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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放手


高长恭不置可否,但凭着他对宇文护的浅薄了解,这番说辞属实再合理不过。

        身居高位,手握兵权,才学丰实,身上又流着皇室的血,只因不是宇文家嫡亲正统血脉,却要屈居人下,这种情形即便是放在普通人身上,亦能感同身受。

        高长恭抿着唇没说话,他虽理解,不代表宇文护就可以此为由接近他,欺骗他。

        他的思虑宇文护以前或许不理解,但自从阎姬给他讲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宇文护便稍稍领会了些,啜了一口茶水,继续道:“我作为宇文邕的表兄,北周的大冢宰,想必我的传闻你定不陌生,我杀了魏恭帝拓跋廓,北周孝闵帝宇文觉,北周明帝宇文毓,现在坐在这皇位上的周武帝宇文邕,也是我一手扶上去的。”

        “这么多年我不只一次在想,为什么他们能坐上皇位,我的才学胆识根本不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为什么我不行?”

        宇文护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眼神忽明忽暗,然后猛地灌了一口茶,直视着高长恭,“方才说到想尽办法接近你,一来是因为对你本就心存好奇,这二来,才是我的重头戏,我觉得,除了你,世上再无跟我如此相像之人了。”

        这话倒让高长恭觉得新鲜,当即跟他四目相对:“为何?”

        宇文护难得笑了笑,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我当时选中你,除了高湛将你打发到封地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我在皇室的处境很是相似,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复刻过来的,北齐皆知战神兰陵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甚至街边孩童都唱着歌颂你的民谣,武功才学样样拔尖,如此种种,那太子高纬怕是卯足了劲都比不上你半分。”

        “偏生坊间还有传闻,说高湛有意废掉太子改立兰陵王为储君,且不说君心难测,高湛到底有没有这个想法还未可知,单是民间拥护你高长恭的人,就占了绝大多数,这样一来,高纬就算彻底将你视为眼中钉了。”

        “试想,若日后高纬继承了皇位,第一个要解决的祸患,会是谁?”

        高长恭静静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波涛暗涌,宇文护到底是深居朝堂多年,见证了几代皇帝的兴衰,这些事,经过他口中说出来,一针见血。

        可笑的是,高长恭上一世并未过多在意,觉得他与高纬虽无手足之情,却有手足之实,但凡他自己为人低调些,便可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谁知,最后的结局当真是应了那句“君心难测”,既可悲又可笑。他于高纬而言,一如宇文护所说,就是个“祸患”罢了。

        “所以,你便借着这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接近我,欺骗我,目的是为了让我替了高纬取而代之,这样,就可以反过来成为你取代宇文邕的助力。”高长恭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述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对方的真正意图。

        将攥了许久的茶盏放到桌上,宇文护迎着他的目光:“王爷英明,当时我确实这么想的。”

        高长恭并不买账,嗤笑一声:“那你如何得知,我就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之前我也说过,无意于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更是厌倦了彼此之间的尔虞我诈,才向皇帝上书,准许我来封地休养。”

        “不瞒你说,此前流落在荒野时你旁敲侧击告诉我这些,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宇文护接过他的话,“就算后来醉酒时你又重复了一遍,我还只是将信将疑,到了今日这地步,看样子是我狭隘了。”

        高长恭真的是不醉心功名利禄,更别提那个劳什子皇位了。

        重新执起茶盏放到手心摩挲,他接着说:“就在几日前,我还在想,天下怎会有如此呆傻之人,放着大好的翻盘机会不要,非要让自己活得这般憋屈。后来,跟一位长辈深聊过后,至今我还是似懂非懂,但也不排斥她的说辞,人各有命,想法不同罢了。”

        “既然你也知道,你我的想法截然不同,所以就无需在我这里下工夫了。”高长恭说罢就要起身。

        “王爷那么着急做甚,”宇文护动作迅速,按下对方的手示意他坐下,却反被拍了一巴掌,他笑笑似是一点也不介意,“我话还没说完,王爷就赏脸再呆会。”

        都这样了,宇文护还有什么好说的?但高长恭总归是听话坐下了,抿着嘴偏过头不看他。

        见他老实坐那儿,宇文护放缓了语气:“方才我也说了,那是以前,昨日的我跟今日的我尚且不同,昨日的想法自然不能代表我今时的态度。”

        听罢,高长恭藏于袖中的手指一弯,但姿势依然没变,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还是不拿正眼瞧他。

        “你也知道,我精心图谋了这么多年,不是别人说点什么,我就可以立马放下的,且朝中还有这么多我的亲信,他们跟随我多年,怕是早就被宇文邕忌惮,说清楚点,他们的命完全跟我的系在同一条绳上,若我真的什么都不管一走了之,到时宇文邕留不住他们,朝野当中血流成河,那遭殃的还是黎民百姓。”

        在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注视着高长恭的一举一动,果然,在他说出“遭殃的还是百姓”时,对方的眸子闪了闪。宇文护便知道,他家王爷这是听进去了。

        “我知道王爷最是心善,就算你我是政敌,可这各国的百姓都是一样的,他们何其无辜。”

