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死神和森林之神

1

        早在两年多以前，知道艾伦有一个叫唐娜的姐姐在古堡当女仆以后，黛西就将唐娜安排过来，作为自己的贴身女仆。

        唐娜是一只十分严肃且话极少的吸血鬼，黛西几乎没听她说过什么话。但当黛西过了十二岁生日后，某天唐娜为她梳头，镂藤蔓的棕金魔镜前，正手指灵巧地扎着辫子的唐娜，忽然在黛西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请去特尼亚森林东南角的溪边小屋，女王陛下。”

        刚入夜时，黛西在瓦蓝色萤火虫的微芒中踏进了那座木屋。昏黄平稳的幽微烛火下，只有艾伦独自坐在这里静静地等候她。

        他穿着破旧的粗布束腰外衣及马裤，头顶围着一块泛白的灰头巾，看起来捉襟见肘、赤贫如洗。因此，在见到他单膝跪下时，黛西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交代你找个好点的住处好好养伤，但……你家里很贫穷？”

        “抱歉，陛下，我没有按照您的话来做。”艾伦说。

        黛西的目光愈渐严峻，说：“起来吧。你这两年多去做什么了？”

        艾伦站起身，回答：“一年前，我已经遵照您的指示召集完同伴，并藏好了我所知的拜尔特亲王名下的全部财产。接着，我动身去了前线，打算寻找契布曼。”

        “在血族军队里潜伏了几个月以后，我总算找到了他。东荆洲上战事吃紧，亚力克最先带去人族的仅有三万兵力，但在重火力武器的步步紧逼下，为了避免血族军队退出人族大陆的局面，他将兵力增加到了六万，再后来增加到了九万。”

        “亚力克唯恐削弱他在血族的势力，因此并没有大力调动他手下的佣兵，而是让他的手下在我族或征集士兵，或强掳子民充军，想必您也听说了。”

        “后来，前线参战的士兵大部分是在沿海地带征集的。契布曼成功混了进去，为了防止其他吸血鬼因为他的纹身而认出他曾是拜尔特亲王的手下，他……在征兵前，就割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纹身。”

        在他还是拜尔特的手下时，所有吸血鬼都凭借他遍布全身的黑色纹身认出他的身份。从前它是荣誉的象征，但后来它只是暴露身份的威胁。因为这种纹身无法轻易去除，契布曼索性让他信任的兄弟拿起刀，连同他的皮肤一起割了个干净。

        混进亚力克的部队以后，一年多的时间，他都在亚力克的远程指挥下，与其他普通士兵一起，穿梭在荒草萋萋的平原上，冲锋在猩红恐怖的枪林弹雨里，企图跨越侵略者们用生命堆起的那堵矮且薄弱的肉墙，击破人族用重火力武器垒砌的、越来越接近海岸线的那面坚不可摧的黑色高墙。

        契布曼真正抛弃了对性命的顾虑，在弥漫天穹的战火里，他被烧毁了大半个身躯，体无完肤、面目全非，才终于因为他冒死将人族的防线击破了一个小缺口、并成功协助几十只吸血鬼涌入人族，而立下了战功，得到了亚力克的看重。

        他原来根本无法接近亚力克，但从那以后，他终于能偶尔见到亚力克了。就在前几天，契布曼找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当时，亚力克的手下大都在墙下领兵作战，只有亚力克独自站在已经沦陷的那堵奇伟磅礴的人族高墙上，俯视着远处如鸦群般从内陆汹涌而至的人族军队。黑色的废弃武器堆里，他像是融入其中的一小根支架。

        契布曼这次被安排在保护亚力克的吸血鬼之中，等到人族与血族交战之际，他小心谨慎地趁着混乱脱离了队伍。

        他穿至墙后，拼着重伤的身体，疾速飞上高墙、瞬移至亚力克身后、蓄起最大的力量将匕首刺向亚力克的心脏！

        亚力克反应极度敏捷，星速一闪，那一刀只划伤了他的手臂。两只高等吸血鬼都霎时间展开蝠翼，在半空中激烈厮杀起来。

        契布曼在之前的战斗中早已伤痕累累，此时显然处于下风，很快被亚力克捅了好几刀。再加上其他保护亚力克的吸血鬼火速朝他围攻过来，契布曼只好死死抱住亚力克朝人族冲天的战火中飞去——

        死亡极速逼近，亚力克疯狂地将匕首一刀刀捅入契布曼的心脏，企图逼迫他放开自己。但契布曼像是彻底失去了痛觉，他双目赤红如血、浑身青筋暴起、被捅得血肉模糊，拼尽此生最后的狠劲将亚力克带进那团猩红色的、能使他们同归于尽的巨大火球里。

        在他心中，士兵的荣誉与骄傲远远高于生命。只要不让上级认为他是废物、只要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死也在所不惜。

