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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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内寂静一片,唯余骏马嘶鸣之音,直至皇帝于最上首的宝座上落了座,抬手挥袖宣告了马球赛的开始,四下这才重又活泛起来。
两方人马纷纷入场,一方着赤红色骑装,一方着宝蓝色骑装,在偌大的球场内阵营分明。
吐蕃队打头之人便是使团之首的次仁赞,其后数十人各个身手矫健,利落地翻身上马,跟随前锋策马入场,队形整齐,呈细长的三角之形,迅速窜入场中央,如一柄宝蓝色的长矛,一下子划破了场内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氛围,率先吹起了进攻的号角。
紧接着,马蹄声骤起,一抹赤红映入眼帘,大梁队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迸发出灼人的光芒,呈方形列队入场,不甘示弱,紧追而上,彻底点燃了场内紧张的气氛。
看台上的官民们在大梁队入场的那一刹,骤然间响起热烈的欢呼声,鼓舞人心。
为首之人被投以最热切的目光,一时间万众瞩目,光彩耀人。
赵嘉容在皇帝下首、太子旁侧落座后,也跟随场内众人的视线,抬眼将目光投向大梁队的先锋。
只见场中央那团火焰尖端,谢青崖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半举着球仗,剑眉星目,丰神俊秀,气宇轩昂,木簪束发压不住他眉眼间凌厉的傲气,火红的骑装勾勒出他笔挺的身姿,玄色皂靴踩在马镫上,蓄势待发,如拉满弓弦的箭矢,箭镞泛着锐利而夺目的光。
此刻他便是这场上最耀眼之人,一举一动皆牵动众人的心弦。
哨声响起,马球腾飞,两队人马迅速展开了激烈的比赛。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直瞧得人眼花缭乱。
赵嘉容目光紧锁着场内策马纵腾、击鞠运球的谢青崖,望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嘴角微勾。
那抹浅淡的笑意被身侧的太子瞥见了,引得太子阴阳怪气地发问:“三妹莫非对谢十七念念不忘?”
她收回目光,笑意在如玉的脸颊上晕开,斜睨了太子一眼:“十七郎风姿不逊当年,如此美色当前,我不瞧他瞧谁?皇兄今日怎么不上场?难不成那年输给了谢十七,便再不肯打马球了?”
太子咬牙:“怪道公主府养的狗一个赛一个地牙尖嘴利,原是得了三妹真传。”
“怎么?张舍人还是不肯招?”赵嘉容垂眸抿了口茶,似是好意提醒,“皇兄秉公办案,可不能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太子闻言,轻嗤了一声,余光觑了眼上首正专心致志看比赛的皇帝,压低声音道:“他肯不肯招有何要紧?真相是什么又有何要紧?父皇既将此案全权交予我来办,便是要让三妹狠狠栽个跟头。”
赵嘉容目光重又投向战况焦灼的马球场内,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皇兄言之有理。”
她话音刚落,场内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进了!是秦王!”
她轻挑眉,定睛一瞧,只见大梁队阵营之中同样身着赤红骑装的秦王赵嘉宥此刻仍保持着挥杆而起的姿势。他适才接下了谢青崖传过去的马球,抓准时机,迅速踅身挥杆,将球击入吐蕃队的球门。
场内不少人和公主一样,适才视线全给了前锋谢青崖,到此时才发现原来年轻的秦王也在马球队之中。
皇帝也不禁微讶:“七郎何时马球打得这般好了?”
一旁的荣皇后隐忍多时,终于等到了出言的时机,她有些激动地道:“陛下,宥儿这几年不光骑射武艺颇有造诣,读书作诗也甚是出众。”
皇帝轻“嗯”了一声,再无下文,又去看场上新一轮的比赛了。
荣皇后着急起来:“陛下,宥儿今岁也该上朝听政了,早些让他熟悉些朝堂政务,也好为陛下分忧……”
“他年纪还小。”皇帝随口应了句。
荣皇后闻言,难掩焦躁,声音一下子扬了起来:“宥儿已年近十六!太子、齐王十五岁听政,就连靖安也十六岁上了朝堂!”
赵嘉容闻声扭头望过去,便见荣皇后不停地使眼色让她出言劝谏皇帝。
皇帝恍若未闻,沉默下来,仿佛正旁若无人地沉浸在马球赛之中。
赵嘉容神色淡漠,一脸的事不关己,一言不发地回过头。气得荣皇后暗暗咬碎了牙,险些摔了手里的白瓷盏。
人和人从出生起便不一样,哪怕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荣皇后对长女有多厌烦,就对幼子有多溺爱。
以公主之身十三岁入三思殿听经筵,十六岁入朝听政,听起来多么荒诞不经。可赵嘉容偏偏敢想敢做,顶着世人异样的眼光去争去抢,在男人的领地里赤手空拳地挣得一席之地。
皇帝夸赞她天资聪颖,其实她算不得天赋异禀,三分天资之外,有七分的刻苦与勤勉。
听经筵时她总是聚精会神,用她那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在书页上记下密密麻麻的批注。她很珍惜能在三思殿听经筵的机会,那是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算计来的机会。
赵嘉容年少时最悠闲美好的时光便是在藏书阁里读书,书读得多了,教导公主课业的女官再答不上她的疑问,让她去请教三思殿的大学士。
秦王五岁便能入三思殿听大学士讲学,大梁开国以来却从无公主踏足三思殿。
凭什么生为儿郎便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女郎们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事物?
