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埃姆里斯和他的过去

今早刚下过雨，马路上没有多少积尘。路边的紫罗兰花丛一片浓浓的艳紫，露珠顺着青葱的草叶往下滴淌，流进湿润的土壤里，漩成一个小小的水坑。

        男孩蹲在花丛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沾在叶尖上的露珠，它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折射出淡淡的蓝紫色倒影。男孩伸出手指轻轻一碰，露珠滚落在地，泥土赶快吮吸了一口，它不见了。

        他轻轻抚摸着一嘟噜由浅到深的紫色，澄澈的蓝色眼睛流溢出快乐的光彩。他把手伸进花叶间，借此给手臂上灼热的伤口带来一点抚慰的清凉。最后，他把整个头都埋了进去，让花吻着他的脸。

        过了许久，他重新回到马路上，把书包重新跨在身上，踢踏着步子，哼着歌去上学。

        “草丛里——哎哟哟——跳出一只大狐狸——追着狗儿呀，踩到了小刺猬……”他快活地唱着歌，张开双臂转着圈圈，“哎哟哟哎哟哟，狐狸咬到了狗儿呀，狗儿长出来鬃毛呀……”

        他越唱越开心，直接在大马路上跳起了舞，配合着口中发出的音乐扭动着身体。

        “大狐狸呀大狐狸——森林里不受欢迎——为什么要骗人哟——为什么要撒谎哟，大狐狸掉下眼泪来，大家都哈哈笑起来，没人再去相信它！嘿哟嘿哟，可怜的，骗人的大狐狸！”

        他就像他唱的歌里面和那些嘲笑大狐狸的小动物们一起笑起来了，他站在马路上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停息了笑声，惆怅地抬起头，望向灰蓝色的天空。

        “不想上学……”他低声嘟囔，“也不想回家……没地方可去。”

        他蹲坐下来，无聊地把一颗石子扔的老远，似乎是为了激励自己，他又唱起来大狐狸的歌儿，“大狐狸哟！哟！跳起来！飞走了——狗儿汪汪叫啊叫！”

        他的背后忽然传来笑声，他转过头，一个金发的小女孩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咯咯地笑着。

        “你唱歌真好听呀！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女孩高声叫道，她荡得更欢快了。

        男孩吓得一蹦三尺高，他飞也似地逃开了。

        “别走啊！我们做朋友吧！我叫——”

        女孩焦急地喊着，声音越来越模糊，男孩一路狂奔，把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要知道，孩子们喜欢模仿大人们成立一个个“帮派”，每个帮派都有自己的孩子王。孩子们从小就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谁都想只和自己喜欢的人交朋友。在这一点上，孩子们无师自通，做的比大人们干脆且理所当然。

        而对于埃姆里斯·诺曼而言，他没有选择朋友的权利。因为早在他转学来那天，大家就把他的事打听了个仔细，老师的得力助手已经把他所知道的情报告诉了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一传十，十传百，埃姆里斯家里的那些事传遍了整个年级。大家不管这些事是不是添油加醋，尚待考证，反正闲得无聊，乐不得有一件共同话题，没人去管事情的真相。

        埃姆里斯一踏进班级的门，就有人发出“嘘”的声音，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孩不怀好意地和埃姆里斯打招呼，“喂，小子！”

        埃姆里斯迟疑了半天才回应他，“你好。”

        “别用那种文绉绉的腔调和我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男孩粗声粗气地说，“我是这个班的班长，你既然来到这个班，就得听我的。我爸爸是校长的老相识，如果你不听我的命令，我就让校长开除你！识相的话，就老实听话，看你长得还算聪明，我允许你做我的第十六个仆从，为我所用，听候差遣，干得好的话，我从不吝啬赏赐。”

        埃姆里斯不理他，背着书包走进教室，他经过一圈人身边，有人朝他吐痰，伸脚绊他——但他躲过去了，并且轻蔑地笑了一下。

        班长震怒了，他一个箭步冲过去，用粗壮的手抓住埃姆里斯的胳膊，就像捏着一个只需轻轻一折就可以掰断的木棍，

        “你不要不识抬举，你要知道，我所有的仆从都经过我的长期考验才能担任，而我可给你开了特例！”