        眼看他距离火球越来越近，亚力克就要和他一块儿奔赴死亡了，他就要完成自己的任务了——

        可即将冲进火焰的前一刻，他浑身鲜红的血液仿佛都已流干，他像是一具仅仅依靠骨头死死支撑着的骷髅，即使他拼尽生命的最后力气、即使他粉身碎骨，他也再拧不过亚力克了。

        亚力克在面临死亡时爆发出的巨大力量，猛然扯碎了契布曼的骨头、一把将粘土人偶般千疮百孔的契布曼抛进了火焰里，契布曼鲜血淋漓的身躯就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

        形为火焰的死神贪婪地吞咽了他的生命，连一粒灰烬都没有吐出。

        下方褐色的大地上是生命屠杀生命的血色夜餐，而上方碧色的天空下是死神吞噬生命的恢弘盛宴，随同浩瀚世界里一位铁血战士的悄然陨落。战争与死亡在能够无限伸缩的光阴里犬牙交错，无垠的苍穹与广漠的土地之间，巍然的高墙与盛大的战场之间，人间最深不可测的恶在这里挖掘，人间最飘忽不定的善在这里埋葬，这里的光阴没有哪怕一刹那代表和平与新生。

        脱离了危险的亚力克，展开巨大的黑色蝠翼高高立在太阳般猩红的火焰之上，俯瞰着契布曼遍体鳞伤的身躯被火球一口吞没。他笑了起来，说了句：“可惜了，没扯下他的一条手臂送给女王瞧瞧。”

        特尼亚森林的小木屋里，艾伦对黛西说出最后这句话时，攥紧了拳头，眼眶赤红：“他死了，为了士兵的荣誉和骄傲战死了。”

        “他死得很壮烈，”静默良久后，黛西眼中激荡的海水终于因为酝酿更磅礴的浪潮而归于平静，“契布曼是个彻彻底底的英雄。我决不会让他白白牺牲。”

        2

        倚靠着贝尔森林外围直指青空的炮口，精灵们不必再担心外敌入侵。他们重新在贝尔森林里安生乐业以后，精灵族王室仅剩的三个成员中，双胞胎小孩里的哥哥雅格布登上了精灵王座。

        黛西没有在贝尔森林外等多久，森林老人远远地看见了她的到来，就让双胞胎里的弟弟伊萨克出来接她了。

        四年未见，要不是黛西凭伊萨克胸前晃荡的绿铃铛认出了他，并唤了他一声，伊萨克甚至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四年前的那个女孩。倒不是因为她的气质发生了多么鲜明的变化，而是因为四年前他见到黛西的时候，黛西喝下了改变外貌的魔法药水，他没有料到黛西原本的长相会这么……美。

        他呆呆地和黛西四目相对，一双晶绿的眼睛和一双血红的眼睛大眼瞪小眼，瞪着瞪着，伊萨克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就渐渐漫上了红云。黛西微笑着感叹：“你还是这么干净，这么单纯，多好。”

        她看出来了，他清澈的眼睛仍然像永远浸润在阳光下那样纯真，他剔透的心灵仍然像从未经历过伤害那样美好。如此阴暗的世界里，像他这样被爱他的生灵保护得极好、丝毫没有遭受玷污的初晨露珠，真的不多了。

        伊萨克莹白的小脸更红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害羞地摸了摸尖尖的耳朵，嗓音清亮：“你真的是那个女孩吗？”

        “当然，我还记得你给我喝兔子血的事情。”黛西说。

        “那……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之前一直不肯将我的名字告诉你们，是因为我就是当初血族到处派兵寻找的黛西公主……而现在，是黛西女王。”

        黛西一边说着，一边朝他走近了几步，碧绿色的蕾丝裙摆抚过地面冒着星子的青草。她笑着将她曾经不肯告诉他们的名字告诉了他：“我叫——”

        “黛西·卡帕多西亚。”

        她跟着伊萨克去了精灵族的王宫，这座宫殿的外观是一棵庞大得遮天蔽日的老树。黛西在王宫里见到森林老人时，森林老人正坐在老树桩做成的凳子上，身旁斜斜摆放着一根拐杖。他看起来比四年前苍老了不少，苍老得连行动都已不便。

        瞧见朝自己走来的黛西，森林老人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慈祥地朝她开口：“我大概知道你想要什么，亲爱的陛下。”

        “我需要您帮我写一封信。”黛西恳求道。

        “好，我很乐意为追求和平的女王提供帮助。”说完这句，森林老人用瞳镜鸟的羽毛蘸上深绿的雪草汁液，在褐木卷上用颤颤巍巍的右手开始写字。

        艰难地写下几笔，他抬起头，用朽迈沙哑的喉咙对黛西说：“你或许要等好一会儿了，亲爱的陛下，让伊萨克带你去许愿树下走走吧。”

        说接下来这段话的时候，他已经衰老至极，连言语都似乎神神叨叨的：“如果森林之神允许的话，有的生灵，可以在许愿树下看见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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