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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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周池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刚才有一瞬间,竟然真的以为老先生会因为这小屁孩的话而把他留下来。
果然卑微到极致,连这种可笑的希望都敢相信。
许周池把小姑娘拉着他的手扯开,最后再朝老先生行了个礼便起身离开了。
而小姑娘看着美人哥哥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片孤冷的影子底下,藏着深深不为人知的落寞。
她知道她失败了,夫子没有听她的鬼扯把美人哥哥留下来,可是她明明说得很对啊。
现在长案前就只剩了她一人,清澜师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周边比她年长几岁的小孩儿都在捂着嘴偷笑:
“瞧她那难受的样子,真是滑稽!”
“嘿嘿,真是痴心妄想,崇相书院哪能让连衣服都破破烂烂的人进来啊,就他那副寒酸样,连给小爷我提鞋都不配。”
“就是就是,瘦得跟个白面鬼一样,哪能伴在夫子身旁。”
真是越说越离谱,姑娘气鼓鼓地上前打断他们:“才不是,你们这些人都比不上哥哥半分,哪里有资格说他!”
这几个小纨绔正找不到人来作消遣呢,笑得比谁都狡猾:“哟,你不服啊,来,来啊,看小爷我不打死你!”
为首的这人在小辈中是出了名的小霸王,同窗里没有人敢忤逆他,所以小姑娘被他们欺负的时候,一旁的学生都装作看不见默默低下了头,生怕事情惹到自己头上。
到最后,她只能捂着被扯肿的半边脸,还有散乱的头发,眼眶红红的回到属于自己的小角落。
若不是爹爹和娘亲吵架,她也不会被送来奶奶家,美人哥哥说得对,奶奶根本就不爱她。
以前娘亲在的时候,她多受宠啊,根本没有人会逆着她的心意,更不会有人打她,哪像现在,她身上这件衣服都两天没换了,被人挨了一顿打也没人帮她出气。
她在这里,就是个不受宠的小孩!
泪花在眼睛里打转,泛红的脸颊上还留有几片捏痕,她疼得说不出话,想着美人哥哥离去的背影,心底下更是心酸。
忽然,一团黑影压在了她的身上,她抬起圆滚滚的脑袋往上看去,发现竟是那一群平日里把她排斥在圈子之外的姑娘们。
那笑得最甜的那位笑眯眯地看着她,拿起巾帕一边有些不好意思,一边又极感兴趣地问道:“小妹,刚才那人你认识啊?”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呆楞地看着眼前的一群人,颇有些茫然。
见她不说话,身后的女孩们又窸窸窣窣响起了话音。
“要我说,那人虽衣衫破烂了些,但样貌可是一顶一的好啊,若是收了回去做家奴,每天看见心情都会格外畅快。”
“嘁,你就这点子出息,要是我,我得让我娘亲供他读个书,将来考取功名了,直接让他把我娶回家,这才是长久之计。”
……
“你痴心妄想什么呢,就凭你,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
“苏洛月,就许你乱想,我就不行了!?”
原来她们藏的是这样的心思,她虽不知道什么是嫁娶,但是看她们的表情和架势,肯定不会对美人哥哥有什么好处。
一边在嫌弃美人哥哥贫苦,一边又在垂涎别人的美色,呸,真下流!
