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生

一行人便要过去了。

        阮老太公着意看了眼孙子，便当先引着郑国公大人往前去。

        一直站在旁边充门面的阮大老爷，被老父的余光扫得一个激灵，忙拽着儿子落后两步，悄声责道，“暝儿，你怎的张口就要见人家未出阁的女儿家，平白显得你唐突，你跟爹说一声，由你祖父提出来才妥当！”

        这话听得阮佑暝一怔，他敏锐的察觉到有哪里不一样了，两家是世交，关系也不差，江家不愿让他去看还能理解为女子的矜持，可他罢了，他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是世交妹妹，也该注意些男女大防，这倒也没错。

        怕是他想多了，阮佑暝看了眼父亲不明所以的脸，低声说起了他心里头一件要紧的事。

        “父亲，儿进京后听得几句传言，是江家姑娘与府中相克的消息，府里没人报上来么？”

        这话一出，阮大老爷只觉头“嗡”的一声，心中且惊且慌，“是何人！何人胆敢污蔑我儿……和候府，这是何其歹毒！”

        见父亲被气得满面血红，额头青筋都暴起，阮佑暝心里的疑窦也消散了些，虽说就算他的命数被披露出来，也不过是于娶亲上为难了些，旁的倒是无甚影响，但父亲一片拳拳慈心，他倒不该怀疑。

        不过，此事扯上江家，难道只是为了让江家厌恶他的命数，妨克到了自家女儿？

        可仅此却不至于让两家交恶的。

        “父亲莫气，这些日子我并不在府中，哪怕江家信了有什么妨碍，也是站不住脚的。”阮佑暝心里揣着事，面上却不显露分毫，而是温言劝慰了两句，并不知道阮父心中犹如油煎。

        阮父一想到前些日子夫人才说过，老太太有和江家结亲的意思，就大感不妙。

        毕竟江家女儿住进府里一个多月了，一直都好好的，偏偏暝哥儿一进京她就躺下了，转眼就传出了那样的谣言，这不仅是想坏了两家婚事，还是想让两家结仇啊。

        只是不知老太太和江家说到哪一步了，如果没说，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儿怕此事是指着我来的，谣言来势汹汹，怕是瞒不住了，待江世伯他们抽身出来，定会知晓此事，就算江家明理，也难保不会因此事而生怨，好在哪怕有所忌讳，也不会真的伤到两家和气”

        听着儿子平静温和的声音，阮父心里苦得像黄连，恨不能抱住儿子大哭一场，若是没有说亲这事，那确实不算太坏，可是偏偏有了说亲在前，若江家知道了，别说伤和气，怕是直接撕破脸都有可能！

        “依儿子看，倒不如坦诚些，能少伤几分和气，劳烦父亲替儿子去同祖母说一声此事，记得同祖母说，待我去西山后，再让江家人知晓我的批命，切记直言为上，不得隐晦设计，且万不可在我出城之前，就叫人捅出来。”

        阮佑暝殷切嘱咐，话中有未尽之意，却不必再说破了。

        阮父听着儿子周全的谋算，竟有些想把说亲的事也告诉他，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暝哥儿到底也只是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罢了，又要骑马上西山，说出来乱了他心神反而不美。

        想到这儿，阮父只能强笑着说听儿子的，自去找老母了，一路上苦着脸，只觉后悔，当初知道江家姑娘的批命后根本就不该动那个心思，可两家本就有结亲的意愿，纵是儿子不需拿江家姑娘冲克，他们家也是愿意娶的啊。

        这边阮佑暝送走了父亲，心下稍安，便不再停留，快步跟上已走出二门的老太公一行人，只说自己听阮父讲了些驾马上山的行程安排。

        一行三人很快来到徽意斋，门口挂了厚厚的帘子，还守了个江家婆子，仔细掖着帘子角，生怕透得一丝风进去。

        显然，江夫人已经到了。

        仔细听来，室内竟传出些哭声。

        江为则一惊，顾不上说什么，当先两步冲了进去，门边的婆子也不住地往里瞧。

        后头阮老太公被孙儿拉了拉，阮佑暝趁机凑到祖父耳边，言简意赅道，“此事有疑，恐有人算计吾之命格，现妨克之说满城皆知，暝已告知父亲，转达祖母。”

        阮老太公眼中精光一闪，面色微沉，余光扫过门口的婆子，伸手便狠狠拍了他肩背一下，“行了，车马之事不必你担忧，老夫自会准备妥当，进去看看江家女儿，便该出发了。”

        室内笼得极热，床榻边滑落一截细细腕子，肌肤柔白细滑，有暖香生汗的意味。

        阮佑暝进来时，江夫人在床边低声泣泪，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江为则正沉声责问旁边的太医，却只得了句“无能为力，天命难违”的答复。

