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姜棠到正厅时，便看见婢女们准备已经准备好了红羊枝杖，满满一盆的水盆羊肉，还有宫中常见的升平炙。

        姜老夫人和杜兰茹已经落座，见姜棠到后，姜老夫人抬手把人招到身边坐着。

        “你姨母身子如何了？”

        姜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摸了下她的掌心，确认是温热，才放下心来。先前姜棠在蒲州落水落下的病根还没好，如今又为了这事跑来跑去，她是着实担心她的身子。

        “姨母已经清醒了，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听到先生要去睢阳，多少有些激动，怒急攻心，这才晕过去。”

        姜棠往她的碗中舀了些羊肉，“只是……”

        姜老夫人端起碗吃了一口，细嚼慢咽，又便问道：“只是什么？”

        “孙儿在清宁宫中闻到婆羯罗的味道，有些奇怪。”

        “大周人喜用香，婆羯罗香是皇家御用，在殿下的宫中闻到，想来也没什么特别。”杜兰茹片下一块羊肉递给姜棠，宽慰道。

        肥瘦适宜的羊腿烤的滋滋冒油，上面撒上一层安息茴香，还有少许的盐，让人不断分泌口中津液。

        姜棠接过，咬了一口，见是整整一只羊，便问道：“先前还听厨娘说，府中的粮食不足，为何今日又是红羊枝杖，又是水盆羊肉的？”

        “阿棠这些日子在外面跑动，不知道也是正常，”杜兰茹见她嘴角沾上了油脂，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这连日大雪，天气又冷，府里养的羊都冻死了一两个，这才让后厨把冻死的羊杀了。”

        “连羊都冻死了？”姜棠忍不住惊呼。

        这天气连羊都冻死了，那阿耶他们可还好？她忍不住担忧，河东道虽然离长安不远，但地处北边，怕是也是不好受。

        见姜老夫人放下筷子，杜兰茹小声问道：“祖母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

        姜老夫人摇头，对姜棠说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担心这北边的百姓，也不知道你父亲能不能处理好，一想到北边这些年不是蝗灾就是雪灾，再想到阿棠说的，边疆的百姓已经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了。”

        姜棠朝杜兰茹使了眼色，放下筷子，“祖母吃不下，我陪祖母回屋吧。”

        说着扶着老夫人进了后院。

        “祖母莫要担心，父亲肯定能处理好的，孙儿晚点给父亲去个信儿，问一下北边的情况。”

        “还有睢阳，还有云中。”老夫人捉着她的手提醒道，“我想知道睢阳的情况，我怕文远去到之后，无法安抚民众，一旦圣人在朝堂说的话被有心人散布出去，文远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至于云中，先前你在那边待过，多少也是有些感情，去问一下当地百姓的情况吧。”

        “孙儿晓得了，祖母心慈，还挂念着那边的百姓。”

        姜棠扶她坐下，又从陈媪手中那过一个温热的手炉，递给她，却她拒绝了。

        “你且先暖着，我让人再准备多一个。”

        “今儿怎么了，我看你也是魂不守舍的，”姜老夫人抬手给她整理了一下发髻，“魂不守舍，簪子也歪了。这要是出去了，不是被人笑话了。”

        姜棠捂着手炉的手越发用力，咬着下唇，不知道怎么开口，她生怕戳到老夫人的痛处。

        似乎是看出了姜棠的犹豫，姜老夫人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说吧，祖母一把年纪，有什么没见过，别有顾虑，说吧。”

        “祖母，姜钰姑姑是什么回事？”姜棠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出了心中的话。

        在清宁宫时，她为姨母诊了脉，姨母便让她赶紧回府，路上小心，千万小心不要遇见圣人。

        许是担心宫中有眼线，姨母半说半藏，倒是让她叫好奇。回府的路上，忽然想到了那日宫宴上圣人提起的姜钰姑姑，姜棠脑海中浮现了惊人的想法，本来打算回府后安排逯安去送东西，然后再来请教祖母，没想到被顾怀瑾拖了这么久。让她险些忘了这件事。

        知道方才用饭时说起姨母宫中的香料这才想起。

        “怎么忽然提起你姑姑了？”

        “方才出工前，姨母让我赶紧回府，不要停留，若是远远见到圣人，找地方藏起来，不要与圣人打照面，还说她对不住姜家，”姜棠小心的看着她的神色，“孙儿回来的路上想到先前宫宴时的事情，越发好奇，所以想请教祖母。”

        “难为你姨母了，我原以为她已经被权势迷了眼，没想到还会为你这个多年不见的外甥考虑。”

        姜棠更加奇怪了，原来姨母在祖母心中印象竟然这么不好？

        “成安三年，皇后怀了太子，当时圣人万分高兴，举行了宫宴，邀请四品以上官员进宫赴宴，可以携带亲属，当时你祖父与我带了阿钰进宫，可是没想到这次进宫，竟然害了她，”姜老夫人眼中氤氲，神色悲戚，“在宫宴上阿钰弄脏了衣服，便去了清宁宫换衣裳，当时皇后在殿中招呼我们，圣人却不知所踪，阿钰也迟迟未归。”

        “我有些担心，便让皇后派人去寻，等到内侍传回消息，我在清宁宫的侧殿见到阿钰，她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眼神空洞，圣人还在一旁整理衣裳。”

        姜老夫人说着眼泪就从眼角落下，滴在上好的锦缎上，“一开始圣人还说要迎阿钰进宫当贵妃，但是阿钰性烈，当下就撞向了床脚。”

        “阿棠你知道吗，当时那个血，淌了阿钰一脸，我本以为阿钰就这样没了，没想到她回到府中又醒过来了，但人已经疯疯癫癫，连我和你祖父都不认得。”