她撅了撅嘴巴,红润润的小嘴拱出一道气愤的弧度,两手一摆,说道:“我不认识,刚才,也只是想帮帮他而已。”
此话一出,那一群姑娘就都泄了气,仿佛到手的美人就这么飞了,让人心有惋惜,颇有不甘。
哼,看着她们失落的样子,她偷偷诅咒,美人哥哥才不会进她们那什么小家子小户当家奴呢,美人哥哥要读书,要考取功名,才不会娶她们呢。
不过,转念一想,她们说得也对,哥哥虽美,却太瘦弱了,想起那日他在石榴树底下挨饿熬药的模样,还有院落里的几许荒凉。
一抹凄色染入她单纯的眼睛,她单手撑着下巴靠在桌案上,细细在想些什么。
前边,夫子又要开始授课了。
后来,自那天之后的每一天里,许周池都能在晌午的时候在院门边看见些东西。
有时是好吃的干肉果脯,有时是稚儿喜欢的小玩具。
有热乎的馒头饭菜,更是有价值不菲的头钗玉珠。
陷入绝望的许周池有时候在那院门前站着许久,盯着这些东西,不用猜他都知道是谁送过来的。
小姑娘之前送过来的鸭干还放在灶台的柜子上,那张漂亮的丝巾手帕,也被他藏在枕头底下。
他不想要的,可是奶奶还不知道他失了抄书的活,这段日子以来,他活得压抑又自闭,每天都在想怎么死过去才好,但是,他还是奶奶的希望。
若是他倒了,奶奶这么多年的辛苦与隐忍,全都付诸东流。
比起让奶奶失望,许周池选择了接受了小姑娘的施舍,她会在每天午后太阳正盛的时候来到院子外,趴在墙垣边,一边吃着麦芽糖,一边看他在石榴树下温书。
她也不再说话,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身后,有一声叹累的喘息声代表着她爬上了沙墩子,从书院里过来了。
再一声跳地的闷响声代表着她已经跳下沙墩子,要往家里去。
如此日复一日,艳红的石榴花开了满树,与枝干上的绿叶形成一道盛夏的风景时,许周池已经习惯了小姑娘每天的造访。
有几次他偷跑出去做苦力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巷里她堆的沙墩子随着日子的流逝越来越松散,他会顿住脚步,时不时进去把沙墩子堆好。
许周池有时候觉得自己疯了,但是每到睡前回想的时候,他总会觉得这样的日子格外安宁,安宁到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入梦时,嘴边浅浅带着笑。
“伯玉,最近家里可是发生了什么喜事?”
正在剥豆子的许周池意识到自己出神,忙清明了眼色看向一旁的奶奶,见她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许周池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摇头,脸颊有一种被烧了一般的灼刺感,低头道:“没有啊,奶奶何出此言?”
老人慈爱的笑着:“许是院里的石榴花开得太好,你成天躲在树荫底下,心情也会变好吧,这也不乏是一件好事啊。”
想到那细碎却格外艳红的石榴花,许周池心上也一片柔软。
正这时,院子的门忽然传来声响,许周池急忙起身,一边掸自己身上的豆丝,一边出声问道:“找谁?”
“请问是许公子吗?”
温文一声,像是个年轻人,许周池打开了门,看见一身着白色长衫的学生,眉目清秀,看见他嘴边笑了出来。
“亲师说让小生在这条巷子上找许公子,小生连着敲门敲了一路,这才找到了公子。”
许周池眉梢一跳,有些不解:“先生找我,所谓何事?”
说到这里,那年轻书生脸上忽然有些赧然,“不瞒许公子,自老师驳了公子抄书一事之后,心里便有些愧疚。且老师也直言,公子的字是上上之品,老师看公子的字习惯了,再看别人的,就再难看下去。
何况近月来,老师朝起夙寐,疲累异常,想到了许公子求知若渴,便遣学生过来问一问公子,可愿意去老师跟前,成日伴老师左右,帮老师分担一些繁重的课业?”
