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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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大概是顾徵。”顾长卿走到母亲身边,贴近耳朵,低语道。
没想到还好好的活着。
他带着兜帽,浑身藏在黑暗里,漂浮的荧光中隐隐约约可以辨识出的少年清瘦的轮廓。
顾长卿心里没有一点触动,死潭一般的麻木。
他觉得顾徵应该庆幸已经过了三年,不然,他也好,这些顾府府兵也好,定然都按压不住想要把他碎尸万段的冲动。
没错,就是恨,他们都对这个侄子恨之入骨。顾长卿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托他的福,大哥和四弟到现在还驻守疆边!三弟到现在还在轮椅上坐着!而他自己到现在忙着解决当年疯狂周转军资粮草造成的恶果!整个东朝,整个顾府,今天的局面,皆是拜他所赐!
看见顾徵,除了反感和憎恶,再没有别的。
他招手示意那些禁军上前抓人。
没想到,顾徵竟是自觉走了过来。
一步又一步,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
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了,顾长卿拔剑而立,挡在老夫人前方,直到禁军稀里哗啦地把顾徵围在正中间,没有轻重地给他上了脚铐铁链,把人绑得结结实实。
火把映照下,顾徵的兜帽宽大松垮到能搭住整个肩膀,阴影巨大,根本看不清楚脸,但他露在外面的旧衣都已经洗得发白,风干的叶片一样硬实,布满皱纹,此刻又被粗绳铁链大力勒出百道印子。
他没有反抗。
顾长卿懒得在顾徵身上再耽误时间,只吩咐兵士把他带走。
火把在风中摇曳,舔噬黑暗,移动的萤火遇见炽热轰然而散。
五花大绑的顾徵与院门口的顾潭知擦肩而过,三年不见,一如当初。顾潭知叹了口气,刚才顾徵过去的时候,他看见了那粗布兜帽下,露出的一张和他大伯大伯母七分相像的脸,在火光映照下苍白得透明,这可能是在阴暗里待久了的缘故。
但却让他联系起边疆雪夜倾撒一地的月华,很清凉。
尤其是在这种烦闷的夏夜,像一道光。
记忆与眼前交错,满身是血的顾徵踉跄着被推进去,当时他好像穿的就是这一件白衣?这人三年没长个儿?
顾潭知皱起眉头,心底却好像有什么松动了一下。
下一秒,关心的念头下一秒被掰正归位。
他长不长个子,有没有衣服管我什么事?
祖母说得对,做了什么,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殿上的北殷王也是这么认为的,锲而不舍的文丞相再次把话题又扯回边境贸易上,你来我往了好几轮,可惜谁都说服不了谁。
而刚才派出去的苏公公已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歌舞跳了一轮又一轮,可顾徵还没被带到。简琮、衿黎看似淡然,实际各怀心事,连喝到嘴里的酒都不清楚什么味道。
也不知道派去的人,会不会出什么事。
北殷王倒是有耐心得很,反正酒喝不完,菜吃不尽,回了北境可没这么好的条件,就是再等上一夜他也不急。
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阵躁动。
来了来了,门口一下子涌进来好多禁军,傅非邑和苏公公领头。
再跟在后面的就是顾徵和顾潭知,顾衍之是商人,非陛下点名召,否则是没有资格进宫的,所以只能是顾潭知负责送押。
规矩不能破。
所有人都望向涌进来的人,包括北殷王。
“摘下兜帽!”不知是谁一把扯住了顾徵的外袍,又恶作剧似的狠狠地往往前一推。
顾徵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宫里的禁军里或多或少掺有三年前平叛安王的军士,刚才在顾府里不敢动手,可出了顾府,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用不着顾虑那么多。
一路安然,到了大殿上才来这一出,怕是蓄谋已久。
顾徵听到了身后好多人压着嗓音低笑,顾潭知和傅非邑走在前面,自然也听到了,但都没有出声制止。
可惜顾徵的兜帽很大,还遮着脸,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力道掉下来。
“哎呦!”北殷王却是大惊小怪道,当即起身,从位子上下来,绕着被五花大绑的顾徵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打量着稀奇物种似的,“哎呦我去!”
“顾小四,你怎么混成这个鬼样了?”
和众人想象中一样,北殷王话里透着浓浓的奚落。
也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安王已死,顾徵落个这样悲惨的下场,北殷王不得意才怪。
可前半句的顾小四又是什么鬼称呼?这么亲近?
之前顾府说是四不吉利,所以府里的男孩是没有排行四位。
当然,该排行老四的这位,十年前就办过丧礼,三年前又入过简氏皇陵,出生才一次死过已两回。
现今活生生站在这。
被拉歪的兜帽下只露出一截光滑的下巴,藏在黑暗里的眼眸只淡淡瞥了一眼面前的人。
北殷王围着顾徵兜兜转转好几圈,罕见似的咂着嘴,又伸手敲了敲顾徵手腕上的铁链,听着声音道了句“精铁的”,而后没见过世面似的啧啧称奇。
北殷王意犹未尽地停在顾徵面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顾徵本来一直站着没动,任凭北殷王打量,见他终于不看了,才缓缓地把手举了起来,北殷王比顾徵高半个头,顾徵这么伸过去,沉重的枷锁与清瘦的手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显得他格外吃力。
“你干什么!”顾恺之坐在侧面,比台上的人离得更近,他紧盯着顾徵的一举一动,生怕顾徵在大殿上搞事情,突然看见顾徵抬手,他条件反射,噌的一下就站起身来。
顾徵好像根本没听见顾恺之的冷喝,依旧高举着被铁链绑住的双手,从出现在众人面前到现在,第一次开口。
“解开。”
这不是请求,比起陈述更像是命令,带着许久不言语的生疏,少年声音有些沙哑,但却异常冷薄,如同冰川盐湖里冻住的晶蓝月华,又像极了天寒地冻的北风里万里开外刮来的清列酒味。
本就是夏日晚宴,四面八方温热的风却在少年抬手间完全停滞,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顾徵周身弥漫的凉意,包括那自兜帽下溢出且一发不可收拾的冷漠,看不见摸不着,并没有刻意释放,却已笼罩着了整个大殿。
好强的气压!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但其实,自顾徵进殿来,他只是举了下手,什么都没做。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啊!”
