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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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覆盖整个德国,松月泊上课时须顶着风雪前行。
他穿黑色风衣,头上戴一顶毛呢帽,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迹。
念书的日子并不轻松,松月泊经常往返于图书馆与实验室之间,可他并不匆忙,偶尔会驻足看一看路边草地,也会摸一摸树干枝丫。
他念植物学,是约翰·安德烈斯的得意门生。
约翰先生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没有娶妻生子,总爱跟一屋的花草为伴,他最宝贵的是一盆黄色玫瑰,谁也不允许触碰。
有德国同学说,这是他未婚妻所留。
未婚妻呢?
德国同学遗憾道:“消失了。”
这个答案让人有些不明所以,许多人都想探一探究竟。
约翰先生爱叫学生去他家中用饭,亲自煎一盘火腿,烤一些面包,他也会让学生们露一露厨艺。
松月泊最常做的是一道火腿蒸鸡蛋,每次总被一抢而空,风头甚至盖过了约翰先生亲自烤的面包。就连约翰先生也要拼命挤在学生之中舀一勺。
月亮已升,炉火渐温。
一屋子人坐在沙发上,或是坐在地毯上闲聊。
许是夜晚□□宁,有人忍不住想要打破宁静,他问道:“约翰先生,听闻您的未婚妻消失了,什么叫消失呢?”
话音一落,满屋人都抬了头,顿时鸦雀无声。
约翰先生挑了下眉,大约是感到很意外,可他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就像是课上听到了一个巧妙的提问。
他笑着道:“是个好问题!”
满屋人一下子松了口气,神情都放松。
约翰接着道:“消失……就是……”
他摊了摊手,看着掌心里的空气:“无影无踪。”
一屋子人又看向他。
约翰先生将手收回,指尖在胳膊上跳动,他说:“那日她送我一盆花,之后说要去看一看订做的婚纱有没有完工,我因忙于实验没有陪同,到傍晚才得知城内有士兵开战,急匆匆去寻她,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微微一笑:“无影无踪,这便叫做消失。”
叹息声一片。
“我记得那天,她穿一条黄色长裙,头上围着蕾丝头巾,发尾有一些潮湿,大概是才洗过头,脚上的靴子是我所赠,临走前还嘱咐我别忘了吃桌上的面包。”
他说起这些事仿佛是在回忆昨天,一丁点的细节都记得清晰无比。
屋里的人还在沉默,约翰却举起酒杯,墨绿色的眼眸闪闪发亮:“或许明日,她就会回来。谁知道呢?”
他咧开嘴一笑,眼角皱纹堆积,似木雕花纹。
约翰的未婚妻没有在明日归来,甚至四年以后,她也没有出现。
四年,须臾而已,好像只是读完了一本书,又仿佛只是去图书馆坐了一会儿,松月泊忆起初至德国那一天,竟觉就是昨日。
参加完毕业典礼,拍了合照,松月泊与宋子儒温若踏出校门,约翰教授跟比特各自捧了一束玫瑰花站在门口,笑着道:“gratulation!”
今夜的晚餐格外丰盛,比特先生特意寻了一个中国厨子,备好了一桌中国菜,连餐具都是产自中国。
松月泊坐在比特先生身边,轻声问他:“为何您对中国人异常友好?”
异国几年,他们也曾被骂“长辫子”“小脚女人”。
比特先生看着他,笑着回:“我的祖父到过中国,幸得中国人相助才能渡过生死难关,他对这个国家的人民充满感激,所以我对中国人有天生的好感。”
松月泊惊讶。
比特先生又问他:“你是不是想回中国?”
