改在西藏与苯教徒激烈对抗的局面,以一种更接近藏族本土宗教的理念与形式传播佛教,获得了当地笃信苯教的嘉绒民众的拥护与爱戴。他建立寺庙,译经说法,在较大范围内传播了创制不久的藏语文,使各说各话的部落共同的交流有了一个依凭,有了一种共同使用的官方语言。

  从他经过地方留下的遗迹来看,更多的时候,毗卢遮那都在山间修行。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一个他曾面壁修行的山洞,位于距马尔康县城十余公里查米村附近,梭磨河岸边山坡上的葱郁茂盛的森林中间。这个山洞就叫做“毗卢遮那洞”。洞中石壁上几个隐约模糊的印痕,据说是他面壁修炼时留下的掌印。至少,前去朝圣的当地民众中的大多数对此是深信不疑的。至今朝拜之人络绎不绝。

  在这个高大轩敞的干燥山洞中,还竖着一根直径一尺多,高有六、七米的带根树干。当地民众传说,毗卢遮那在嘉绒传法期间,也曾出山去四川盆地中的峨嵋山传经说法。回来时,所拄的拐杖放在洞中,自行发芽生根,茁壮成长。

  今天,这树干也是修行洞中的神奇之物,朝拜此洞的百姓往往会刮下一点木屑,加入煨桑的烟火中,说是可以求得大吉大利。

  从这个地方顺梭磨河而下,到可尔因,杜柯河与梭磨河在陡峭雄浑的花岗岩石山下相会。再流向前文提到的金川(促浸)方向。更加浩荡的河水一路向下游奔泻而去,而我却转身过桥,在北岸溯大渡河的另一条上源杜柯河而上数十公里,达到一个被许多巨大的核桃树包围的小镇:观音桥。观音桥是名叫绰斯甲的地区的中心。

  直到本世纪50年代初,绰斯甲土司还依靠苯教势力进行政教合一的统治。一直是苯教势力的一个大本营,但在那些巨柏耸立的山间,仍然流传有许多有关毗卢遮那大师讲经传法的故事。在不止一个花岗石岩洞里,留下了镌刻的经文,留下了手掌脚印之类似是而非的神迹,留下了许多优美的传说。

  毗卢遮那弘传的是藏传佛教中最古老的派别宁玛派。宁玛派僧人最为重视密法的修炼,而对显学的研究则相对弱化。

  在西藏,最初是显学的大师如寂护被藏王赤松德赞迎请到吐蕃弘传佛法。寂护是印度佛教自续中观派出身,是佛教大乘显宗的正统。他入藏后为藏王及民众宣讲“十善法”,“十八界”,“十二因缘”,向他们灌输佛教的基本义理,但他过于学院派,过于经典化的方式,直接导致了传法失败。

  寂护被苯教势力压迫离开时,向赤松德赞建议,只有迎请印度密教大师莲花生才能“调伏众魔”。莲花生来到西藏后,在与苯教势力的斗争中,屡屡显示其精深的密宗功法,战胜了许多苯教巫师。他还采用了一个特别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在战胜这些苯教巫师后,宣布苯教众多神祇中的某某与某某已被降伏,并将其封为佛教中等级不一的护法神。读那种降伏妖魔后封神的情景,总让我想到汉文的古典小说《封神演义》中一些特别的场景。

  而密教大法与苯教巫师斗法时,什么御风飞行,化光为剑等等奇妙的法术,又让人无端地想起汉文古典《西游记》来了。

  莲花生大师把印度因陀罗部底系金刚乘密教传播到吐蕃,其中就包含有被认为密宗四部修法最高阶段的乐空双运无上瑜珈密,即利用女性身体修炼密宗的功法。史料记载,莲花生本人就有五个这样的女性伴侣。这种修密时的异性伴侣,有很多称呼:世间空行母、明妃、佛母等,在修行者看来,她们的身性仿佛是渡河的舟楫或桥梁。传说赤松德赞的王后意西措结就曾在莲花生修密时充任明妃的角色。当然,流传更广,被更多修密者采用的还是莲花马头明王法和金刚橛法等密法。

  莲花生还把印度密宗中的血祭仪式也带到了吐蕃。今天,这是藏传佛教中最为人所诟病的一个部分。即使是在当时的情形下,吐蕃宫廷中崇尚苯教的代表才崩氏,就曾疾言指责用人头骨、人皮、人肠、人血和少女腿骨做祭品与法器的血腥与野蛮。但苯教终于还是败在了莲花生的手下。

  佛教是一个神灵众多的宗教,而藏传佛教中,一个数量众多、等级森严的护法神系统更是世界宗教版图上的一大奇观。这其实与佛教早期在藏区传播时特殊的宗教斗争方式有关。莲花生用这种方式终于使佛教在吐蕃境内有效地传播开来。于是,赤松德赞再一次迎请寂护进藏。并在寂护与莲花生的帮助下,于公元766年,建成藏族历史上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正规寺院桑耶寺。该寺建成后,剃度了第一批七位藏族僧人,史称“七觉士”,而毗卢遮那正是这七觉士中最为杰出,在传播藏族文化方面贡献最为殊胜的一位。他同样也是莲花生的信徒,但在这一地区,不管是苯教信众还是佛教信众中,都没有听到过他残酷施法的故事。

  走遍整个嘉绒地区,所有的故事都讲的是这个光明使者的到来,而没有言及他的离开。在嘉绒地区呆了若干年后,毗卢遮那又回到了西藏。但是,至少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故事讲他的离开。查阅典籍,也没有发现他回到吐蕃王室后,又有些什么作为。所以,人们有理由相信他永远留在了嘉绒土地上。

  正是有了盘热的军事占领在先,再有了毗卢遮那带来已经相当西藏本土化的佛教传播,特别是在佛经典籍传播中的文字的传播,嘉绒才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文化区,过去若干分散的部族结合起来,形成了藏族中一个自身特性保持最多的独特的文化区。

  军事的占领总是短暂的,随着吐蕃帝国的土崩瓦解,从盘热开始的军事占领也自然宣告结束。那些来自藏区最西部阿里三围的屯守于嘉绒的大部分军队,并没有回到故乡,而是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当地的人群。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既流淌着嘉绒土著祖先的血液,也流淌着来自阿里三围的吐蕃军人的血液。当地的土著是农人,农闲时节就在村庄附近放牧或狩猎,而那些从世界屋脊上拾级而下,曾经所向披靡的铁血武士,慢慢地也成为了在青稞地里扶犁的人,变成了在高山草甸里放牧牛群的人,变成了在鲜花盛开的季节,围着女人的百褶裙裾追逐爱情或**的人。

  但是武士与军人的血液不会永远沉沦,当危机袭来,那些勇武的因子又被唤醒,平和的农人,甚至澹定的僧侣又成为血脉贲张的武士。

  这样的两相结合,就是今天作为藏族一个较为特别部分的嘉绒人。

  阅读完嘉绒形成的历史,我们将开始阅读嘉绒的地理与风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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