既得利益者往往还不珍惜,年幼的秦王最厌倦写功课,总是偷偷让伴读的小宦官帮他代笔。赵嘉容贿赂了宦官,调换了秦王的功课,在课业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下她独到的见解和未解的疑惑。幸而遇上了乐于传道授业、胸怀宽广的谢大学士,才得以抛开满是枷锁的女戒,去读真正的圣贤书,得以跳出皇宫后院那一方小小的牢笼,领略这盛大而辉煌的世界。
马球场上战况依旧激烈,皇帝依旧目不转睛,荣皇后依旧情绪低迷。
赵嘉容没有再回头,望着场上飞驰的马球,思绪渐渐飘远。
她小时候弄不明白母亲为何不喜她,以为是自己不够乖,不够聪敏,总惹她生气。后来秦王在母亲手把手教导下写出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母亲大加赞赏、喜不自禁。她看在眼里,背地下了苦功夫练字,练出一手端正娟秀的楷书,认认真真写了封祝寿词给母亲作生辰喜的贺礼。
彼时她心怀忐忑地将祝寿词呈上去,母亲却只看了眼便随手弃置一旁。
“无用。”荣皇后言简意赅地丢下这么一句,尔后便转头又去督促幼子研习功课。
怎么会无用呢?
那夜赵嘉容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用了一宿终于想明白。不是她辛苦练出来的字无用,而是讨母亲的欢心无用。
而荣皇后费尽心力逼秦王成才,也无非是想讨皇帝的欢心。
她索性一步到位,挖空心思去讨好皇帝。有用的从来不是皇帝一时的青睐和宠爱,而是握在手心里的权力和这一路摸爬滚打栽过的跟头、迈过的坎。
球场内交谈声和欢呼声忽然渐渐消弭,四周安静了下来,只剩球场上的马蹄声和球仗相碰的叮当声。三局两胜,第一局已胜,若是大梁队再次拿下第二局,便可直接摘下此次马球赛的桂冠。
两方人马争锋相对,众人屏息以待,无数的目光紧紧盯住那一只小巧的彩球,跟随它自马蹄间飞旋,在球仗间回转。
秦王快马加鞭,俯身弯腰一勾手,球仗越过一年轻的吐蕃队员,直逼马球,那吐蕃人却不肯缴械,死咬不放。
两相对峙间,吐蕃前锋次仁赞倏地冲过来,打乱了僵局,马球重回吐蕃手中的同时,秦王坐骑不知为何突然受了惊,撒开马蹄横冲直撞。秦王紧拽着缰绳,低伏在马背上,吓得脸色苍白。
场内哗然,一时间纷乱不已,大呼小叫。
赵嘉容眼见此景,不由蹙了眉,指甲捏紧了掌心。
尖叫声中,一身赤红衣袍的谢青崖策马而去,追上了秦王,伸手拽住其后领将其腾空拎起,放至身后,随后一踩马镫,跃至那匹受惊的马上。场上众人尚在愣神中,眨眼间,他便与秦王换了马。
谢青崖旋即使劲一扯缰绳,烈马前蹄高高扬起,不住地嘶鸣。落地后,他调转马头重又回到球场中。
陆勇审时度势,眼疾手快地举起球仗抄起次仁赞马蹄边的马球,马球随之飞速腾起,直冲出去。
两方人马立时回神,再次激烈地争夺。
电光火石之间,谢青崖忽地脚踩马鞍,一跃而起,接住腾飞的马球,狠狠一挥仗,马球疾速回转,直直射入球门。
喝彩声和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连绵不休。
赵嘉容定定望着场中意气风发的谢青崖,良久不曾挪开视线。
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未变过,还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那年寒食节君臣京郊赛马球,太子亲上阵,众人皆吹捧,处处逢迎,唯有谢青崖球仗一转,毫不客气地从太子手中抢走马球,痛痛快快赢了比赛。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十几年曲意奉承的人生,该有多羡慕和钦佩这绝不卑躬屈膝的傲气?
彼时赵嘉容十七岁。正逢佳节,君臣同乐,马球场上齐聚满京城的青年才俊,皇帝心情愉悦,探问她可有心仪之人。
她毫不犹豫地抬手,指着场中最俊秀最英武的少年郎,一字一句地无比笃定道:“儿臣要他做我的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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