松月泊点头,却又陷入沉默。
他的父母竭力阻止他回国,想让他留在德国,约翰先生也希望他能继续留在这里。
他看向比特,无声的询问,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比特拍拍他的肩膀,和蔼道:“回去吧,中国需要你们。”
这一句话,终使他不再踌躇。
松月泊在德国的最后一晚没有入眠,他仔细将校园走了一遍,打扫干净屋子,将书籍衣物都整理好,而后坐在钢琴前再弹一曲《茉莉花》。
悠扬的旋律再次响遍,连月光都比平日皎洁,屋外的玫瑰花在月下低垂,花瓣上隐有露水。
一曲罢,松月泊利落起身,提起行李箱,踏着露水走出屋门,黑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叫偷偷站在二楼的比特鼻酸泪流。
他眼中只余浓黑的夜色,以及艳红的玫瑰。
船只颠簸许久,终于到达中国。
宋子儒与温若第一个冲出船舱,在陆地上又喊又叫,引得行人纷纷避让。
松月泊慢慢走下来,笑看这两人如同撒欢的野马。
这不是终点站,三人还需换乘一趟火车回安南——四年以前,可还没有火车通往安南。
三人靠着车窗休憩,看着窗外之景朝后退去。他们大睡一路。
火车终到安南,久违的乡音听来如同仙乐,却很快被枪声覆盖。
惊慌逃窜的人群让一切和平的假象就此破碎,松月泊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竟然不知所措。
人群将三人冲散,松月泊被挤在柱子旁,牢牢护着怀里的箱子,箱子里有他带回的珍贵资料,万不可遗失。
这一护一愣,使他错失良机躲藏,他正惊慌,转瞬之间,有人拉起他手腕,他还来不及看清此人面容,便被拉到墙角处躲下,这里堆着一人多高的麻袋,不知为何物。墙角阴暗,墙壁斑驳,藏身于此颇觉狼狈。
松月泊稳住心神,听着外面声响渐消,在这紧张而又狼狈的时刻,他竟然闻到了浓郁的栀子香。
做梦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麻袋被拍了拍,松月泊警觉起来,听见有人说:“走。”
他踉跄战起,腿麻脚麻,一时不能行走,只好再次蹲下身,略微垂下眼,只见地上有一朵栀子花,他捡起细看。
原来不是做梦,真有栀子香。
几天的动乱让安南陷入恐慌,已有不少人连夜逃走,林莺一家也即将前往南洋。
松月泊甫一进门,便见到满地的箱子,松太太拿着几件旗袍装进箱子里,抬头看见松月泊,秀长的眉一拧:“叫你别回来非得回,看吧,回来了又得走,还不如好好的呆在德国!”
松月泊问道:“这是要去哪?”
“你父亲托人买了去英国的机票,咱们赶紧搬过去,将来就定居英国了,在这儿可迟早没命!”
“父亲呢?”
“跟你弟弟妹妹都去了码头那等我们。”
松月泊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松太太拽上了汽车,她将自己的一头卷发打理好,拨弄着手上的戒指道:“你父亲本来是打算在家等你,之后我们一家人一起过去,可是船票实在难求,机票也难买,他只好先过去处理。”
松月泊不说话,沉默的望着窗外。
汽车停在码头前,松太太将他拉下车,数落他:“发什么呆!英国吃的喝的穿的可要比中国强百倍,人都要儒雅随和些。”
她带着松月泊往前走,高跟鞋发出轻快的声响,有着即将逃离疮痍的兴奋与急迫。
这个码头松月泊印象深刻,四年前他从这里离去,在一个女孩子手里买了一篮子栀子花,那时岸边还有热闹的叫卖,如今回头看,满目沧桑,又是满山栀子香。
松太太已经踏上舷梯,她跑得太急,腿边的旗袍裂开一条口子。
布帛撕裂声使得松月泊停住脚步,他轻轻挥去松太太的手,站在舷梯前,异常冷静道:“母亲,我不能离开。”
松太太不可思议一般望着他,白净的脸上满是震惊。
“哥哥!”
松月泊抬起头,松先生与一双儿女正站在栏杆旁看他。
今日的阳光着实耀眼,显得世间都昏暗。
微风带来一阵香,松月泊往回退,对他们道:“我不走了。”
“哥哥……”
松先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双手搭在栏杆上,这个向来重利轻义的商人惯常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只说一句话。
“你不要后悔。”
松月泊认真望着他的眼睛,笑一笑:“抱歉。”
汽笛声呜咽,松太太一跺脚,失了平日风度,她手脚并用爬上船,不死心再喊一次:“月泊!”
松月泊就站在下方,看他们一眼,深深地鞠一躬,挥手,转身往回走。
“砰”一声,一个箱子落在他身后,又一声响,另一个箱子落下来。
松月泊停住脚步,转身看,他认得这两个皮箱,它们是松先生重金所购。
他走过去打开——
一箱珠宝,一箱金条。
汽笛声又响,这次轮船真要驶离,松月泊微笑着抬头,只见到松先生的背影,他牵着一双儿女往船舱走去,决然地没有回头,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蓝天与悠闲的白云。
松月泊轻轻道:“谢谢。”
他将箱子都拿起,毅然往回走。
这像是一个青年人在十字路口的选择,看似一个轻飘飘的转身,却会使人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谁也说不上来是上船好还是不上船好。
反正这满山的栀子香,终究将一人留下。
生斯长斯,吾爱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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