面对顾徵这般威慑的话,能如此不要命般放肆大笑的只有北殷王了,他一边笑出了眼泪,一边轻车熟路般解开了绑在顾徵双臂上的铁链,两人默契十足,像是早就认识很久。
再接着,那北殷王弯下了高贵的腰,蹲在地上摆弄起顾徵脚腕上的束缚,连衣服滑在地上沾了尘土也不管。
这两人关系极其怪异。
“北殷王!?”简琮被北殷王的动作惊得一愣,继而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端着帝王的威严,高声问道。
可惜北殷王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只见他三下两下就搞定了那些累赘的铁链麻绳,抬腿一脚,就踢开了一地狼藉。
他直起腰拍了拍顾徵身上的灰,背对着众人凑近顾徵耳边:“抱歉,我来迟了。”
包括欠顾徵的人情。
这句话他几乎是贴着顾徵耳边说的,语速飞快,声音却又压得极低,连边上最近的禁军也没听清。
北殷王身后的三个亲卫有两个都自来熟地摆了摆手,黑色面具后的眼睛明显带笑,远远地和顾徵打招呼,憨憨傻傻的,哪里还有刚才怼人时的那股高冷。
接着北殷王理了理自己的黑袍,说话的语气却是一点点冷了下来:“看来本王这兄弟在自己家里,过得还不如在我那北境呢!”
无人回应。
朝臣面面相觑,目中带着震惊之色,你别告诉我,北殷王不顾危险,跑到东朝就是为了来给顾徵撑腰?
不可能不可能,北殷王又不是闲得慌,又阴晴不定的,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怎么,沦落至此啊?”北殷王本想用手指轻佻地抬起顾徵的下颚,却被顾徵一歪头躲开了。
北殷王也没恼,眼珠一转,像狐狸一样狡猾地舔了舔嘴角,他转身往高台上打了个招呼:“放心皇帝,本王不会把顾徵带走的,你也不用担心他跑。”
“你担心也没用。”他又补了一句。
不仅如此,北殷王赶苍蝇似的把边上那么多禁军侍卫赶了出去,气得简琮在龙椅上直蹦。
当然也是看顾徵没有动作,顾长惟才示意众军退下的,都在殿外守着。
顾恺之、顾衍之、顾潭知三个站一块,而顾长惟自从顾徵进来开始就阴沉着脸,此刻也挪到了仆人推来的轮椅上,带着一帮禁军把整个宫殿围得水泄不通。
生怕顾徵和那只白鸦似的插翅膀飞了。
而最不正常的还属北殷王。
他此刻仿佛眼里只有顾徵,看着顾徵像看自己那只白鸦似的,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摸摸头:“怎么样,看见本王高兴不?”
顾徵:“殷王殿下。”
北殷王:“啧,顾小四,本王现在是北殷王了。”
顾徵:“……”
“北殷王殿下。”顾徵改口,只一句又不再言语。
“一如既往的冰疙瘩!死脾气不改的倔牛!”北殷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带了笑,如同狐狸舔毛般慵懒闲散的惑人。
顾徵无言,抬眸间流露着平静淡泊,如同深潭似的古井无波。
“看来北殷王和你早就认识。”简琮对着北殷王说,眼睛却盯着顾徵。
可这俩人谁都没理他,阔别已久似的聊起天。
当然,是北殷王在唱独角戏。
简琮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北殷王:“行了行了,本王不是来看你笑话的。”
他拍了拍顾徵的肩,笑着说道:“本王此行是来议和。”
议和?被北殷王和顾徵这出一打岔,简琮都快忘了夜宴要商讨的内容,原来一开始北殷王那般敷衍了事,都是在等顾徵出现呐。
他们之间有什么密谋?
嗯,这暧昧不清的气氛,简琮的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扫来扫去,不好意思,那个,凭他活了十五年的经验,这不像是密谋,倒像是奸情……
“别用你这副龌龊恶俗且饥渴难耐的俗人眼神打量本王。”北殷王扫了一眼简琮,才不管他什么反应,继续说道,“本王是来找顾徵兑现承诺的,这人撂了俩嗷嗷待哺的在我那,总不能不负责吧!”
简琮表情龟裂。
“什么?”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顾徵。
怎么越说越不对劲了?这听起来,倒真有点海誓山盟的意思了?甚至还是你追我逃的戏码……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能不能正常一点,北殷王头顶落下几根黑线,感觉东朝的人,都不大聪明。
和白条那个冻鱼脑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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