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地狱与轮回

一切大的变革都需要付出与其代价平等的混乱，这是黛西在先前十几年的统治中选择平波缓进的其中一个原因。所幸在暴乱平息的一年多以后，所有混乱都在改革的漫漫征程中尘埃落定。

        黛西时常来到新秩序愈发显著的各个贫民窟察访，前来会见她的总是新上任的伯爵帕特里克。他会向她交代贫民窟的全部重要事务，征求她对于改造方面的意见，或是向她提出有利于改革的请求。偶尔，当事务不那样繁重时，他也会同她讲一些有趣的所见所闻。

        这一回，他说的是：“人族建立了一座囊括所有高科技的实验室，想必陛下也听说了吧？”

        “嗯，”黛西点点头，“他们或许有建立更多高科技实验室的趋势，我们的科技与他们的差距太远了。”

        “别忧心，陛下，血族一切好的事物都在冲破土壤，即将在月光的灌溉下茁壮成长。”

        黛西看向此时逐渐由浑浊泛黑的松石绿变得碧绿通透的索茵河水，银白月光下，总算有零星几只萤火虫提着小灯飞来这里了。她听见帕特里克说：“这座实验室的创始人身份神秘，有很多关于他的民间传言，您可能没听说过，我倒是听说了些小道消息。”

        “什么小道消息？”黛西下意识回他。她这时其实并没有多么认真地听他说话，人族、科技、实验这几个词一连起来，她总会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个人类。

        那个清冷疏离、让她产生了一种靠近欲望的人类。她不确定这种欲望究竟是一种迎难而上的征服欲，还是其他的复杂情感。

        帕特里克告诉她：“据说，他是人族最伟大的科学家，可以让火焰在水中舞蹈，可以让黑暗都被光明填满，可以让时间流逝或是停止……他就像人类的魔法师。”

        黛西想起了她和那个人类的第一次见面，他站在驱散黑暗的皎白荧光下，穿着和两年前她杀他时一样干净的白大褂，整个人雪白如雾凇，好像笼罩在林雾中那样朦胧，又好像梦幻得近乎剔透。他的手指触碰在她的脸上，带着温热的细腻的触感。

        他站在暗处为她做实验，骨节分明的手指执起镊子，将一块白色结晶投入烧杯中，烧杯中的无色液体表面霎时迸射出灿烂的橙色火花，丝带似的火焰在液体中流淌，她看见了逐渐亮白的火焰照耀下，他白皙的面容好看得像是林间玫瑰上不染尘埃的初雪。

        “据说他脾气古怪，甚至拒绝了给实验室起名。这座实验室的名字还是他的助手随口起的，叫mr实验室，意为monsterresearch——怪物研究。他们居然称三大种族的所有生灵为怪物？还明晃晃地表示要研究我们？那位创始人也一点意见都没有，真令人匪夷所思。”

        那个人类牵着她的手，对她说：身体内部结构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里面蕴含的知识太过深奥……如何化解法师的魔力因子，如何瓦解精灵的祈愿灵力，如何阻止兽人变身，如何破坏吸血鬼的速度与力量……答案都藏在身体内部。甚至更多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规律也和人体十分相似，这其中的奥妙，足以让我研究一生。

        黛西晃了晃他的手，问他：研究这些，会让你感到快乐吗？

        他说：我体会不到什么是快乐。我只知道，其他的事情都很无聊，唯独做研究，能让我的生活充实一些，不会让我感到那么无聊。

        她问：为人类做贡献，不快乐吗？

        他回答：什么东西，无聊。

        她又问：和我这样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子聊天，不快乐吗？

        他笑了起来，比林间玫瑰上熠熠生辉的初雪还令人惊艳。他看她的眼神中诞生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微芒，说：你是真的可爱。

        黛西摇了摇头，看向波光粼粼的索茵河畔劳作的底层吸血鬼们。月亮的倒影就像索茵河这条长长的鱼儿身上最皎如日星的鱼鳞，也像他在她心中映下的不融的初雪。她又看向地上野草冒出的新绿，心想，自从那个人类死后，她这两年一直有些反常，总是由于各种因素联想到他，她不能再这样了。

        尽管如此告诉自己，但她在回古堡的路上，还是转了个方向，前去拜访了血族最著名的学者阿奇柏德。山洞里微弱的藤黄色烛火下，黛西听见了黢黑中水滴落入石潭的脆响和一种人为的沙沙声，望见了那位正在打磨石雕的德高望重的长者。他没有沧桑的容貌，但有一双历经世事的眼睛，其中布满整个天穹浩瀚无垠的星光。

        此时，这双通亮的眼睛从手中的女神石雕上移开目光，看着黛西，就像看着一个聪明的孩子。黛西猜想，他或许有可能是血族最年长的吸血鬼，抑或是世上最年长的生灵。

        阿奇柏德说：“希望我能为您解答疑惑，亲爱的陛下。”

        在此之前，黛西从未见过他，但他看出了她是血族女王，也看出了她此行的目的。黛西没有被他猜中一切的讶异，而是从容地向他行礼，说：“尊敬的智者，我想知道的是：有一个人类，十几年过去，他的容貌依然没有一丝变化；他在冬天也穿得很单薄，他说，饥饿和寒冷都不会使他患病；他伤口愈合的速度很快，几乎肉眼可见。他是不死的人类吗？”

