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立冬那天，暴雨倾盆。

        林归袅裹着宽大的校服外套，窝在临县一中高二（7）班的最后一排睡得正沉。

        连续几晚熬夜的疲惫打败了她的意志力，桌上的书堆又成了遮挡，她连什么时候上课了都不知道。

        直到一个低沉的男声说了一句什么“卷”，前桌的女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什么卷？数学卷吗？”

        全班静默了一秒，忽然都噗地笑出来。

        “不是数学卷。”台上的数学女老师忍不住笑意地推了推眼镜，“不过数学卷也有。数学课代表课后把试卷发一下，林倦你跟归袅坐吧。”

        老师指了指教室后面唯一的空位，讲台上的清瘦少年点了点头，向林归袅走来。

        林归袅像被按了停止键，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十一月的天，他穿着黑色的短袖衫和破洞牛仔裤，脖颈白皙修长，鸭舌帽压得很低，只能看见很挺的鼻尖，微抿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颚。

        八年不见，林归袅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还是记得跟他有关的所有事情。

        只是那些时间点渐渐模糊，就像她记得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雨天，记得他穿着什么衣服做了什么事情，却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雨天。

        大概是还没来得及去领书，他手上什么也没有，在她左边坐下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室外雨水的气息。

        数学老师拿起书开始讲课，男生习惯性绷直了脊背，微抬下颚露出大半张脸，盯着老师。

        前桌一直偷瞄他的两个女生又倒吸一口凉气，回过头去窃窃私语:“是他吧？是他没错吧？”

        少年垂着眼帘，跟从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完全不理会外界的纷扰。

        恍若隔世。

        十六岁的林倦啊，正坐在她身旁。

        林归袅桌上摊开的课本突然被打湿，晕开一片浅浅的水渍。

        就算这是梦，林归袅也不愿醒了。

        风扇在天花板轰轰作响，周围都是黑色水笔摩擦纸张的声音。林倦在写卷子，林倦在记笔记，林倦在刷题。很快一上午就过去了。而林归袅由始至终只是借着书本的遮挡，在侧头偷看他。

        他们没有说上任何一句话。能这样看着他，对林归袅来说已经是可遇不可求。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老师一说下课，全班人几乎都往外冲去了食堂。只有林归袅和林倦没有。

        林倦不再绷着脊背，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捏鼻梁，眼下有几分青黑，看得出来昨晚睡得并不好。他在教室里多留了半个小时，然后才起身往外走。

        林归袅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并没有追上去。

        她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天。一开始以为是做梦，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各种作业试卷占满了时间，后来才觉得不对劲。

        这个梦的时间，流逝得太细致太有逻辑了。她往常做梦，都是走马灯般的浮光掠影，场景之间的转换快到不受她控制。可是现在，好像她只要坐在这里不挪动，就会一直在这里。

        这不像是梦。是时光倒流吗？

        窗外雨停了。

        林归袅没有带伞，去小卖部随便买了包饼干和一瓶水，爬上教学楼的天台。

        她本意是想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吃午饭，推开天台门的时候忽然想，也许从这儿跳下去，就能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梦了。

        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她先发现天台有其他人。

        林倦坐在角落里，被阴影困住，啃着小卖部最便宜的面包，地上的水坑映着他依然淡定清隽的侧脸。

        林归袅再次像被按了停止键一样，直愣愣地盯着他。

        秋风飒飒，好像要把这个单薄的少年吹走。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来一眼的林倦三两下吃完面包，站起来就往天台外走去。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两人擦肩而过。

        一滴，两滴，一条线，两条线，好不容易停了的雨又下起来。

        雨势越来越大，林归袅孤零零地站在檐下，低头碾了碾脚尖，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他待她其实没有任何的不妥，就像他对待每一个陌生人那样，永远冷淡疏离，不会让人想靠近。如果从前的林倦不是一开始在她面前就是善良心软的样子，也许现在的她就不会这样了吧。

        那时初秋微雨，他们在这个天台初见，她在栏杆底下缩成一团，哭得特别惨。

        少年从躲雨的角落走向她，蹲在她面前，脱了校服外套撑在头上给她挡雨，还塞给她一只袖子擦眼泪，温声道：“没带纸巾，将就一下。”

        现在初见改变了。那个温暖的少年也不见了。

        雨一直断断续续下到晚上八点半，才慢慢变小。

        林归袅在学校上完两节晚自习之后，故意磨蹭着，等林倦走出班门，才开始收拾东西。

        昏暗的灯光，没有月色的夜晚，她随着人群往外走，在那么多穿着相同校服的人里，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高瘦挺拔的林倦。

        林倦双手插兜孤零零地走出校门口，周围车水马龙人潮熙攘都与他无关。他沿着学校外围墙一直走，然后拐进另一条路灯还没修好的路。

        他的夜视能力很出色，迅速适应了黑暗，平平稳稳地走着，然后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跟着他，他不动声色，看见前面有一个易拉罐，他没有往旁边避开，而是直接跨了过去。

        易拉罐被踢到路边。他听到另一个人因为受惊而加重的呼吸声。

        他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在下个路口利落拐弯，身后的人跟了上来，一下子跟他四目相对。

        林倦站在路灯下盯着突然出现的女生，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橘黄色的灯光柔和了他的棱角，但他浑身的疏离却在夜色里变得更加强烈。

        “为什么跟着我？”

        他冷冷地开口，眼里的寒意足以洞穿任何一个人的心。

        林归袅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林倦今天跟她说的第一句话。重逢以来，他们之间，居然还是林倦先开口。

        虽然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重逢。

        明明他就在五步之内，林归袅却觉得他看起来很是遥远。

        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独来独往，用他的疏离把整个世界和他隔绝开来，从来没见过他跟别人有什么交集，更谈不上热络。

        从前的她不了解林倦，以为他就喜欢这样，也因为自己的怯懦，不敢同他过于亲近，以至于后来……后来总是难以释怀。

        林归袅的眼圈微微红了，却仰头对林倦露出这些年来最真心的微笑。

        “我夜盲，看不清路，只看得见你。”

        林倦揽了揽自己只用左肩背着的双肩包，见她的目光落在双肩包的夜光标识上，才明白她是怎么跟着他的。

        “不过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跟了。”林归袅盯着他的眼睛，往后退了一大步，跟他隔开更远的距离。

        林倦顿了顿，没再说什么，背过身往前走去。

        林归袅看着他放慢的脚步和分明是默许的背影，立刻跟上去。

        她没有离得太近，跟在他的影子后面，满足地看着他的背影。虽然在她眼里，他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从他身上，她却看见了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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