        宇文护估摸着火候酝酿得差不多可以了,“砰”一声放下茶盏,一字一顿道:“那日你问我,为何我不趁着那次机会将宇文邕杀了以绝后患,如今我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若马车上只有我一人,我便会无半分犹豫,可当时你在马车内昏迷不醒,若我再心狠些,无需管你的死活,可以直接结果了宇文邕,若我没那么心狠,以我的身手,或许可以杀了宇文邕的同时,保你性命无虞,可是,偏偏对着你,我就没办法让自己心狠,一点也不行。”

        话至此处,肉眼可见高长恭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袖中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头,呼吸都略有不稳。

        “所以,我便想,这次就算了,以后兴许还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宇文护苦笑,“可你也知,没了这次机会,日后到了长安,宇文邕对我会更加戒备,想要得到如此大好的机会,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高长恭当然明白,宇文护没抓住这次机会,以后怕是更难了。他突然想到上一世宇文护的结局,心里莫名堵得慌,若这次宇文护把宇文邕杀了,那宇文护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这个想法一旦在脑中成型,就很难让他不多想。

        “你可以当我是花言巧语也好,强行挽回也罢,但当时,我真的不敢赌,不敢把你的命赌在一个未知的可能上,”宇文护紧紧盯着他,“那时我才知,原来有一个人,可以让我暂且放下谋划多年的一切,只为他能够平安。”

        只为他能够平安……

        宇文护走后,高长恭反复琢磨这句话,虽说理智让他不要轻易相信对方的甜言蜜语,可脑中不停盘旋着宇文护说这番话的情景,那般真切诚恳,足足有九分真。

        此外,宇文护还说,辛苦谋划多年的一切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放手的,需要些时日让他再想想清楚,即便真的到了放手之日,那也要安顿好北周朝中跟随他的老臣,否则,他良心难安。

        一别这么多日,高长恭倒是对宇文护刮目相看。

        北周的大冢宰,做事狠辣不留情面,但凡有异心者必杀之而后快,屠龙的称呼可不是浪得虚名。

        这样的人,居然真的会在意跟随他多年的臣子,倒也不是高长恭怀疑他,只是宇文护的做事风格的确跟平日的传闻大相径庭。

        而且,那样自负骄傲的人,居然会主动来向他道歉,把一切前因后果都交代了,求他的谅解。

        先是放低姿态摊牌道歉,再是提到当日宇文邕劫持他的事,后又来了一波情意表白,言语间都透着可怜的劲儿,嘴皮子还真是厉害。

        但是,高长恭虽不齿他的行为,但还是忍不住要被对方钩了去。

        人家先是道歉再是表明心意,什么话都让他说去了,高长恭还能说什么。

        他虽不能说什么,但宇文护想要求得他的谅解和信任,自是没那么容易。

        此时先是拿身份之事骗他,以后呢,是不是还有别的招数尚未可知,若是这次草草原谅了宇文护,就怕将来这人又有别的说辞。

        总之,先晾着他,静观其变。

        往后几日,高长恭总有些心神不宁,偶尔也会发呆,平日里去书房练字,好几次把砚台上的墨水打翻,即便在看书时,书卷也是半天没翻过一页。

        荣伯也曾几次三番问他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或者把花竹叫来陪他说说话,高长恭都拒绝了,只说自己想一个人静静。

        自家王爷是个什么性子,荣伯最是清楚,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最近不知又怎么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稍微想想便知,八成是又想到那宇文护了。

        真是天大的冤家。

        这日终是熬不住心中烦闷,想出去透透气,高长恭便丢下书卷,甩袖往后院湖边走。

        晚间湖边空气清新,刚下完雨没多久,树林的小道上都裹挟着湿气,凉风拂过,倒吹走了些许疲惫,让烦闷的心情舒畅了不少。

        高长恭立在湖边一隅,倏的听到树林那边传来打斗的声音,当下警觉起来,放轻了脚步去寻那声音时,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安静的只能听到夏夜的蝉鸣。

        就在他以为自己听错时,寂静的树林深处传来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这次来找你,是有事要跟你说。”

        高长恭当即定在原地,这人是宇文护身边的侍卫,宇文青。

        这人大半夜来王府干什么?

        紧接着又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我都说了,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高长恭又是一惊,宇文青大半夜来找高衡做什么?

        下一刻,宇文青哑着嗓子说道:“明日我就要回长安了,今日是来跟你辞别的……”

        再往下高长恭就没心思听了,手中的拳头不自觉攥紧了,宇文护……要回长安了。

        想到那人说的,他没办法就这么突然放弃精心谋划的一切,需要些时日去处理。且不管宇文护此时要回长安做什么,但算算日子,若一切按照上一世那般发展,宇文护这次回去怕是……凶多吉少。

        上一世的时候,宇文邕设计于太后宫内斩杀佞臣宇文护,此后北周举国欢庆,大赦天下,百姓津津乐道了足足一年之久。

        高长恭人虽不在长安,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想不知道都难。

        若是宇文护此时回去,不管是为了什么,可能都难逃一劫。高长恭这般想着,心中愈发难受,紧握的拳头刹那间松开,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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