        阿奇柏德面带微笑，说：“亲爱的陛下，您需要的是让自己永远心怀美好希冀，还是面对现实、彻底忘却一切？”

        黛西深吸一口气，说：“我要面对现实，忘记一切。”

        阿奇柏德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在明确了她的选择后，做出的决定是：“事实是，世上没有不死的人类，也没有死不了的生灵。”

        黛西心底一直偷偷藏有的希望，终于在顷刻间裂开一道道残忍的缝隙。她用最后的薄弱力气，消沉地问：“如果他来自地狱呢？”

        “人间有地狱，心中有地狱，神话里也有地狱……您指的是哪一座地狱？”

        是啊，人间有无数座地狱，其中的残酷程度并不亚于神话中使灵魂摧心剖肝的十三层炼狱；每颗心脏里也都有一座地狱，人们就在这里孤独地经历着人世所有离合悲欢，肝肠寸断。

        在阿奇柏德直指内心的问话中，黛西意识到了自己究竟有多可笑。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脸上就带着自嘲的凄然笑意：“我从前以为他来自神话中的地狱，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我的眼界太狭隘了，您说得对，我甚至不知道他来自哪一座地狱。”

        “亲爱的陛下，其实，当您去过的地方、见过的生灵足够多，您就会发现：不管哪一座地狱，都是一样的；地狱中的所有灵魂，本质也都是一样的。即使是传闻中食同类的血族，与民风淳朴的精灵族，所有灵魂的本质也都是一样的。肉眼所能看见的不一样，只是环境不同导致的差异。就比如：生活在血族从前的贫民窟里，与生活在美丽富饶的贝尔森林，您用眼睛看见的生灵怎么可能会一样呢？”

        阿奇柏德告诉黛西：“《万恶经》《默典》《月食森林》和《塞纳留斯的河》等典籍中，对于神话里的地狱，都有着极其相似的记载：世间所有生灵的灵魂都来自天堂或地狱，他们经过神明或撒旦的授意来到人间，拥有了肉身，才能被称作生灵——肉身便是人间唯一决定生死之物。肉身死后，灵魂又会回到天堂或地狱，在不舍或决绝中遗忘一切，才能再次来到人间……这就是轮回。不管哪一座地狱，都存在这样的轮回。”

        “您也许听说过轮回，也或许知道，从某个层面上说，您可以认为您牵挂的所有死去的生灵都还活着，因为灵魂消亡的几率很小，他们甚至有可能已经进入了下一具肉身。只是，当来到下一个轮回时，他还是您所牵挂的他吗？”

        “您说得对，所有地狱都是一样的，都有着痛苦和轮回。”黛西仰头望着山洞顶犬牙交错的鳞状石块，“当我在心中的地狱经历下一个轮回的痛苦时，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我确实该遗忘了，正如我希望的那样。

        阿奇柏德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慈祥，就是在这样慈祥的微笑中，他给了黛西最后一击：“您说的人类，或许来自神话中的地狱，或许不是地狱里普通的恶灵，正如您最初猜想的那样，他或许是管理地狱秩序的恶魔。我可以告诉您的是，他的灵魂也许永恒不灭，但——他和所有灵魂都承受着自创世以来的同一套法则制约，我们都一样。”

        黛西听懂了，他说的是，那个人类和所有会死的生灵一样，或许早已经死了，她真的应该死心了。

        她说：“谢谢您，尊敬的智者。”而后，她断然转身踏出山洞，听见身后再次传来打磨石雕的沙沙声，她再没有停顿片刻。

        她彻底放下了。只是，在踏出山洞入口之时，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在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她也没有料想到自己会流泪。身后的吉娜在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情以后，问：“陛下，您怎么了？”

        没有别的解释，黛西只是回答：“我杀了他。”

        “为什么？”明知道这样问一位帝王是极其出格的，吉娜还是如此问了。在她心里，黛西不仅是她的女王，还像是……她的女儿。

        黛西这次没有回答她，不是因为她觉得吉娜很没有规矩，而是因为无从说起。

        吉娜说：“我不知道在您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很多吸血鬼女孩从二十几岁开始第一次有喜欢的生灵……您也许，喜欢上他了。”

        见黛西沉默着，沉默了好半晌，吉娜又说：“两年前，我抱着您从希塔海岸回古堡时，您提到的就是他吧？您说，他在您给的希望中被您杀死了，您却在满怀痛苦地活着。您意识到了吗？自从那天以后，即使您忙得脚不沾地，也时常会发呆，目光就像在希塔海上提到他时那样哀伤，也像在和阿奇柏德对话时这样哀伤。”

        “不可能。”黛西说。“即使从前有可能，以后也再也没有可能了。”

        “如果重来一次，您还会杀他吗？”

        “我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如果再重来一次，我同样会毫不犹豫地杀他。”

        就像每个轮回都一样，所有灵魂的本质也都一样。

        吉娜明了，刚才阿奇柏德之所以那样劝黛西忘却，就是因为这才是黛西真正希望的。

        她们在银白月光下飞过层层怪石嶙峋的险峻山岭，吉娜在思索完以后认真地同黛西说：“陛下，您的放下，是绝对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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