        “我不当谁的狗。”埃姆里斯直截了当地回答。

        班长的脸上红不红白不白，爆起一片青筋，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

        “你妈妈是暗门子，对不对？她没有结婚就生下来你，我还听说，她原来是有个男人，不要她了，扔下你们娘俩，她整天没玩到了地酗酒，疯疯癫癫地辱骂神棍，痛斥魔法。她已经疯了，对不对？你要是个女孩，你也是个小娼妓！”

        埃姆里斯脸色通红，气的浑身发抖。他抓起书包，狠狠地抡在班长肥厚的大脑袋上，班长颓然倒地，捂着脑袋连连哀嚎，他贴身的亲信赶紧把他团团围住，对埃姆里斯怒目而视。

        “你就是头蠢猪。”埃姆里斯骂道，他心里非常畅快，相当解恨。

        班长在亲信随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怒火冲天地对埃姆里斯叫嚷，“我不会让我爸找校长开除你的，我保证你在这里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

        “我不怕。”埃姆里斯干脆地回答，他拿出课本预习着功课，全然不理会班长的威胁。

        班长怒不可遏地冲上讲台，宣布他的命令，“隔壁班的我管不到，反正在这个班，谁也不许和他说一句话，不许和他做朋友，谁要是敢违背我的旨意，我就要谁好看。”

        底下的孩子畏畏缩缩，谁也不敢说话。

        埃姆里斯仍然看着书。来到新学校的第一天，他就被孤立了。但他不在乎，他以前就是一个人，对未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期待。

        不出埃姆里斯所料，他果然被班上的所有人孤立了。没一个人敢搭理他，人人就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他。

        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让孩子们分组打排球，大家很快配好了对，刚好剩下他一个。埃姆里斯孤零零地抱着排球，一个人在角落默默玩着。

        没有朋友又怎么样？有朋友又怎么样？只不过是孤独了一点而已！自己早就习惯这种感觉了。

        他将排球投上半空再接住，如此反复，虽然很无聊，但是眼下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被浓重的烟霭所遮罩。说不定，一会儿要下雨吧？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喂！玩球的那个！就是你，别看别人啦！”

        他迷惑地转过头，只见洗水池边站着三个男孩，他们正笑嘻嘻地看着他，朝他招手，“唷！你过来！”

        埃姆里斯把球放下，茫然地朝那三个男孩走了过去，他不记得自己和他们有过交集，他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嗨！我们能有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你不会介意吧？”为首的男孩笑着说，看起来，他非常友好，是个和气的人，埃姆里斯想。

        “我不介意。你们尽管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看你怎么一个人在玩球呢，感觉有点吃惊，怎么，没人和你玩吗？”

        埃姆里斯布满雀斑的脸飘起粉红，他低声说，“一个人玩也很好。”

        “是不是沃尔特那个混蛋带头欺侮你了？”男孩的语气充满了同情，他无不愤慨地骂道，“那头蠢猪！”

        埃姆里斯很高兴终于有人和他一样仇视班长沃尔特了，他对眼前这个男孩生了几分好感。

        “我早就看不惯他啦，他吃的肥头大耳，简直就是一头待宰的猪，他爸爸长得和他一模一样，除了吃什么也不会！”男孩接着嘲讽道，“他家只是投机取巧混到了现在，我爸爸说，他家其实什么也不是，就是没用的废物和蠢材！我爸早晚会修理他们家的！”

        埃姆里斯静静听着，尽管有的话他听不大懂，但还是很解气。

        “欸，我说，我看你挺不错的，不如我们做朋友吧？”男孩突然问。

        埃姆里斯犹疑不决，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和你们做朋友，那头猪会不会找你们麻烦呀？”

        “哈，他怎么敢！他不敢惹我的，我会让他猪屁股开开花。”

        “对，还把他的猪肠子都晒晒干。”另一个男孩插嘴道。

        “他们不要你，我们接纳你。”小头目亲热地拍了拍埃姆里斯的肩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们会带你玩！”

        “你说——朋友？”埃姆里斯喃喃自语，蓝眼睛闪着愉快的光，“朋友！”

        “对，朋友，我们早听说你了，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呀。”说着，他将埃姆里斯上下端量，“啧啧，你一看就是个人才！”