        他终究为女儿的病发了怒气，把太医连带着满屋的丫鬟婆子都赶了出去，只剩下了他们夫妇及阮佑暝三人。

        室内充斥着浓郁的药味，什么也闻不出来。

        阮佑暝见了室内情形，便知自己很难再探查什么，他却不愿放弃，在江夫人的默许下，道了声冒犯，轻轻撩开了帘子。

        榻上睡了个粉面生汗的玉人儿，她的肌肤好似能沁出露来，眉眼因病痛而微微蹙起，显得万般楚楚，不胜可怜。

        仔细看了看她既不潮红也不泛青的粉面，还有那荷尖儿般柔嫩的樱唇，阮佑暝心中的疑惑越深，这着实不像个重病的人，此事果然有疑。

        就是不知道是太医有问题，还是出手的人太过高明，难道……真的奇病缠身？

        “世侄？便这般看看就行了吗？崇清大师那处需要什么？要不要拿些她常用的香袋发簪什么的？”

        看不出来什么旁的疑点，倒是被这话点透了些心思，阮佑暝便顺手松开了纱帐，回身去要香袋了。

        他手中细滑轻软的白纱倏然滑落，挡住了榻上美人骤然颤动的粉唇。

        他们隔着纱帐交谈，无人得见榻上情形，病重不醒的柔摇好似听到了什么，她痛苦的轻喘了口气，眼皮子如坠了千斤重的石块，仔细瞧着，那唇瓣一张一合，好似在说些什么。

        别走

        别，别走

        柔摇只觉得心口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知晓自己是清醒的，可灵魂就像被困在了这具身体里，明明能听到床边的任何动静，却偏偏无法醒来，不能说话，连手也无法抬起来。

        而她知道自己很快又会沉入一场噩梦中。

        她一直在重复同样的一场梦，每次都会从不同的节点开始，经历自己并未经历过的一生，而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她千百次看见父兄惨死，母亲自尽。

        第一次梦境的开端是在花轿上，她嫁给了三皇子，最后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第二次是在宴会上，她听到周围所有人都说她水性杨花，嫁给三皇子不够，还要吊着阮家世子，最后依旧是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第三次

        第四次

        她头一沉，意识便模糊了，等再醒来，果然又是身处梦境之中。

        她正委顿在地上嘶声哭泣，柔摇难以自抑，因为梦中这具身体并不受她控制。

        柔摇四处看了看，这是一处雕梁画栋的华美宫殿，极尽奢华，她想起来这次是梦到什么时候了，是哥哥们，还有爹爹和阿娘都死了以后，她也快死了的时候。

        灵魂游离于梦中的身体，柔摇却能真切地体会到自己此时的心如刀绞。

        她看着地上那个江柔摇，她赤着眼凄声问道，“殿下，殿下—”

        “我江家有哪里对不起你吗？”

        “你为何要害我江家满门，为何啊，为何”

        外面下起了雷雨，阴云一片。

        柔摇感觉她的手撑在地上，指甲断了，流出血丝，她想扑上去撕了面前那个面目陌生的男子，这是她的夫婿，当今太子萧瑜，嫁他时他还是三皇子，靠着吞吃她两位兄长的骨血而登上了太子之位。

        可她动不了，无数次了。

        她想撕了这张脸，可她不能改变梦境的走向，亦无法掌控梦中自己的躯体，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恨着。

        太子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何止呢，连你的批命和久治不愈的病，亦是孤让人做的。”

        “其实，孤当初可以不派你大哥去平叛，也是来得及救你二哥哥的，谁让你拿腔拿调的，不肯好好侍奉孤，明明病都好了，还仗着家世好骗孤。”

        跪在地上的女子猛地抬头，骤然张口，死死咬住了太子的脸，生生拽下一块肉来，她心里痛快极了。

        毁了容颜的太子，她倒要看他怎么登上帝位！

        太子痛得嘶声惨叫，一把扯开如濒死困兽一般疯狂的柔摇，她的头撞在柱子上，脑后渗出血来，无人注意到。

        “传太医，快传太医”

        下人慌成一片，门外两个侍从围了上来，用刀抵住了柔摇，可她还未被除去太子妃的头衔，无人敢当场斩杀太子妃。

        柔摇大笑着看太子因为脸上的咬伤而连手脚都不会动了的废物模样，眼中满是不屑，她很快被押进了柴房里，绑了手脚塞了口舌关起来了。

        她发丝凌乱、血痂未干，只静静靠在柴草上，柔摇知道其实她已为自己选好了死法，只是还想再看外面星幕一眼罢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夜幕中裹着沉沉的乌云，连月色都瞧不见，何况星光。

        被死死困在这具身体里，不能动弹分毫，柔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服下了毒药，是和阿娘一般无二的死法。

        柔摇不再试图掌控梦中这具躯体，她也朝窗外看去。

        梦里的她在期盼星光，而经历了无数次梦境的柔摇，却是在期盼一个人，他是这场梦境，留给她的唯一一点慈悲。

        她虽没等来星光，柔摇却等来了那双含着星光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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