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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这人他讹定了


天枢又替小石头吹了一次风车,看看唰啦啦转动的彩叶后小石头那对满是欢喜的金眸,再看看对面方渺渺的贪吃模样,心中不由想:回鸿蒙天有什么好的?还是人间有味有趣。

        他忽尔唤道:“渺渺?”

        “唔?”方渺渺含着一粒馄饨应了一声。

        “你昨晚……为何进去看我?”

        她闻言抬起头来,脱口道:“  我是担心你……”

        天枢正面西而坐,最后一点夕色落在眼中,像添了两团火,给他的眼神平添热烈。

        方渺渺被他一瞬不瞬的眼神隐隐烫了一下,幸好她背着光,他看不清她脸上飞起的可疑红晕。她忽有些恼羞成怒,硬加了几个字:“……做坏事。”转头吹了一下小石头递过来的风车。

        天枢一惊:“什么?”

        方渺渺细细回想起来,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他昨天的表现本就十分可疑!她更加理直气壮:“没错!昨天你逛街时就心神不宁,然后先行回去,闭门不出,我怀疑你在里面做坏事,不正是情理之中,合理推测吗?”

        天枢的脸涨得通红,气急道:“你怎么能这么看我?”

        他越急,她越快乐。果然摆脱尴尬的最好方式,是让对方更尴尬!她隔着小桌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神神秘秘道:“你从那高冷孤寒的鸿蒙天来到万丈红尘,找点乐子也是人之常情,放心,你只管寻欢作乐,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

        “什……什么啊!”他打开她的爪子,气急败坏,“你尽可以到处打听打听,我宋天枢岂是那种人!”气到头昏之际,小石头把风车递过来时,他也没耽误帮小石头吹一下。

        话说到这里,方渺渺正经记起一事,脸色变得淡淡的:“倒也不必打听,有人跟我说过你就是三心二意之人。”

        他愈发愤怒:“谁?谁说的?”

        她斩钉截铁道:“魑长老说的。”

        听她毫不犹豫举出人证,仿佛板上钉钉,天枢变了脸色:“我不知什么时候开罪的魑长老,他竟在背后如此诋毁我!”

        方渺渺心下冷笑:魑长老分明说过这人养过不止一头毛兽,还有,天枢年前买的那些年货也不知差白影送给了谁。若是不提,她倒险些把这事忘了。

        遥远的大夜弥城里,魑长老连打了几个喷嚏。更遥远的地方,白影因为还没找到猫而垂头丧气。

        今天天色已晚,他们还要再住一夜,明日再动身。回到客栈时,小石头已玩了个尽兴,拿着他的小风车心满意足回玉佩上去了。

        天枢莫名被魑长老泼了污水,又一时无法自证,好似自己真做了什么错事似的,气焰先矮了一截。

        方渺渺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催他回屋休息,他却硬跟了进去。

        “你进来干嘛?”方渺渺把剖风刀卸下搁在桌上,又转身去盆架边洗脸。

        天枢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栓在她脚脖子上似的,跟着她从门口走到桌边,又从桌边走到盆架,寸步不离:“你不可信魑长老乱说。”

        方渺渺:“……”从馄饨摊走回客栈走了三柱香功夫,她都把这事忘了,他怎么还念叨呢?无奈道,“好好好,你快回去吧。”

        她拿手巾擦着脸,他就站到她前面盯她:“你分明还在信他!否则为何老是赶我?”

        方渺渺:“……”她是看他脸色不好,必是雷刑之后没歇过来,所以才催他早些歇息,这人的思路为何总是走得如此偏僻?无奈道,“我不信就是了。”

        他心里仍不痛快,不甘愿就这么走了。忽尔眼中一亮:“对了,我不是还要跟你说我追查之事吗?”