        一个男孩突然傻笑起来，小头目瞪了他一眼，自我介绍道，“我叫科里·托德，是隔壁班的班长，这位是布莱迪·布鲁姆，这位是古德伊尔·迪福。”

        “你们好。我叫埃姆里斯·诺曼，我住在红狐街道。”埃姆里斯矜持地向这三个人一一问好，他为自己一下子多出来这么多朋友感到非常高兴。

        “我们早就认识你啦！埃姆里斯！”布莱迪和古德伊尔异口同声，他们争相同他用力握手，握完就彼此炫耀，就好像是在玩谁的胆量大的游戏一样。

        “下午放学，我们校门口见，我请你去吃冰激凌。”科里·托德呵呵笑着，“我知道有一家最好吃的冰激凌店，什么口味的都有。”

        “还是我请你们吃吧。”埃姆里斯很不好意思，他悄悄翻动口袋，那里有他积攒的所有零花钱，“我有钱。”

        “哇！那真是太谢谢你了！瞧瞧，埃姆里斯多会做人呀！这不就是我爸爸说的‘会来事’嘛！多有眼力见呀！”

        他们三个喜笑颜开，马上点头同意，虎视眈眈地盯着埃姆里斯的口袋，那样子好像就是巴不得现在就能到冰激凌店一样。

        “对了，你要是想正式成为我们的兄弟的话，你得通过一个测试，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真心的。你要做好准备——下午就开始。”托德一脸严峻，那样子表明他嘴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相当值得重视的，“这是很庄严的一件事。”

        “我想我会通过的。”

        既然是考验他的真心，他当然能通过的，埃姆里斯会格外珍惜他来之不易的朋友的。

        时间从未过得像现在这么慢。埃姆里斯好不容易盼到了放学铃，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书包冲出了校门。果然，校门口前的大树下，托德三人已经等候多时，他们一看见埃姆里斯就堆上笑容，热情地招呼他和他们一起。托德带他们七拐八折，一直走到一个装潢顶气派的冰激凌店前。

        他们推开门走了进去，那三人马上凑到了柜台前贪婪地盯视着菜单，这家店刚好出了一个新品:巨无霸混合口味冰激凌。

        “哇！这看起来很不错嘛！”托德啧啧称奇，“最新款的巨无霸冰激凌！我还没有尝过呢。”

        “那我们就买这个吧。”埃姆里斯应和道，他也在看菜单。

        “可是，这好像有点贵吧？”

        “没关系，我有很多钱。”

        他毫不犹豫地献上了所有的零用钱换取了三个霸王冰激凌，自己只买了一个甜甜圈，但他却感到心满意足。

        埃姆里斯很快就吃完了，他在耐心地等着他的正式测试。

        然而，那三个人不紧不慢地抱着冰激凌啃了很久，一直到最后一点奶油都舔干净后，他们才慢吞吞地砸吧着嘴抬起头来。

        “好吃吗？”

        “恩。”托德淡淡地应道，抹了一把嘴角的巧克力碎屑。

        “吃的开心就好。”

        “恩。”

        “我想问一下，我的测试什么时候开始？”

        然而托德却好像把他亲口定下的规则给忘记了，他茫然地反问，“什么测试？”

        “正式的兄弟的测试。”埃姆里斯庄重地说。

        托德的眼睛转了转，像是在思考。然后他嬉笑道，“好，我们现在就去做测试吧！”

        托德带着他们折回了学校，一直回到那棵树下。四个人围坐在长椅上，托德从树后探出头左顾右盼，

        “等着吧，好戏马上就开场了！”

        埃姆里斯虽然不明白要上演怎么样的一出戏剧，但是他依旧满腔期待。过了一会儿，校门口走出来一个金发的小女孩，眨巴着蓝绿色的眼睛，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她满脸满手都是泥巴点子，花裙子也脏乎乎的。

        托德连忙推了推他的跟班们，对埃姆里斯说，“看见前面的那个傻姑娘了吗？”

        埃姆里斯点头称是，但却不明白她和他们的测验有什么关系。

        “跟上她！”托德不由分说，拉着他跟了上去。他们一路尾随女孩进到了一条幽暗的巷道，女孩玩的开心，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后面跟着四个人。