许周池静静听着,心里竟然出奇的平静,原来两月前万般渴望的机会,如今送到了跟前,他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似乎是看出他的犹豫,那学生又说:“公子不用担心,书院里有饭堂,老师每月还会给公子相应的月钱,老师看重的是公子之才,自会当作寻常学生一样看待。”
许周池站在门后,看着白衫公子身后的艳阳,心里还是有些许开心的,这毕竟是这一年开春到入夏,许周池唯一收到的好消息。
“好,我愿意去。今日还有些忙,明日再去书院,谢先生收用之恩。”
关上了门,许周池对着一树已经开始凋落的石榴花,眉眼间竟浅浅温柔起来。
他想起了总是趴在墙边的小圆脸,心想若是等会儿她又来的话,他会主动跟她说话,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她。
到了如今,许周池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小姑娘还是个小屁孩的存在,或许早在她的安静陪伴中,他已经把她当成了真挚的朋友。
奶奶知道了他能去书院读书的消息之后高兴了好一阵,窗外艳阳高照,不绝的蝉鸣从风声中飘过,许周池坐在清凉的堂中,心里满心期待着晌午的到来。
他是照常巳时一刻搬着小案去石榴树底下看书的,但其实他今天的注意力总是有些分散,一会儿觉得这个姿势有些麻腿,一会儿又觉得这本书太枯燥了。
总之过了许久,他竖着耳朵听,却一直没听到那一声软软的喘气声。
没来由的,许周池心上忽然生出一种落空之感,扰得他心底有些难受,他回头去看那空荡荡的矮墙,竟然开始恐慌。
他早就打算回头跟她说一句话,问她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喜欢作什么,为什么会被送到奶奶家来。
但是他向来冷清惯了,孤冷的性子没能让他开口,而他有时候看书看得入迷,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拖了那么久许周池都没问出口的话,想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一一说出来,可是都快过了半个时辰了,她还没有来。
许周池摇头,觉得自己太过敏感了,总不会那般准时的,他暂且等一等罢。
于是这天许周池从午后等到黄昏,从黄昏等到天黑,不仅矮墙边没有那小小身影,就连院门那,也没有东西出现。
期望又一次落空,许周池彻夜难眠,他想着,或许进了书院就能看见她了。
他站在草堂前,前边每进来一个学生他便抬头看一次,直到老先生都开始讲课了,他还是没有看见那抹稚嫩身影。
目光飘到草堂的角落,那里有一张空着的桌案。
是她的吗?
她为什么没有来?
他好不容易再次进了书院,或许以后都可以跟她说上话,把她送回家了,她怎么不见了?
这些问题一整天都缠绕在许周池的胸口,恼得他根本静不下心。
直到放了课学,学生们都一一被书童送回家,许周池才鼓起勇气开口,问老先生:“先生,坐在角落的那个小姑娘呢?”
老先生抬起头,轻飘飘往许周池指的角落看了一眼,然后不咸不淡地回答:“回去了,她爹把她接回府中,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这句话无疑是给许周池下了一场雷雨,周边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心上传来的涩涩酸意让他感觉有些窒息。
她走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话,她就真的走了。
许周池心里正受着打击,有些不死心,又要追问:“先生可否告知小生那姑娘姓名,她对小生,有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老先生又从书堆中抬起了头,以为许周池说的是小姑娘拉着他的衣袖,向他这个老人推荐他的那事。
可是…她并非平常的勋贵人家,家族显赫,父母都是京城里有名的贵族,这样透露,难免会有不妥的地方。
于是老先生摇了摇头,拒绝道:“她身份尊贵,这事还是越少人知道是越好,”转而将话头一转,“厢房里还有几摞竹简,你去拿过来给老夫看看。”
许周池就知道,或许自己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小巷子里初相遇,一个盛夏的陪伴,一树盛开的石榴花,还有一堵荒凉的矮墙,她竟连一句再见都未曾与他说。
这种失落的感觉比之前绝望的时候更难受,那种遗憾和晚来的示好仿佛在他心底扎了根,梗得他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就跟失了魂魄一样。
待他回到院子里,见昨日还艳红的石榴花,今天就落了一地,像是下了一场红色的雨,阴绿底下,满是炽热的浓烈与撕扯的无声。
许周池恍然轻笑,见天上明月如珠玉当空而照,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或许他就不配开口与她说话,而她这两月来的出现也像是梦花倒影虚空一场。
而他刚热起来的心,又再一次无声的死去。
“诗诗。”
那天许周池入睡时轻轻呢喃,手中拿着她第一次送给他的丝巾帕子,轻轻蒙在脸上,仿佛有无限的温柔缱绻。
他只记得,小巷初见时,她委屈地缩在巷口,开口第一句就是浓重的哭腔,说奶奶不喜欢诗诗。
许周池浅笑,奶奶不喜欢诗诗,但是,他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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