        “后来，皇后派人送了些东西安慰，迎进宫的事就不了了之。不进宫也好，阿钰当时一听到关于皇家的事情，人就激动得要去撞脑袋。这件事毕竟关乎皇家的脸面，宫中掩饰得极好，我与你祖父商量，将阿钰送去道观静养，前些年她生了重病，这才去了。”

        姜棠的手被她抓得生疼，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静静地听着她说完。

        “好在阿钰在弥留之际，还认得我，当时我抱着她，她的身子在我怀里慢慢变冷变僵，我……”

        “祖母，”姜棠伸手紧紧抱着她，原来事实的真相和她猜的相差无几，但这真相从祖母口中说出来，分外伤人。

        “难怪当初阿耶说，祖母不会阻挠我做这些事。”

        “不仅是为了你姑姑一事，还有你祖父，因为这郁郁寡欢，在你尚未出生时就溘然长逝，走之前他还自责当初带了阿钰进宫。”

        “阿棠，你做这事，祖母不反对，但祖母只有一个要求，你要护住自己，不要重蹈覆辙，祖母不愿意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孙儿知道。”她有一瞬间觉得很累，这些天，各种消息不断涌进来，就算她的接受能力尚可，也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么多消息。

        “当初我也一直怪你姨母，怪她当初不为阿钰说话，让阿钰去她宫中整理衣裳，却不保住阿钰。”

        “我一直都知道，当初就算她想，她也保不住，那些宫中送来的东西，不过是圣人借着她的名义送来离间姜王两家的。当初若是她替我们说话，她如今可能也没办法坐稳皇后一位。”

        姜老夫人坐久了，站起来走动了两步，姜棠连忙扶上去，“换做我处于她的位置，我也选择这样做。”

        “祖母，那——”

        “你放心，祖母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都已经看开了。”

        “阿棠。”姜老夫人转过身，握住她的手，语气十分郑重，“祖母老了，你要听阿耶的话。”

        姜老夫人见她神情恍惚，便打发她赶紧回院子休息。她走在小道上，她想不通祖母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有些像交代后事。越想越害怕，连伞都不要直接跑回老夫人的屋子。

        见人走了又折返，姜老夫人有点意外，“怎么了？”

        姜棠见她神色如常，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走上去拉着她的袖子，“阿棠今晚想和祖母一起睡。”

        姜老夫人沉吟一会，像是猜到她的心事，拉着她的手进了内屋，“好好好，阿棠不嫌弃我就好。”

        良久，见姜棠一直盯着自己，姜老夫人点了点她的脑袋，“傻孩子，祖母好着呢，祖母要看到你们把他板下来才放心。”

        “祖母说话算话。”

        姜棠藏在被褥下的小手拉着她的衣袖，吸了吸鼻子，“祖母可不能像阿娘一样食言，说要带我去赏春，却丢下我不管。”

        “祖母说话算话，你放心。”

        她倒是想到当初姜毅来信说臻娘去世，阿棠躲在屋中半年不肯见人，整个人都瘦得皮包骨。等到终于肯踏出房门，整个人变得情绪莫变，喜怒无常甚至有些睚眦必报，太原的小娘子只要惹到她的，都被她狠狠地报复回去。之后又强制自己吃东西习武，又叛逆地跑去云中参军，越想越心疼，把人抱进怀里，“阿棠放心，祖母一定说话算话。”

        姜棠闻着她衣服上的熏香，安心地睡过去，但被子下的手丝毫不敢松开。

        当晚姜棠又陷入了梦境，梦中出现的却是织云楼的戴老板和杨柳儿，两人在织云楼后院交谈，随后杨柳儿递了一包东西给戴老板。

        之后这个场景戛然而止，又转到了灞桥上她与黑衣人对峙的场景，梦中姜棠看清了朝她射来的箭矢，还没等她再次确认，人就落水了。

        “阿棠，阿棠醒醒。”

        姜棠感受到有人在推搡自己，还很吵，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个老翁，手中拿着银针，见自己醒后便把针收了起来，“姜娘子醒了就好，先别动，让老夫先给你拔针。”

        随后，老翁又说：“老夫开个药单，老夫人派人去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三次，连服三天，三天后若还没好，到时在寻老夫来看诊即可。”

        姜棠脑子尚未清醒，由着杜兰茹把自己扶起来，“阿姐，这是这么了？”

        杜兰茹让她靠着自己坐着，拿出帕子给她擦汗，“你这是梦魇了，今儿早上祖母见你还没有睡醒，便不让大家吵醒你。可等到方才，你还没有起来，进来一看，你双目紧闭，浑身是汗，手还捂着胸口喊疼。可把我和祖母吓坏了，急急忙忙地请了医工给你看诊。”

        “医工说，你是先前的病根没好，这些天又来回奔波，忧思过度，这才病了。”

        姜棠垂着双眸，梦魇，昨夜她的确做了很多梦，梦见戴老板和杨柳儿，还梦见阿娘，还有那个一直困扰自己好几年的梦境。

        “阿姐，何时了？”

        “都差不多酉时了。”

        “方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发现你浑身湿漉漉的，仿佛从水里捞出来，我便做主给你换了身衣裳。”

        姜棠一愣，水里捞出来，昨夜真的梦见自己落水了，不过醒来后并没有别的异样，便将这事放在一边。

        “阿姐别担心，我没事。”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方才说话一直没有留意，然后就着杜兰茹的手喝了一杯温水后，就看见老夫人进来。

        “这些日子就好好歇息吧，那些事儿就先别管了，把病养好再说。”

        姜棠应了声，起身穿好衣裳后用了些吃食便回了扶风院。一路上，雪倒是停了，但风还没有停，天空阴沉，这声音听着真像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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