        巷道的尽头处是一片荒凉的小原野，由于拆迁的缘故，已荒无人烟，只有瘫倒的废墟和一间黑漆漆的柴房留存于此。

        “快上！”托德低声命令道，于是他的两个跟班急速追撵了上去，堵住了女孩的去路，不怀好意地吹起了口哨。

        “哟，茱莉，你去哪呀？”布莱迪抓住了女孩的手腕，“回家吗？瞧你弄得多脏，你姑姑不会揍你吗？”

        “让我们来帮你洗洗，怎么样啊？”古德伊尔说着伸出手去碰她的裙子，女孩往后一闪，用书包自卫，使劲砸向古德伊尔，古德伊尔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不住咒骂着，“贱东西！虱子包，你居然敢——”

        “他们，他们在干什么？”埃姆里斯慌忙问，但托德拦住了他。

        “她是一个坏女孩，她做了很多坏事。放轻松，朋友，这都没什么的——她活该受到惩罚。”托德语气平淡，好像那是一桩再正常不过的事。

        “得了，得了，兄弟们。”托德摆摆手，就好像是要命令古德伊尔和布莱迪放过叫茱莉的女孩，然而，他忽然沉下了声音，“好好教教她礼貌！你们随便，怎么样都好，别打的太明显了！她姑姑可不好对付！只要不留下明显的痕迹，他们也说不了什么的！”

        闻言，布莱迪死死拖住了不断尖叫挣扎的女孩，古德伊尔一边叫骂，使劲掐她的胳膊，拽她的头发，女孩疼的哭了出来，疯狂地大喊大叫，不住踢蹬，可是两个男孩充耳不闻。

        埃姆里斯惊惧不已，他冲上去想要拉开古德伊尔，后者甩开了他的胳膊，骂道，“你别多管闲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要做测验吗？”埃姆里斯惶恐不安，他颤抖着问托德，但托德不以为然，“这就是测试。你也一起动手。”

        “我不能这么做！”

        “如果你不动手，我们就不和你玩了。测试失败。”托德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不会再和你玩了。”

        “我不能——”

        “我不是都说了嘛，她是个坏女孩。”托德指指正在被扯头发不住哀嚎的女孩，“她很坏，她嘲笑你妈妈是暗娼，我们替你出气呢。念在你是第一次，你不用像他们打的那么狠。”

        埃姆里斯呆立在原地，眼神涣散，大口喘着气，似乎马上就要倒下了。

        “你不想报仇吗？你不想和我们做朋友吗？”托德继续引诱道，“如果你不想让她知道是谁打的她，也不是不可以。”

        “古德，把她的眼睛捂上，我们的新同伴要教训嘲笑他的家伙。”

        古德伊尔听从他的话，把女孩的眼睛捂住了，一边愤怒地咆哮，“快点！”

        埃姆里斯感到一阵痛苦的晕眩，他的意识已经被不可名状的仇恨与怨憎侵占吞噬了。他慢慢地向前挪动，抬起了手——

        对，托德不是说了吗，她是一个坏女孩。嘲笑他的家庭，侮辱他的妈妈，她应该挨打！

        他的巴掌落在了女孩的脸上，留下一个刺目的红色印记。

        女孩哭喊着，呜咽着，但埃姆里斯没有放过她，他使劲揪住女孩的头发，掐住她的脖子，拧她的胳膊……最后，他凶狠地质问女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捏造事实，羞辱我和我妈妈！你这个撒谎精！”

        “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谎话！”女孩哭着大叫，“你是个恶魔！”

        他猛然惊醒，大梦初醒般地停住了折磨。他不可置信地摊开两手，呆愣愣望着它们。

        “我……我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来……”埃姆里斯几近麻木地瘫坐在了地上，颤栗着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悲吼，在荒原上不断回响，凄凉又悲怆。

        “把她扔进去，”托德并不在意濒临崩溃的埃姆里斯，“不成事的东西！这才哪到哪就吓成这样！你们两个把她扔进柴房里！”古德伊尔和布莱迪拖拽着哭喊的女孩，把她狠狠地摔在了柴火堆里，牢牢地锁上了门。女孩拼命地捶打着大门，但回应她的只有讥讽，“在里面待着吧！虱子包！”

        “把他拉起来，我们走吧。”托德指挥古德伊尔和布莱迪把已经呆滞的埃姆里斯拽了起来，恶意地眯起了眼睛，“接下来，我们该公布测验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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