        “明日再说。”

        他脸拉长了:“不是说好了吃完饭就说的吗?我看你就是想方设法赶我走。”

        方渺渺:“……”她拳头捏得咯吱一响。若搁从前,她必使用武力驱赶,拎着他的脚把人扔出去!但现在,她打不过。

        她按着额角的火星子:“好,你说你说。”

        他的眼睛立刻弯出笑来,坐到茶桌边的跪毯上添水煮茶:“来,边喝茶边说。”

        方渺渺只好在对面坐下,以手支颊听着。

        天枢在两人面前的茶碗里添上茶,清香氤氲。

        “那是我登仙鸿蒙之前许多年的事了,那时我十四岁,还是苍朔一家仙门的普通弟子,师父给我赐名,叫做宋星逐。凡人入仙门,走上修仙之路,往往便与凡间家人断绝联系。我却……原就没有家人。倒是入仙门之后,师兄视我如亲弟弟一般,更似我的家人……”他眼中似浸入雾气,声音格外柔和,像沉入一个梦中去。

        茶热了又凉。天枢说到最后已经困倦,故事的末尾的字音消弥在含糊中,人已趴在桌上睡着了,睡梦中眉心紧蹙,手指不安地抽动几下,分明堕入了昔日记忆构成的噩梦中去。

        方渺渺看他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已疲倦之极,若贸然唤醒他,大概会不舒服。想了一想,化身成猫儿,拱到他膝上去。他似有所觉,下意识抱紧了一团毛绒,身子一歪,躺倒在跪毯上接着睡。跪毯又宽又厚实,还挨着暖炉,倒也舒适。

        天枢眼睛未睁,怀中暖茸茸的毛团已驱散了噩梦,将他带去回忆中最美好的部分,就停留在他遇到师兄的第一天。那日雨雾茫茫,却是他记忆中最晴朗的一日。

        那时他大概五六岁大,不知自己家乡何处。只记得逃荒路上与父母和三个哥哥走散了。说是走散,其实他隐约明白,是他们故意丢弃他的。少一个人少一张嘴,其他人才更有活下去的希望,选择最弱小没用的抛弃,是明智的做法。

        当时娘往他手里塞了半块粗饼,又摸了摸他的头。他记不起娘有没有落几滴不舍的眼泪,他的注意力全在饼子上。捏着珍贵的饼子狼吞虎咽,抬起头时,家人已全不见了。

        他却没有饿毙路边,凭着捉野鼠挖草根的本事,一个人顽强地活了下来,变成一个倔强生存的小叫化子。

        对于家人,他怨恨过,思念过,最后决定忘记他们。忘记之后,他觉得自己快乐多了。

        某个雨天,为了省腿脚,他钻进了一辆过路的豪华马车中。他趴在车厢内座位底下,看到几双大雨天也几乎不沾泥的云靴走上车来,他们一共有四个人,银蓝袍角散发着低调华美的光泽,垂下来的剑鞘反射着冰冷的光。

        小叫化子很快被车上乘客发现了。四名乘客中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人把他从座位下拎出来,像捏着什么脏东西:“什么时候钻上来的小贼?”未等他人反应,这人顺手打开车门,直接从行驶中的马车里把小叫化子丢了出去。

        小叫化子摔在泥泞路面上翻滚数圈,想跳起来骂娘——流浪的这些日子,他可学了不少脏话。却也怎么也爬不起来。

        前边行远的马车上忽然跃出一人,车上随即传来一声呼喊:“月疏,你莫惹麻烦!”

        名叫月疏的人没有回头,来到近前,“唰拉”一声,小叫化子头顶的雨停了。趴在地上的小叫化子抬起头来,看到一面点着红梅的油纸伞遮去雨幕。伞下,银蓝长袍的公子脸色冷白,眉眼透着凉薄。

        小叫化子打了个哆嗦,感觉这人是来看他是否死透,若没死透,就会给他补一剑。

        这公子却蹲下身察看一下,道:“你的腿可能伤到骨头了。”他轻轻按了一下小叫化子肿起的小腿:“痛吗?  ”

        其实不怎么痛,已经麻了。但是小叫化子眼珠一转,杀猪似地嚎起来,同时一对脏爪子死死抓住了华贵的银蓝袍角。这人,他讹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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